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落拂双生

　　从水晶宫出来，我左右张望张望，竟是不知能往何处而去。

　　哎，我叹口气，算了，还是四处晃荡晃荡罢。

　　我捏个诀换了男身，握了把折扇慢条斯理地往离东海最近的集市而去。

　　一百年没出来，这人间还是繁华依旧。

　　我在街道左右瞧得累了，咋一看天色还早，索性便找了家茶楼听评书。

　　然而听着听着也确然提不起甚兴致，想来是这百年里从小三弟处顺书顺得狠了，使得现在这些个才子佳人的缠绵史也难以挑动心中那根悲天悯人的弦。

　　我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想着要不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得了，这时候那铭娑也该是离了水晶宫才是。

　　身后却冷不丁一声压低了音量的询问：“敢问仙君可是东海水晶宫的莯沉公主？”

　　我一偏头，正见一位一身桃花色的小仙睁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坐在我身边将我认认真真瞧着。

　　我把这张带了红晕的俏脸在脑海中略略寻了两遍，到底还是没想起是在何时何处见过的她，便只有“嗯”了声表示她认对了人。

　　然而诚然我的这声“嗯”嗯得她很激动。

　　她扯了我的袖子抹了抹干干的眼角，竟是带了些许久别重逢的意味：“一百年了，可算是让萄娅再遇着公主了。公主此番换了男身，萄娅方才还细细认了好长的时间。”

　　“呃…呵呵，如此…”

　　“不知公主此时是否方便，可否随了萄娅往百花林的梨园中去一趟？”

　　她泪汪汪的大眼中泛着的水花实是晃得我有些眼花，我抚了抚额，诚诚恳恳道：“不知本公主可是与小仙姑曾有过甚渊源？”

　　“公、公主怎能忘了小仙，小、小仙可曾是给公主吃了不少仙梨的…”她眼里的水花转了好几转，没忍住，终于是泛了出来。

　　“哟喂，快看那位小姑娘怎的哭了，你瞧那可怜的小模样，啧啧…”

　　“还用问，定是她身旁那位俊俏的公子哥儿调戏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不认账，这会儿是让人家姑娘找上门了呗！”

　　“……”

　　“……”

　　我将折扇的另一边抵住额头，微叹一口气，果然无论是这天上还是地下，四处都有活色生香的话本子。

　　我将折扇往手心一拍，幽幽道：“我随你去便是。”

　　那双水眸倏地就发出光来。

　　我抚额，无语。

　　满树梨花，层层绒绒，飘落的白色花瓣落在草地上，割碎了一地的芳华。

　　我四处张望着，偶尔抬手隔开斜长而出的枝桠，总觉得这处地方似曾相识。

　　重重梨花之中，一座小木屋不久就出现在眼前。

　　那位小仙推开有些残旧的木门，让我进屋去。

　　我想了想，我小时虽是顽劣，但秉着我欺人人不欺我的想法，该学的技法倒是一点不落，再者这百花林乃是位于太真东王父治下的扶桑岛，那位活了不知活了多大岁数的老神仙是出了名的严厉，如此想来，却也不怕这个小神仙会下个什么圈套糊弄我了。

　　我如此这般仔细掂量后，遂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随在那位小仙身后进了屋中坐下。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梨树林里看这小木屋确是寒碜得像只小麻雀，但这只小麻雀的五脏…

　　我看着这屋中的摆设，实是有些目瞪口呆。

　　但是呆了好一会儿又觉此番表情确然太小气了些，阿娘曾教导过我，作为堂堂东海水君的爱女，无论遇上何种场合都该淡定面对，要突显出我东海的气度来。

　　于是我一把将折扇挥开，从容道：“本仙君方才在茶馆便觑得姑娘不是一般的神仙，此番一趟，姑娘果然是不一般的有钱神仙。”

　　小仙嘴角抽了一抽，继而委屈道：“公主当真记不得小仙了吗？”

　　我那把轻轻扇着的折扇一顿，这…这该如何说呢？

　　“那公主可曾觉着屋中的这些摆设甚是熟识？”

　　我把眼神又重新落在四周金灿灿的宝贝上，堪堪扫了一遍，心中疑惑愈加深重，微微皱起了眉。
　　抬手拿起桌边的茶杯送到嘴边，低头一睨却差点没让我将手中的杯子扔到地上，这…这不是阿爹最最心爱的宝宝贝白玉夜光杯吗？！

　　“它它它…你你你…”我瞪大了眼指着桌上的白玉夜光杯。

　　“公主猜的不错，”小仙的语气愈发幽怨：“这正是东海水晶宫的宝物。”

　　“这、这些怎么会在此处？”本仙君此番，想要淡定都难了。

　　“公主不妨去问问默垣殿下…”

　　“他他他…他拿过来的？！”

　　小仙甚悲怨地点点头。

　　我瞬间了然了：“哑葡萄，看来我的小三弟是瞧上你了。”

　　小仙愈加悲怨：“是萄娅…”

　　“看来这一百年里，本公主真真是错过了不少好戏，没想到我亲手带大的小龙崽竟也春心动了，真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同情地看向哑葡萄：“我这小三弟若是不动这番心思还不打紧，可他此番这般掏心掏肺地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掏给你了，你想不答应他什么却是不能了。”

　　“公主…”

　　我将哑葡萄从头到脚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点头甚满意道：“果真是我带大的，眼神不错，但却也没想到小三弟喜欢的竟是这种水嫩嫩娇滴滴的美人。来，与姐姐说说，你们俩是如何认识的？”

　　哑葡萄原先直挺挺的背瞬间垮了下去：“看来公主当真记不得萄娅了…”她那双大眼波光流转地可以滴出水来：“两百多年前，公主曾和默垣殿下来到小仙的梨园，吃了小仙梨园中的不少仙梨，又差点将小仙的梨花都摘了去，这些公主都忘了吗？”

　　“唔…”我皱眉想了想，终于了然般将折扇往头上一拍，将两百多年前闯的那桩不大不小的祸事给想了起来。

　　想来当年也是天真得紧。

　　两百多年前正值南海水君的寿辰，于是阿爹阿娘便带着我兄妹三人前往南海拜寿。

　　然而前往南海势必会遇上南海的太子忻衍，忻衍这厮打小便与我和小三弟不对盘，见上面必是要冷嘲热讽个你死我活的。

　　可是人间有句俗话又说，三个臭皮匠可以赛过嘴皮子利索的诸葛亮，何况他还比不上诸葛亮的嘴皮子利索，更莫说我与小三弟乃是聪明至极的臭皮匠了。

　　是以我们的积怨可谓是比颇深还深。

　　此番寿宴乃是在南海忻衍太子自个儿的地盘里，他若不戮力让我姐弟二人出丑自是对不住他自诩南海第一聪慧人的称号的。

　　而忻衍那个所谓的聪慧人又不知从何打听得知我与小三弟都不擅喝酒的小道消息，由此便有了寿宴上拼酒的一幕。

　　可怜我这个半罐水的酒虫，喝几杯果酒倒是不成问题，至于忻衍精心准备的烈酒，一杯下肚便已招架不住，小三弟却是要比我好得多的。

　　然而诚然若是我与小三弟的酒品好些，话再少一些，此次的醉酒也不会如忻衍的愿成为了各路神仙们茶余饭后的笑资了。

　　只是在我与小三弟欲要发奋起来，势要练就千杯不倒的本事时，阿爹阿娘却将水晶宫的酒库给锁了起来。

　　我二人无计可施，自然而然便萌生了自己酿酒的意头，于是这酿酒的原料便成了头等大事。

　　当时当景正是百花齐开的阳春三月，我二人便琢磨着扶桑岛里的百花林中芬芳竞开，既有美景可观又有鲜果可食，最重要的还可寻到酿酒的花料，如此这般，便是那太真东王父再严厉也认了。

　　我深深地看一眼眼前的哑葡萄，想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哑着嗓子追赶我二人的小神仙了。

　　“那个…哑葡萄啊…若是本公主有何可以帮到你的，你尽管说，莫要与我客气。”

　　“小仙，小仙…”哑葡萄拿出条巾帕抹了抹眼角，虽然她眼角还是干干的，感激地与我说：“小仙感念公主大恩，可否请公主与默垣殿下说说，让他把这些个宝贝收回东海，若是有朝一日屋中的这些宝物让其它的神仙给瞧了去，小仙就算是十世修为也抵不过盗取宝物这一条罪名了…”

　　我爽快地将折扇一合：“好说好说，这件事包在本公主身上了。”

　　哑葡萄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大眼，握了我的手无限感激道：“萄娅只是百花林中看管梨园的一名无甚阶品的小小仙，公主此番恩德，萄娅无以为报，此番梨园中的仙梨熟了不少，公主若是不嫌弃，便摘些回了东海尝尝鲜罢。”

　　我点头，也不拒绝：“如此甚好，甚好。”说完，我站起身：“天色也不早，本公主就不便久留了，下次若有机会，定与哑葡萄聊个畅快。”

　　“小仙送送公主。”她站起身来欲将我送出门。

　　“无妨无妨，本公主自行走便可。”我因了一身男儿装扮，对她一握拳道：“再会。”

　　走出木门，轻风夹杂着梨花微糯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不自觉伸了个懒腰。

　　我在林中随意走了几步，伸手在树上摘了个大梨在衣袖擦了擦，咬一口，果真是香甜多汁，与记忆中的味道想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哑葡萄将这片梨林照顾得很好，也将我的食欲饱得很好。

　　我优哉游哉地吃着梨，随手又摘了几个放进衫袖中，想着带回去给阿爹阿娘也饱一饱食欲也好。

　　我一路走着，一路考虑着下回来这片梨林时要不要偷偷带上阿爹的乾坤袋，那样就是装再多的仙梨也是不成问题的，也不至于今次一般只能摘得几个那般寒碜，便是吃不完，拿给小三弟酿成果酒也是不错的。

　　不经意间，脚上却踩到了软绵绵的一团。

　　我低头一瞧，娘哎，竟是条病弱地奄奄一息的小黑蛇。

　　我蹲下身子，爱怜地抚着它软乎乎的脑袋：“想来方才本公主的一脚让你受罪不浅，嗯…你既是条蛇，看在本公主是龙女的份上，今日就积一回功德，将你救了罢。只是，”我歪了头，颇认真地看着它：“凡间有个农夫救了蛇却反被那条蛇给咬了，你会不会也是那条没良心的蛇呢？ ”

　　它自是回不了我的，我笑笑，不甚以为意地施了个术法将它放进我的衫袖中，回了东海水晶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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