来不及，来得及

　　尔先生接到电话的时候上午十点半，他正坐在窗口的藤椅上看着晨报。五十多岁的人，工作上已经没什么特别需要烦忧的事情。在家侍弄侍弄花草，或者读读书报看看电影，都是自在享受。林南安在电话里语气恭敬有礼还带三分亲昵，“伯伯好，是我，南安。卫先生今天下午有空，招呼我们去他的画廊看看。我想问问随平去不去。”
　　“这可不好意思了，随平去了外地。我替他谢谢你的好意。”
　　“随平……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算是，突然开窍愿意吃苦了。”

　　尔夫人正好端了茶进来的时候，尔爸爸刚挂电话。“谁来的电话？”尔妈妈问。尔先生家里的座机只有亲朋好友才知道，工作上只用手机联系。听到客厅的电话响了，尔夫人凑巧正在泡茶，就比尔先生晚了一步。“林方家的儿子打来的，想喊平儿出去玩。”尔先生闻着茶香，惬意地眯着眼睛道。尔夫人转头看看外面的日头，“这么热的天，可别出去晒坏了。”

　　林南安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学校问尔随平为什么休学，得到的答案是支教。后来算着时间，差不多尔家都起床了，打电话过去编了个理由套尔爸爸的话。放学当晚就出发，看来尔随平是挺早就计划好了。

　　尔随平到底想干什么，林南安有些捉摸不透。

　　尔随平是坐火车走的，一辆“绿铁皮”，目的地是K城。尔爸爸说的没错，尔随平是有了吃苦的觉悟。K城是个山城，琵琶坪是这山城连绵的大山之间一块状似琵琶的平地。琵琶坪小学建在琵琶坪上，是这方圆二十里唯一的小学。这个唯一的小学这么多年只有一个老师，而这个唯一的老师病倒了。胃痛了二十几年一朝得到的噩耗是癌症。琵琶坪太偏僻，李方老师要治病，却找不到能来代课的老师。或者说，李方老师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却找不到一个能继续给这些孩子上课的人。

　　这事是尔随平的一个发小说的。支有田自小随着父母出来打工，和尔随平小学同窗五年。山里出来的娃，玩得东西都是尔随平没见过的，支有田带着他糊过泥巴捉过鱼，摔过池塘磕破过胳膊膝盖。支有田读完中专就出来跟着老乡做生意，家里攒了点小钱，想把老太太从山里接出来。老太太守着家里那一亩三分祖田不愿意走，没法子只能给老太太装了部卫星电话。老太太指着电话问，“怎么和上次我去乡里办事看到的不太一样？”支有田只能老实说。老太太心疼钱，又想孙子，就说好半个月打一次，每次都打电话还老问，“我说多久了？一分钟好几块钱呢！”

　　老太太两次叨念说村里教书的小李病倒了，村头老刘家的媳妇看着孩子顾不了田头的农活。老太太打个电话都舍不得，说了两次支有田就上了心。那天支有田喊了尔随平去他家吃乡下寄来的披柳饼（注），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家乡风光，说到这是老太太托哪家的小伙子捎来的，说到琵琶坪这所小学。

　　李方一辈子心血都花在学校上了，好不容易攒点钱就给学校装点东西，投影仪，收音机，篮球。他自己家里连台电视机都没有，却老想着去镇上看看还有什么能给学校添的。那时候尔随平正好心里不痛快，颇有些想要一走了之浪迹江湖的想法。而他生性喜山乐水，听过支有田说的山里风光，就立刻有了想法，麻烦支有田和李方牵上了线。

　　李方的病其实并不算严重，胃癌早期，尚未扩散，存活几率颇高。但是李方没有什么积蓄，病来如山倒，就没了继续医治的想法。尔随平和支有田在网上发了些帖子，收到不少汇款。尔随平和支有田联合了琵琶坪附近的一些人劝服了李方继续治疗，尔随平也赶着期末收拾行装往K城赶。李方病倒那段日子学生们停课好几天，尔随平要在天真正热起来前把课都补上，让李方真正安心地接受治疗。

　　虽然着急，但周五放假出发，周一才上课，尔随平就选了最便宜的路线。大概是做了老师有了觉悟，想着节约一点路费，还能给学生们添置点东西。

　　林南安拿到琵琶坪小学和李方资料之后就给林父打了电话。林父在电话那头倒是很平静，只是告诫了下注意安全，挂电话前才说了句，“你是想看你爸给你尔伯伯剥皮吧？”

　　飞机到K城机场时，夜色已经浓了。林南安坐上车，司机语气恭敬，“少爷，行李备好了在后备箱，您一路辛苦了，先睡一会儿，到地方我会喊您的。”林南安嗯了一声，却不准备休息。一是想着尔随平的事睡不着，二是K城高速盘着山又是夜路，他要和司机不时说说话，防止司机睡着。

　　一路颠簸，车到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他们还没有深入到K城连绵的群山之间，之后的行程却已经没有公路可走。司机小心解释说明，让林南安在车上小睡一会儿，现在天还没有亮，没有地方借牛车再往山里走，况且天太黑走山路也不安全。

　　天蒙蒙亮，带着行李坐上牛车的林南安听着老汉说着这琵琶坪小学这年来的故事，满脑子却是尔随平的脸孔。他听着老钱家为了学校放弃了琵琶坪这块平地去山上重新开垦，听着李方他父亲一砖一瓦亲手建起那幢两层的房子，加完最后一片瓦就累倒了从楼上摔下，只有么多久去世。不过他的脑海里却是尔随平满头汗水在山间挥着锄头，在房顶叠着瓦片的样子。

　　踏上水泥地的那一刻，林南安眼里看到的不是琵琶坪小学的教学楼，也不是那片叫做操场的水泥地。那个人背影熟悉，却留着个齐整的平头，抱着块玻璃正仔细看着窗户上的碎玻璃。他没有迟疑，没有管还放在牛车上的行李，快速地朝着那个人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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