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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九月入秋,南边已经稳定,赵润玉请旨班师。为庆贺天下一统彰显皇恩,湛凞下旨有功诸将进京受封。李朗、赵岩、马老将军等几位名将赫然在列。只是李朗因守着要地,北狄最近局势有所变动,故而在京受赏之后便急忙赶了回去。临行前夜,被密宣入宫单独见驾。
李朗知道皇上要问北狄之事,直接回道:“北狄亢征南确有手段,其人精明强干骁勇善战。臣听闻,若遇有不肯归降的部落,亢征南必亲自披挂冲锋在前。北狄人向来对勇猛之士钦佩有加,故而亢征南很得人心。”
“征南?身先士卒,武力为重。北狄不除,中原永无宁日。”湛凞眼中现了杀机,又问:“这几年北狄光景如何?”
“时好时坏。前年还有雪灾,去年倒是风调雨顺。”
“南北刚定,朕需要时日安抚民心,不能在此刻大动干戈。你要替朕好好看着北狄。二三年内,朕定会挥军北上。”湛凞对李朗也是推心置腹。
“臣等北伐已等了一辈子,不在乎多等这几年。”李朗从军可和别人想着建功立业不同,他家几代命丧北狄之手,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他拼命杀敌成为一代名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征讨北狄告慰祖先之灵。如今亲耳听到皇上许偌,内心激动翻涌,顿感胸闷想咳,只是怕圣前失仪,硬是忍住,面上却憋得通红,身躯微微发颤。
湛凞见他情形有些异样,关切道:“大将军如今已过耳顺之年,却还要为我大端守土操劳。朕虽心有不忍,但抗衡北狄除大将军外,确实无人可用。将军定要保重身体。”
李朗低头长吐一口气,坚定道:“臣自幼便立志消灭狄寇,奈何在昏君治下蹉跎半百岁月。今有圣上雄才大略任人唯贤,我大端国力更是蒸蒸日上。眼见志向得舒,臣这朽木无论如何也要看着北狄覆亡。”
湛凞内心忧虑,嘴上还是安抚了一番。回到清漪宫,她颇感疲惫,靠在龙榻上闭目养神。闵仙柔忙吩咐人去端了碗小米粥来,亲自送喂。又命银月过来给皇上敲腿解乏。
才进了一口,湛凞便睁眼惊奇道:“小米粥竟如此香甜?”
闵仙柔笑道:“这可不仅只有小米。用灵芝、甜枣、枸杞、乌鸡熬制半日,取汤汁放入小米再慢火细顿半个时辰,方才食用。”
“太过奢华了。”湛凞仍又闭目,享受着爱人的温柔。
“本末倒置。你的身体可比什么都来得金贵。这般繁忙,再不进补些怎生支撑。”闵仙柔拿着丝帕轻轻拭去湛凞嘴角的汤迹,又细心吹吹汤勺中的热粥,缓缓喂去,“天下无非有八处要塞,端北、怒目关、近乡关、下风城、定昌城、护城、雁翎关、天门岭。如今一统,除端北、怒目关、近乡关因对着北狄需要能征惯战的帅才,其余皆用心腹将领把守即可,每十年一轮换,不叫他们做大便好。你父皇给你挑选了那么些将士,都是只忠于你们湛氏。你又何故如此费神。”
“北狄不除,始终是我心腹大患。我就是心忧于此。”湛凞叹道:“我观李朗身子大不如前,真有战事,恐怕他精力不济。若论抗衡北狄,如今军中除了马老将军,尚无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帅将。可老将军比他年纪还大,最近也是身体欠佳。唉,狩猎过后,我将命赵润玉去守近乡关,希望她能不负圣恩。”
“北狄尚有内乱,国力仍未恢复,这几年不足为虑。等他们有实力侵犯时,我大端早已国富兵精,正好决战。”闵仙柔有些不满,“你都累成这样,做什么狩猎去。”
湛凞笑道:“当了这皇帝后,我许多闲趣都丢了,此次正好借口庆功,也让我舒舒心动动筋骨。”
闵仙柔岂会不知爱人的心性。湛凞自幼贪玩,尤其是在那位不靠谱的太上皇纵容之下,性子更是不受拘束,自做了皇帝以来,除了那次冒险去平县,其余时日也算安分,但心里的憋闷可想而知。这次封赏功臣武将居多,湛凞便有了借口,围猎最合武将心意,当即定为庆典的一部分,要来个君民同乐。天下一统是普天同庆的事,御史们也都睁一只闭一眼。这好不容易找个乐子,湛凞怎能不去?
九月二十九,除去值班的官员走不掉,皇帝带着京中所有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围猎之地在净云山以东十里的密林草场,这里名为广苑围场,本就是前晋时皇家狩猎的地方,只是前晋后期几代皇帝都不喜围猎,便渐渐有些荒废。湛凞登基后有心前来,但大局未定之时,怕有刺客行刺,更怕言官上谏,只得作罢。这次提前十天,京畿卫已经将此处围得针扎不进,一遍又一遍排查了所有险地。而闵仙柔更是命酉阳带人在暗中埋伏着,确保万无一失,才让皇帝到此游乐。
湛凞也知道没有危险,放开了心情,带着那些个武将,打马扬鞭弯弓射箭,不一会就收获颇丰。只是苦了那些个文官,说是来秋游吧,但跟皇帝出来没有旨意是不能随便走动,坐在低矮的宴几旁,只能喝喝茶水,等着皇上“凯旋”。
都快过午时,湛凞才率领一帮子武夫,痛快地回来,下旨当众现烤野味,与群臣分食。文臣喝了一上午的茶水早饿得前心贴后背,偏要顾着斯文细嚼慢咽。
湛凞在高台上瞧着,文武分边而坐,离着近是郭桢、马老将军、赵润玉、马英等重臣或功臣,其余则按照官员大小排序。那些个文官分明就是饿了,却还做出一派知礼的模样,真真有趣。她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拿起银刀挑下一大块肉,大口吞食起来,并下旨赐群臣美酒。武将们见皇帝毫不做作,个个畅快,下手撕肉喝酒。
跟随而来的郭桢心里略有担心,酒喝多了容易闹事。虽然是在圣驾前都不敢太放肆,但这些个武将今儿因狩猎本就很兴奋,再喝点酒万一谁头脑一热,指不定干出什么事,自己要好好防备着,别让到时皇上难堪。谁知闹事是没有,但大家却看了场热闹。这热闹起头的却是群臣没有想到的马老将军。
年纪大了,饭量也变小了。只吃了一会,马老将军便站起躬身,笑容满面道:“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恩准。”
湛凞也是高兴,笑道:“老将军是几朝元老,与我端朝立下过汗马功劳,武威大捷,更是首功。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马老将军手捻皓白的胡须,笑眯眯看了看身边的孙儿,又看了看对面的赵润玉,满意地点点头,对皇帝抱拳躬身,笑呵呵道:“皇上,老臣厚颜了。臣这孙儿已经二十有三,早该成家。以前臣也向他提过,可这小子心有所属,和赵润玉女将军两情相悦,今儿臣借着秋猎,替孙儿向女将军提亲,望皇上能下旨赐婚这对小儿女。”说罢,向孙儿点点头,示意他赶紧出来说话。
马英会意,虽当着满朝文武不好意思,但为着心上人还是微红着脸,站起躬身施礼,扭捏道:“臣请皇上成全。”
这下群臣来了精神,前几天大殿封赏后,赵润玉的威名一夜传遍京城。这女将军俨然已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近臣,大伙纷纷打听此人来历,最为上心的自然就是有过“一面之缘”、甚是好奇的马志洁。
马强知道后却是大发雷霆,训斥儿子道:“有些本事,自视甚高倒也可以,但自不量力最是愚蠢,自作多情更为可恨。怎么,想仗着自己颇有仪表,博得人家芳心,给自己捞些军权?你好好想想,那赵润玉在孟阳近郊的所作所为,尽显杀伐决断的狠劲,岂会甘于雌伏?圣启三年延春省贪墨案,连累了多少人?其后豫平省的贩卖人口案,又斩杀了多少人,青楼都被封了。皇上根本就是用这些所谓利国利民的借口,行铁血手腕,替天下女子开通一条入仕的道路,好为将来大端女皇登基扫清世俗束缚,可不是让这些女人去给士大夫们持家育儿的。更何况,皇上会让个手握兵权的女人入我马家?真要这样,皇上会更加猜忌我们,下场可想而知。”他越说越气愤,激动地连连咳嗽。
马志洁苦笑道:“爹,儿子何至于此!只不过有些好奇罢了。年后,儿曾在街上看到过赵润玉,见她有些不同,仅此而已。”
“别以为爹不知,”马强突然压低了声音,隐怒道:“你若对皇上还存着那样灭族心思,我趁早打断你的腿,不准你出去祸害我马家全族。”
“爹,儿真是冤枉。如今儿子的心一片淡然,只求平安度日。那些年少轻狂早随风而逝。”马志洁面上尽是无奈,只是心里百般滋味实在无法说起。圣启二年,董桦想借着北狄出兵勾结南晋谋反失败后,他便暗暗告诫自己死了这份心。倒不是怕自己暗中送信被泄露而胆寒退却。他知道一来他送的不是实据,真被人知道也无法定罪,二来董家谋划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拼命遮掩尚且不及,哪敢轻易泄露。只是北狄一除,湛凞大位当稳,他再无机会。但绝望不代表甘心,心里总有个念头让他去做些什么,好让湛凞瞧瞧自己的手段。
“哼,既如此,为何这些年来你只纳了一妾,让为父只有一个孙儿。唉,当年我与董平都是子嗣不旺,但现在你看看董家,董世杰妻妾成群,都有了四五个儿子,最小的一个进宫做了皇子陪读。何等荣耀。”马强是过来人,太明白儿子的心思。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最让人念念不忘?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女子。
“父亲,这样的荣耀您敢要?您也瞧见了,如今受重用的郭桢、王功名、朱文之流可都是一夫一妻。儿子虽不再关心仕途,但总得为马家考虑,只求别叫皇上再厌恶我们便好。”马志洁诚恳无比。
马强只觉一阵眩晕,儿子的话有几分真假他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如何能不知。可现在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从心底里哀叹。而今日在围场上提亲一幕,让他不得不提心警觉,生怕儿子突然又起出人意料的举动,所以别人都去听皇上如何处置。只有他转头盯着坐在不远处的儿子。
马志洁知道父亲所想,摇头微笑,悄摆摆手,示意自己绝不会生乱。马强这才安心,偷眼去看皇上。
湛凞没说话,脸上仍是笑意盈盈,先看了看羞涩局促的马英,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赵润玉,用一种乐见其成的表情说道:“确实匹配。只是可惜,这事朕可不能做主。当年润玉投端时,朕曾许偌她婚事自主。不过若是你二人真心互慕,朕当然要成人之美。润玉意下如何?”
群臣赶紧又将目光投向女将军。赵润玉平静异常,看不出任何想法,可是内心的愤怒却翻涌不息。坐在远处的唐咸安只觉不妙,暗叹一声,不由回想起当日情形。
这事要追溯到上大朝会那日。大朝会不同以往,发生重大事情或重要庆典时才召开,在京的官员都要上朝。唐咸安官职较低,只能跪在大殿外,但那礼官洪亮的声音朗读诏书时,他还是听得清楚。圣旨中将赵润玉的功绩一一说明,那种荣耀实在令人心情澎湃,连他都忍不住激动,想抬头去看看徒儿又不敢。其实看也看不到的,赵润玉正和李朗、赵岩、马老将军等跪在大殿内龙阶前受封赏。散朝后,他躲着人流,捡偏僻的地方缓缓踱步,只等着徒儿过来,他不会看错,这个徒儿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可能一旦富贵就忘了师父。
不过直到快出宫门时,赵润玉才快步追上来。围着贺喜的人实在太多,她虽不厌其烦,但还是忍耐住。都打发了之后,才赶紧去寻师父。
唐咸安并不介意,笑道:“朝中人心难测,千万别故作清高,惹人嫉恨。”
“徒儿理会的。只是应付这些虚伪客套实在令人心烦。”赵润玉并不见多高兴,“徒儿不解,明明师父说降安穗、滨江,才是居功至伟,为何皇上却只字不提?”
唐咸安看看了四周,已经出了宫门,官员早就散去,附近没什么人走动,但仍是低声细语道:“你我师徒之缘是皇上亲口所赐,为师也不瞒你,为师早就在教导公主学业。”见赵润玉震惊,他小声笑道:“你心中有数就好。皇上待你我师徒如国士啊。”
原来皇上让师父谨慎为官,竟是为了公主。如此低调行事岂不是说明未来诸君就是公主吗。赵润玉由衷感激道:“多谢师父提醒。徒儿此生只唯皇命是从。”她还有些疑惑想要再问时,就见不远马英和武青昭嬉笑过来问她家住处,说是明儿上门拜访义母。她略有一思索也就答应了。
二人走后,唐咸安有点担心道:“马英看你的目光可是有些不同啊。”
赵润玉颇觉为难,叹道:“徒儿知道。当初结拜是想能更好的同心协力建功立业。毕竟练兵之初,军中对徒儿是女人还是心有不服,借他们男子的身份替自己发号施令也容易些。也是因为瞧出了马英莫名的情愫,想以结拜绝了他的心思。只是两个武将结拜恐引起结党的非议,所以干脆拉入武青昭。这五年间,他只是言语间透出些关心,倒没什么太过举动,顶着兄妹名义,徒儿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结拜之后,我娘也算是他们的义母,拜访也是正当,实在不好开口拒绝。但徒儿心中总觉有异,还请师父明早去徒儿家一趟,若真有变故,望师父替润玉转圜一二。娘亲对师父您还是十分尊重,有您替徒儿说好话,徒儿就安心了。”
“你啊,就知道拿师父做挡箭牌。”唐咸安宠溺笑道:“经过这番历练,润玉真正出师了。为将帅者眼光切不可只盯着兵书战场,历来手握兵权者多是容易被朝臣嫉恨弹劾,所以定要事事谨慎小心。你此次在孟阳近郊所为,为师很欣慰。打了白条给百姓,抢粮就变成借粮,一字之差,性质可就完全变了,再不会有人日后拿此做文章陷害于你。”他可不敢明说皇帝忌惮,但相信徒弟是明白的。赵润玉连连点头,边走边畅谈,直到将师父送回家,她才快步往家赶。
果如赵润玉所料,来日登门拜访的除了二位义兄弟,竟还有马老将军。唐咸安是在赵家门口碰到马家爷孙和武青昭,他见马英一脸兴奋,又见武青昭暗自愁眉,便知今天不能安稳了。
老将军很热情,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让孙儿呈上礼品。唐咸安定睛一看,居然都是些名贵药材、华丽绸缎之类的贵重物品,不像是来探望,分明就是来提亲的。再看武青昭早躲到一旁低头不语。唐咸安不由感慨,不愧是武师德临终推荐的儿子,年纪虽小却沉稳识大局,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这边还在赞叹,那边早落座攀谈起来。老将军话里话外都透着结亲的意思,让赵母喜上眉梢,非要留下客人用饭。
席间,作陪的赵润玉虽不动声色,心里已是怒气横生,老家伙居然有意暗示自己和他孙儿两情相悦,他哪知眼睛瞧见自己喜欢马英?还让马英跪下叫娘,说什么日后孙儿定当将赵夫人当做亲生母亲。娘亲也是糊涂,居然当着自己和凝香面大家赞扬马英,话里同意结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恨不得将自己马上嫁出去才好。看着凝香难受的脸色,自己的心如同被油煎一般。
唐咸安见徒儿面色如常,但眼神越发凌厉,便知她到了忍耐极限,他赶紧打了圆场,微微一笑,斟了一杯酒给老将军,说道:“老将军手握重兵,润玉又刚打了胜仗正得圣宠,这结亲之事还是禀明圣上才好。”他说的含糊,但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两个手握兵权的人私下结亲,皇上会怎么想?
马老将军立刻笑道:“唐大人所言有理,老夫不日就将上禀皇上,请求赐婚。”他从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唐咸安,一直以为这人想仗着和赵润玉曾经同在闵煜手下为官的关系而前来巴结。
唐咸安不在乎这些虚的,现在心里当是好笑,他打了圆场后,润玉就该借坡下驴借口推辞,结果他这徒儿硬是一言不发。润玉到底还是年轻啊,性子太强,看样子是想给马老将军一个教训。
赵润玉暗中捏捏陆凝香的手,轻佻眉毛,嘴角上翘,暗想,师父真是提醒了我,皇上和皇后可都站在我这边,到底要给这老家伙一个教训才好。她准备好一切,等来等去,也没等来动静。谁想老家伙居然在秋猎上才提了出来。
马老将军也是有私心,百官面前皇上赐婚,而且求娶的还是最得恩宠的女将军,方显他家圣眷正隆。只是有点意外的是皇上居然让赵润玉自选夫婿。此时他却并不担心,孙儿和他说过,在战场上和赵润玉配合默契,可以说是心有灵犀,而且这女将军对孙儿的关怀备至也不抗拒,分明就是喜欢嘛。只是有了本事难免骄傲,又是女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说罢了,否则提亲的意思这么明显,也不见她反驳一句。圣上赐婚天大荣耀,给了这女人这么大面子,她一定会高兴。
事实却出他意料。赵润玉跨步出席,跪下行礼道:“皇上,臣早有婚约,且与定亲之人两情相悦,臣与她缘定三生,已许下生死相随的誓言。老将军的好意,臣只能辜负了。”
湛凞明知故问,“何人这么有福,竟得润玉垂青?”
“臣娘亲的义女,陆凝香。”
此言一出,群臣迅速交换眼神。马英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已然发懵,脱口道:“女子间怎可——”
“住口。”马老将军低声暴喝,狠狠瞪着孙儿。这话如何敢说?女皇都娶了皇后,再说什么女子相恋悖逆伦常,这不是等于骂皇帝吗。他们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湛凞似乎没听到,笑问赵润玉,“朕素闻南方士族最是食古不化,你父亲如何能让你与女子定亲?”
赵润玉口齿多伶俐,“皇上,臣父最不喜那些腐朽礼教,尤其痛恨男尊女卑。更视臣为掌上明珠,自幼便将臣做男儿教养。而陆伯父与臣父是好友,自然趣味相投。所以定亲之举在旁人看来也许是惊世骇俗,但在臣父和陆伯父看来,也许只是两家自愿的平常之举。臣有人证物证,臣的娘亲和陆凝香小姐皆可作证,婚约在臣屋内箱柜中,可一同取来。”
“左右无事,不如就宣赵家夫人和陆凝香,带着婚书前来见驾。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朕今儿就断一断。”湛凞挺高兴,她小时候就喜欢捉弄人,当了皇帝大为收敛。现在有机会,还不得好好玩玩。群臣面面相觑默不作声,都知道这是家事,在他们朝臣管辖范围,所以个个好吃好喝,等着看戏。
皇帝一道圣旨,那可耽误不得。半个时辰后,赵母和陆凝香就到了。这样的大场面,周遭绝大多数又都是男子,对于两位女子,尤其是未出阁的陆凝香来说,压力可想而知。但她知道现在定不能退却,润玉为了她们的将来已经谋划了许久,自己怎能躲起来不去分担。她忍住羞一步步坚定地走到赵润玉身边,和赵母跪下叩首三呼万岁。
湛凞颇为欣赏陆凝香,却先看向赵母,和善笑道:“赵家夫人,润玉和陆姑娘是有婚约,可有此事?”
“回皇上,确有此事。可立约之时,夫君与陆家老爷喝点酩酊大醉,才有此不清不楚之举。”赵母小心翼翼回道,圣威在上,她可不敢说立这婚约是糊涂之举,否则皇上要反问她,为何认为两个女子结亲就是荒唐?她该如何说。怎么说都会惹得龙颜大怒,她掉脑袋不要紧,女儿肯定也会跟着遭殃。
湛凞似乎压根就没在意赵母说什么,又看向赵润玉,笑道:“一个说是有婚书为证,一个又说是酒后误事。朕该相信谁啊?”
赵润玉聪明,赶紧示意拿出婚书,上呈皇上,“皇上请看,婚书在此,上有臣父和陆世伯的印鉴。”
赵母也赶紧道:“皇上明鉴,婚书上只有八个字‘赵陆结亲,玉佩为证’,这根本与常见婚书不同,哪里是像正常书写所得。”
赵润玉立刻接道:“皇上,臣是独女,而陆世伯家没有男丁,只有三女。定下婚约之时,臣与陆家姐妹俱是年幼,想那陆世伯因不知该将何女许配于臣,所以才草草书写,只待臣长成去陆府确定。”闻言,赵母气得狠狠瞪着女儿,刚要张口辩驳,只听皇上言道:“言之有理,赵家夫人,你可有人证证明赵陆两人是在酒醉之下才立得婚约?”
赵母一听就傻眼了,这分明就是无赖问法。自家老爷和陆老爷去世多年,那些以前伺候的家仆早遣散了,还去哪寻?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人证,如何证明?她在发愣,湛凞可不会干等她想到对策,才要替赵润玉出头,却见马老将军扯着孙子出席跪下道:“皇上,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前日去赵家提亲,赵夫人已经应允。臣一介匹夫,不会学那些文人歌功颂德,只晓得对大端忠心耿耿,如今垂垂老矣,心中只挂念孙儿婚事,恳请皇上做主赐婚,遂老臣一个心愿吧。臣敢以性命担保,赵将军嫁过来后,绝对不会受半点委屈。”他也是给逼急了,满朝文武在列,他已然说了自己孙儿和这女人相互爱慕。结果可好,人家却说和个女子有了婚约,还两情相悦,提亲不成倒是小事,这不是剐了他面皮,好似当众打了他个耳光。日后在朝中威名赫赫的马家就要成为笑柄,还让他和孙儿如何立足?这份颜面他不争也得争,已经不再是单纯为孙儿求娶佳人了。
这老家伙竟然倚老卖老,拿自己以往的功绩要挟自己。湛凞内心十分不悦,面上却故作为难,“可朕已许润玉自主婚姻。”说罢,犀利看了赵润玉一眼。
赵润玉直恨得牙痒痒,面露痛苦之色,重重地给皇上磕了个头,决绝道:“皇上,臣不愿违心更不能违心。既是奉旨自主婚姻,臣焉能抗旨。天子一言九鼎,臣下若听从母亲安排,便是让皇上失信于天下,如此臣万死不能赎罪。然臣也知晓,老将军国之栋梁,为大端出生入死功劳无数,皇上一向对其敬重有加,不忍拂其意伤其心。臣实在该死,臣之私事竟让皇上左右为难,这岂是为臣子的本分。臣请皇上赐臣一死,以全臣之忠义。”
赵母大惊失色,见皇上沉吟不语,手似乎要伸向插在烤肉中的银刀,她顿时身子一软,差点瘫倒,不顾场合地尖叫道:“皇上,民妇同意,同意女儿和凝香的婚事。”
马老将军气急,指着赵母,怒道:“你这刁妇,去你家提亲时你满口答应我孙儿的婚事,圣威在上,你怎敢反口!”
赵母现在很生气,我女儿都要被赐死了,你还掺和着,嫌我女儿死的不够快?连我女儿死活都不顾,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呸!她缓了口气,回瞪老将军,恼火道:“当时我并不知我儿与凝香互相倾心。更何况你还欺骗于我,说你孙儿和我家润玉两心相悦,原来根本就想骗婚。”
马老将军怒不可遏,拉住孙儿,恨道:“把你和爷爷说的再和皇上说一遍,你们是不是互有情意?”
马英一哆嗦,现在情形完全出了他想象,脑子空白一片,浑噩中顺着爷爷的问话,说道:“军营之中,我对润玉关怀备至,心意人尽皆知,她并无不悦。”
赵润玉清醒的很,“皇上,臣与马、武两位大人义气相投,故而学做草莽结拜为异性兄妹。军中岁月,马将军也只是言语间偶有关怀,却并无失礼举动,臣一直当是兄妹间问候而已。皇上可传召武青昭大人,一问便知。”
武青昭坐的位置和唐咸安靠在一起,听闻也不待皇上问话,赶紧出席跪下,“启奏皇上,赵将军所言不虚。臣也一直以为马将军的言语问候不过显着兄妹情谊,并未瞧出什么暧昧。”他也是腹议不已,暗道,大哥啊大哥,平日见你一副精明样,和大伙嘻嘻哈哈不正经,以为你是情场高手,可真面对感情却是个榆木疙瘩。你平日那些关怀问候放在任何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身上,若模凌两可,那才是欲拒还迎。可二姐是巾帼英雄,身在军营怎会娇羞柔弱面皮薄,对你不置可否,那是不拘小节,根本没放在心上。你又从哪儿看出人家倾心于你?要是这也算倾心,那军中连我在内的所有将领平日对二姐的关心都该被认为倾心了。这么一闹可好,满朝都知道你我三人结拜,这不是给人以结党营私的印象?日后稍有行差踏错,这就是被人攻击的把柄。
“听到没有,只是你孙子痴心妄想单恋而已,别人压根就没朝那方面想过。老百姓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女儿不愿意,难道你还想强逼。”赵母赶紧接过话茬,横眉怒目盯着马老将军,
马老将军已然七窍生烟,“你这贱妇——”
“老将军,”郭桢见形势有些不可收拾,赶紧出来制止道:“圣驾在上,你身为三代老臣,怎敢如此失仪,竟和一民妇言语冲撞。天子面前尊卑有别,怎能‘我’呀的称呼,这成何体统!再者,人家两情眷眷,你又何必再插上一脚,难道你想让皇上做恶霸劣绅,替你家强抢民女?”
马老将军脸色一白,反应过来,驾前失仪是重罪,皇上心里肯定不悦,自己倒无所谓,但日后孙儿的前途可就有隐忧了。只是自己戎马一生,从没这样失过颜面,今天当着满朝文武,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也低头不语,看皇上如何处置。
“老将军,”湛凞觉得该自己说话,拿起银刀割下一块烤肉,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然后示意太监过来伺候,漱口洗手后,慢慢站起,来到马老将军面前,亲手将其扶起,笑道:“马英昂藏七尺英勇俊逸,有多少大家闺秀视其为良配,老将军何必担心孙儿婚事。这样吧,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旨,也许偌马英自主婚姻,若将来他也遇到两情相悦之人,朕定会给他赐婚。”
这么大年纪了,当然懂得如何下台阶。马老将军赶紧抱拳躬身道:“老臣惭愧无状,望圣上责罚。”
“罢了罢了,小事而已,休得再提。”湛凞走到凝香面前道:“皇后曾许偌给你寻门好亲事,你若喜欢润玉,点点头,朕便代皇后替你做主了。若不喜欢,直说也无妨,”见陆凝香含羞点点头。她又走到赵润玉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面上很是不高兴,“你既不喜欢马英便该直言,何必让年事已高的老将军替你们小辈操心。君无戏言,十日之内,朕会下旨赐婚于你和陆姑娘。成亲后,你就去守近乡关吧。”润玉领旨谢恩。
瞧皇上这样,大部分臣子都会认为皇上还是因为此事不悦,但到底偏袒马老将军,有心惩罚赵润玉,让她去偏僻苦寒的近乡关待着。只有少数几人看透皇上心思,其中就有唐咸安。他捻着胡须,呡了口酒悠然自得。自家徒儿的性子别人不知他最是清楚。七岁就上公堂替父伸冤,十六岁便不畏强权智取凝香,这说明他徒儿胆识过人。练兵五年,一介女流在满是男子的军营中,将五万人马训练的令行禁止,这说明她手段非常。孟阳战事更说明她心坚如铁。这样的女子,怎会屈服世俗?皇上早有雄心灭狄,近乡关面向北狄,派润玉去分明就是历练,将来其成就恐怕要胜出李朗。只是她得罪了老将军一家,在军中恐多有掣肘。不过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枉费他一番教导,还如何统帅千军万马?放手让年轻人自己飞吧。
唐咸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也是赵润玉幸事,马老将军回府就倒下了,他本来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再加上又气又羞,能不生病吗。大夫见急病凶险,都不敢治。马英紧急命人奏报皇上,请御医过来诊治。
湛凞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听闻消息也没反应,只打发了两个御医过去。然后宣来武青昭问了润玉和马英的事情。武青昭哪敢隐瞒,将军中几年和最近在京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臣也规劝过马将军,赵将军既要结拜,便是明说只有兄妹之义,只是没想到马将军实在痴情。”
湛凞没再说这事,而是对武青昭语重心长道:“你父亲是朕的左膀右臂,可惜英年早逝,他将你托付于朕,朕自当要好好栽培于你。你当以他为榜样,效忠朝廷造福百姓。你是文人,总在军中不适合,去翰林院做个侍读学士,朕赐你御前行走,用心学着。”武青昭大喜,激动叩首谢恩。
湛凞让他退下,阴沉着脸回到清漪宫大发雷霆,“老家伙仗着军功放肆异常,都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在端北盘踞多年,端北军都已经是他马家军了。正好这次借口他病了,让他在京颐养天年吧。我已决定让赵岩去守端北。马英,哼,我偏还让他在润玉手下做事,膈应着他。”
闵仙柔听了一点就明白,笑道:“你生哪门子气?老将军丢了那么大颜面,该他生气才是。这赵润玉也是够狠,不愿别人提亲明说就是,何必要等到老将军赐婚之时才反对?可见是年轻气盛想给老将军个教训呢。”
“教训又怎样?要是我,将他们往死里整。赵润玉都说结拜了,马英还纠缠,与那些纨绔子弟有何区别?”
“不能这么说。马英面上看似玩世不恭,其实久在军营,对感情一窍不通,不能怪他。你别瞪我,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怎么替马英说话?”
“你又瞪我,看来烤肉吃多了确实容易上火。”
“哼,晚上就拿你泻火。”
“帮你泻火乐意之极。”
小两口拌嘴拌得乐在其中。众人都躲了出去,偏酉阳不识趣进来跪下,“皇上,娘娘,袁少华没有支会柳玉陵,私下运了一批丝绸进京,借口是天下一统拓宽商路。昨天晌午到的,晚上便去了马强府上拜访。”
闵仙柔略一思索,“他不认识马强,是去找马志洁的。看来柳玉陵的背景是瞒不住了。”
酉阳道:“娘娘所言极是。安插在马府的探子回话说,虽离着远听不真切,但只言片语中还是泄露了柳玉陵的身份。”
湛凞奇怪,“马志洁又不是权臣,马家也今非昔比,他怎会去投靠马志洁?”
“论权,天下何人比得过你我?柳玉陵有我做靠山,他何须再去投靠别人?以我猜测,他对马志洁是‘惺惺相惜’,想拉拢过来替自己谋划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小人一朝得志便想翻天。”闵仙柔又命令酉阳道:“去将袁少华京中所为一字不漏告之柳玉陵。”酉阳领旨而去。
湛凞笑道:“柳玉陵现在未必管得住袁少华。”
闵仙柔悠悠道:“越管越会心烦。你都早在谋划了,如今断不能终止。我也只好添些助力。”话音还未落,申菊慌张跑进来,颤声道:“皇上、娘娘,不好了,公主落水了。”
闵仙柔很少失态,此刻惊得花容失色。湛凞却微笑感叹,眼中闪过一丝狠绝,道:“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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