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落拂双生

　　只是在山上，当醒来的她看着重伤的季儿，哀求地看着他时，他终是抵不住她眼底的期待，点点头。

　　他看着她将死去的月季抱在怀里，孤寂得仿似世上只剩她一人。

　　他经受不住，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这唱得又是哪出？生离死别？”

　　他轻叹气，不出意外地看见门边慵懒站着的顾熙北。

　　该来的还是来了。

　　僵持间，她却将月季交给了展鹏的父母，走到他身边紧握住他的手：“我不想呆在这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揽住她的腰：“好。”当然好。

　　“还真是缠绵，”顾熙北眯眼，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可是芙蕖，你可别忘了，你是本王的女人。”

　　“她不唤芙蕖。”他揽紧她，在她耳边低低道：“小沉，抱稳了。”

　　她惊愣住，双眼不离他，由着他将她带离。

　　他承认了他小时相遇她的事，只因不想再次见到她独自忧伤的背影。

　　那晚，他紧紧拥着她，听着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小时雷雨天那场极致的噩梦。

　　“你可曾有恨过苏家人？”他问。

　　她却不答。

　　他的眸色沉了沉，终是将嘴边欲出口的身世重又埋入心中。

　　“小主子，颜尉他…”陆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说。”

　　“颜尉与那个出逃的宠妃被顾熙北抓住了，顾熙北那厮说，您若再不出现…”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明日，我下山。”

　　她却不想他下山。

　　他些许无奈，却终究是劝得她不再逼问，待救得小师叔，便得回来与她成亲，他想。

　　只是当他夜探牢狱，小师叔说的一句话却足以将他打入寒冰地狱：“若不是符闻康指证，你以为就只一封通敌信函便能让整个苏家万劫不复吗？”

　　他的心猛颤了一下，只是垂眸，不说话。

　　“不信？”颜尉苦笑了笑：“我原先也不信。”颜尉将头转而看向铁窗外的月光：“我在你房中的书柜底层压了一封信，你去看看罢。”

　　“我先将小师叔救出去。”他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他将小师叔送到九阳山后，独自往翼碣山而来，却也没有径直上山，而是去寻了陆伯。

　　“小师叔救走的那个宠妃，是何来历？”

　　陆伯愣了愣，才低声道：“她原是苏家的表亲，来苏家探亲时正巧被狗皇帝看上，这才入了宫。”

　　他顿了顿，将颜尉的话与陆伯说了。

　　“不可能！”陆伯略显激动：“七年前我们逃出来那晚，若不是有符大人为我们挡住身后追兵，我们…”

　　“陆伯，”他打断陆伯的话，神色平静：“我们回山上一趟。”

　　无论那个指证者是谁，都与她无关。

　　但是当他亲眼看到那封符闻康签字印章的告密信函时，还是忍不住迁怒了。

　　他无言着一路下山，脑海中却满是她眼底不解的伤痛。

　　忽而，他又似是像是想起了什么，掏出怀中信件细细看了看，果然。

　　他扶额，似乎每次遇上有关她的事都有些方寸大乱。

　　回到九阳山，颜尉已换了一身衣裳，坐在木桌旁品茗。

　　他踏入房中时，皱了皱眉，转眼就看见桌上正燃着的檀香。

　　他看了一眼正悠然品茶的小师叔，不着痕迹地叫陆伯将紧闭的窗打开。

　　房中本就微淡的檀香味瞬时更加轻不可闻。

　　“坐下，陪小师叔喝杯茶吧。”他看着桌上颜尉递过来的茶杯，却没有动。

　　颜尉却没强求，只是头也不抬道：“找到那封信了吗？”

　　他没答话，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颜沫呢？”

　　颜尉倒茶的手一顿，苦笑道：“女大不中留，不知又野去哪里了。”

　　“是去玩，还是被关起来了？”

　　颜尉抬起头，眼神一下锐利了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展开平放在桌上，眸色平静：“二师叔的字我并不熟识，要确认这封信是不是他写的，便只能单凭这个印章。可是，”他指着信中其中的一字：“你的字我却是看了不止一次。刻意的模仿，笔锋的收尾却还是如此。”

　　颜尉看着他，眼中掩不住的欣赏：“若你不是苏家人，我定是会倾尽自己所有教授与你，可惜，你是。”

　　“颜尉，你…”陆伯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他垂下眼眸：“小师叔，你当真这么恨我苏家吗？”

　　“恨？哼！”颜尉站起身来，双眼迸出恨意：“我本已与她互许终生，苏泓钰却为了名利，罔顾师兄弟情谊，执意要将她送入宫中，还亲自将私奔的我们抓回京城来，你说，我恨苏家吗？”

　　他叹了一口气：“你既已救下了她，如今为何又要回来？”

　　“哈哈哈…”颜尉忽而大笑，说的话却带着些悲苦的味道：“深宫生活，尔虞我诈，早已将她的身体榨得油尽灯枯，我此前三番四次要将她救出，她却顾念着自己的家族，不肯跟我走，今次若不是我强行将她带离，她今日如何能长眠在…”颜尉顿了顿，又痴傻笑开：“长眠…是啊，她死了，她死了…”

　　“七年前，那个所谓的指证人，是你。”七年来他以为的恩人，原来从来只是以为。

　　“是我又如何？”颜尉已接近癫狂：“知道我当年为何没有杀了你吗？若是苏泓钰知道自己的儿子一辈子活在仇恨之间，不断报仇，杀人，他会是何种反应！哈哈哈…”

　　他握紧了拳头。

　　“可是苏慕峋，你让我很失望啊。”颜尉长喟道：“你一心只醉心于练武，便是报仇也只杀了不过区区两人。我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过！”

　　“既是如此，”他站起来，一只手将佩剑抽出，银光一闪，衬着青色衣摆幻化出万种光华：“我们便将这仇恨算清罢。”

　　陆伯早已愣在一旁，见着小主子拔剑，欲将腰间的剑也拔出来，双腿却一软…

　　“陆伯？！”

　　“哈哈哈…你这是要刺杀师叔，大逆不道吗？”颜尉看着直指在自己眼前的剑：“可惜，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皱眉，正想开口，胸口忽而紧揪地疼。

　　“檀香？”他咬牙。

　　“不，”颜尉面上得意：“区区在檀香中加毒，如何引得你上当？”颜尉来到窗边，看着窗外塘中灼灼开放的艳丽花朵：“可是若是檀香再加上池中幻笼花的香气，便足以让你三个时辰内提不了真气！”

　　颜尉转过身来，哼笑道：“你来时若是乖乖地不开窗户，或是陪我饮上一杯茶，也不至于此。”

　　“啪、啪、啪…”

　　他转头，顾熙北正缓步跺进来，嘴角永远带着抹邪笑：“颜先生好计谋，我抓了好几月都抓不到的人，先生一出马，竟是手到擒来。”

　　“王爷过奖。”

　　“呵…”顾熙北转而面向他，眉一挑道：“苏慕峋，你为本王惹了那么些麻烦，又拐走了本王看上的女人，还以为本王可以放过你？本王，可从来都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啊。”

　　说着，顾熙北左右看了看：“芙蕖怎么不在？”

　　“回王爷，那个姑娘正在翼碣山上，”颜尉想了想，再度开口：“那个姑娘想来和符闻康有些关系，七年前在下救下她时曾从她随身的包袱中寻得符闻康的私印。”

　　“哦？符闻康？据探子回报，当年他的女儿是落入河中被河水冲走，没想到竟是活了下来，怪不得本王第一次见她时便觉得有些熟识…”

　　“谁都不许碰她！”他靠着那把剑苦苦支撑着，眸中墨潮第一次如此汹涌外露。

　　“不碰她…也不是不可以，”顾熙北做沉思状：“只要你答应本王一事。”

　　他皱眉。

　　“因为霍霆被你刺杀一事，父皇如今仍对我心有芥蒂，这与我日后的储君之位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你想要如何？”

　　“本王要你，朝上认罪！”

　　他身上带满了镣铐，一只手握了那方装了莫离花的巾帕，安静地坐在潮热的牢狱里。

　　“放我进去，让开！”

　　“颜沫小姐，王爷下了命令…”

　　“什么狗屁命令，别逼本姑娘发火！”

　　他抬头，正见颜沫大步而来：“慕峋哥哥…”

　　他低头，不语。

　　“慕峋哥哥，我爹爹他…”

　　“你帮我做件事，”他把巾帕里的莫离花悉数递给她：“这花的香气还能持续三个时辰，你上翼碣山，让她莫要再等我。”

　　“慕峋哥哥…”颜沫眼圈红了红，转而坚定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他笑了笑，这周围的监视犹如铜墙铁壁，莫说他武功尽失，就是平常时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她性子固执，你便说是我负了她。让她，忘了我罢。”

　　他看着颜沫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在身边顾熙北交与他的认罪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

　　“苏家好男儿，宁死不就奸佞！”父亲抑扬顿挫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

　　他强行运气，将经脉断尽。

　　昭昭仙泽，倏地从体内汹涌而出，磅礴地汇化成一道炫目的白光，冲天直上。青色的衣，墨色的发，古潭似的眸，他就在这道白光中缓缓走来。

　　待这道白光渐行渐暗至完全消失，记忆瞬间回拢。

　　这期间，凡人所感到的，不外乎一阵诡异强劲的清风拂面而过。

　　他站在牢狱里，看着自己这一世的肉身。

　　良久，他轻叹口气，俯低身子从其手中将巾帕拿走，放入怀中。

　　他招了朵祥云朝翼碣山顶而来，远远地便看见雨中倒在木桩旁脸色苍白的她。

　　他一震，加紧了脚步过来将她抱入房中。

　　正欲用仙气将她身上的湿衣整干，他却警惕回头，朝窗外喝道：“谁？

　　“上神，漓澈上神！”一位天兵倏地在门口现身。

　　他皱眉，墨眸凝视间带出些许疑惑。

　　那名天兵已然冲到他跟前跪下：“漓澈上神，上神仙气磅泽，末将追随着漓澈上神的仙泽而来，现下天上诸将正与妖族大战于玉水之滨，战况紧急，末将领天帝之命请漓澈上神速归！”

　　“大战？妖族突击？”

　　“回漓澈上神，正是！”

　　他顿了一会儿：“你先出去等我。”

　　“漓澈上神…”

　　“出去。”

　　“是…”

　　他转头看她，抬手抚去她脸上不断滑落的泪，却如何也抹不尽。

　　他叹气，俯身亲吻她的眼角，却听得她低喃：“翊臻…”

　　“我在这里。”

　　她的额头滚烫，他抚上她的脉，全身却是一震：“小沉。”他唇角止也止不住地咧开：“小沉，好好照顾他。”

　　他用仙气驱走她身上的寒气，将怀中的巾帕放在她手心里：“我必须得走了，此生，必不相负。”

　　只是他到底还是负了她。

　　他抱着在瘴气林中眸眼紧闭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

　　他的脸抵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眼。

　　他的手握住她项上的月牙石，一遍又一遍地抚它的纹。

　　可是她再也醒不来了。

　　他不甘，仙人之恋也好，逆天也好，他不想她一个人。

　　他在木桩旁为她立了一块碑，由着梧桐落叶落了满山。

　　天上的司命神君翻了人间凡人的命格，却独独没有她。

　　“什么叫没有？”他的双手早已握成拳，双眼不离司命手中的命格。

　　“漓澈上神，若是凡人的命格在此处没了记载，便是那凡人的魂魄已游离混沌，魂飞魄散。如若…”

　　“漓澈上神，”门外传来一声禀告：“妖族再次来犯，请漓澈上神移步。”

　　魂飞魄散。小沉，你是如何地恨我入骨，才会连一次补偿的机会都吝啬不给？

　　“走。”他闭了闭眼，坚毅道。

　　玉水之滨，苍泷神剑出，乌云翻滚，天边一片炫目的灰。

　　他领着诸神将与妖族厮杀，妖族自若煌之滨一役后元气大伤，此番也是打听得他不在碧虚才趁虚而袭，可是他回来了，又岂会让妖族之人得逞？

　　眼看大捷在即，他却将手中的苍泷神剑抛开，张开双手，任由杀红了眼的小妖将将剑送入了他的胸膛。

　　小沉，你既不愿再见我，那么六合八荒，魂归混沌，我便来寻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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