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氏王朝

作者:马为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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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圣启三年正月十五,雪下得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上街赏灯的热情。京城不比别处,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这里早已不复当年的萧条。节日的烟火味竟浓烈到在皇宫中都能闻到。湛凞到底年轻,早坐不住了,央求着闵仙柔,想和她一起出宫转转。

      闵仙柔现在哪有玩的精力。这孩子像是她的克星,每每三更半夜都要哭闹一会,也只有她喂着哄着,方才能安静下来。三月一过,她本以为可以找奶娘来分担一二,哪知这孩子谁的奶也不吃,只认准了亲娘。但更让她疲惫不堪的是湛凞。一年多前那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滋味只尝过一回便硬生生憋忍住了,如今顾忌一去,又正值年轻,那念头喷薄而出,时时刻刻粘在一起都是不能让湛凞感到满足。偏生闵仙柔也不是个只愿意“服输”的人,不时还要翻身做主。这一下更挑起了湛凞的兴头,常常是上半夜闵仙柔应付过湛凞,下半夜却要应付女儿。只半个月她便体力不支,再懒得理会湛凞了。食髓知味的感觉湛凞正尝得欢,哪里肯依?万般缠得紧了。一来二去,矛盾来了,一个热情似火,一个沉静似水,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水灭了火。

      湛凞不干了,也不敢拿闵仙柔如何,只偶尔抱怨起女儿,又拿着李嬷嬷和周医官等身边伺候小公主的人发发火。众人知道皇上为什么心烦,也不理会计较,只是听听罢了,弄得她十分无趣,索性借口女儿太闹腾影响她早起上朝,搬去了上书房。要不然成天间身边躺着个软玉温香凝脂细滑,她却只能干瞪着眼,岂不要活活憋死?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下捅了“马蜂窝”。闵仙柔气得不再理她,心想,为你痛不欲生差点连命搭上,你却因为一时欲求不满就抛下我们母女,自个图清静去了。原来你这女人也和混账男人一样,以后休叫我再对你有好脸色。

      湛凞还不自知,在上书房过了三天“清修”日子,又忍不住回了清漪宫,依旧笑嘻嘻说着,却见闵仙柔板着脸就是不出声,这才心知不妙,赶紧哄了又哄。足足月余,才博得了闵仙柔的原谅。自从便垂头丧气老实多了。

      闵仙柔何等聪明,打个巴掌给个蜜枣,当下软语柔情地安慰凞凞,并许偌只等女儿再大些能吃些流食,她便让女儿单独去睡。湛凞一下来了精神,反正都能熬过一年多,也不在乎多熬几个月,而且仙仙心情好时,她也能得点甜头。只是如今外患少了北狄这个强大对手,内政又极少有阻力,她这没处发泄的后果就是精力旺盛,困在这皇宫中早让她烦了。今日又正值过节,她想起去年这时她们站在城楼上说的话,便央着仙仙随她出宫过节。

      闵仙柔现在恨不得整天都躺在床上才好,哪里肯去。又知道凞凞是个野惯的,再不出去放风恐怕真要憋坏。于是在千叮呤万嘱咐,做了万全之策,才同意凞凞出宫。

      得了“赦令”,湛凞像脱缰的野马,出了宫门就直奔热闹街市,一心要挑好礼物拿回去讨好仙仙和女儿,故而左看右挑,买了许多。子端是要保护皇上的,拿东西这活当然不能让她去做,只能苦了一同出了的章固。这小太监本来力气就不大,此刻累得都走不动了,眼见皇上没有回去的意思,心里苦不堪言。就在快要瘫下时,救星出现了。有一人见了皇上,震惊地纳头便拜。

      湛凞命子端将其扶起,示意他不必多礼,笑道:“王功名,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一人在街上?”

      王功名小声道:“回皇上,年前臣的家眷来了,臣本想趁着元宵节热闹,带她们去茶楼坐坐,奈何娘亲节俭惯了,不准臣浪费。只吩咐臣出来买点熟食回去。皇上您可用过膳了?”

      湛凞道:“出宫前是用过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有些饿了。”

      王功名忙道:“茶楼酒肆的饭菜怎生洁净?臣家就在附近,臣斗胆请皇上移驾。拙荆烧得饭菜不敢和御厨比,但却极干净无比的。”

      “也好。朕记得去年时还许偌你全家团聚呢。”湛凞笑着示意王功名带路,“你如今过得可舒心?”

      “臣如今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恩赐,只是臣无能,辜负了皇恩。豫平的赋税按田亩估算至少在千万两以上,可现在臣只勉强收上来一半。”

      “这事朕知道。”湛凞没理会王功名的悻悻语气,指着前方一处普通的小宅子说道:“这就是你的府邸?太过寒酸了。”

      见皇上不欲说这事,王功名只好笑道:“臣母一向节俭,常说够吃够住就行了,不准铺张。”说着,急忙推门躬身小跑进去,片刻间搀着一位手脚哆嗦的苍老妇人,后面跟着三个女孩儿和一个粗黑的女子出来,齐齐跪下道:“草民给皇上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外面无须多礼。”湛凞抬脚进了屋。王功名急忙跟进来将皇上让上暖炕坐在主位,随后又搀着老妇人带领全家跪下三拜九叩。

      湛凞等他们行礼后,才和蔼笑道:“王夫人的手艺在哪儿?朕都饿了。老夫人你手脚不便,年纪又大了,上来坐吧。”

      王功名赶紧让妻子上菜,又想顺着皇上意思去搀着母亲坐上炕,却被王母拒接。这老太太执拗地很,坚决不肯僭越半分。

      湛凞也不再说,拿起筷子品尝菜肴。味道很是一般,却有股家常温馨之气。一旁的子端见皇上还未等她试菜就先行吃了,不由大为紧张,一会后又见没有异常,才放心下来,不过已经太晚,生怕积食,也不敢让皇上吃的太多,赶紧劝阻了一下。

      湛凞放下筷子,笑着对王氏道:“朕有她们跟着,吃东西都没有尽兴过。这菜极和朕口味,朕要赏赐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王氏本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人,见皇上这种事想都没想过,这会子哪还能说出话,只涨红了脸,双手绞着衣角,挨着墙边不敢抬头。

      王功名才要替夫人说话,就听娘亲突地插话道:“皇上,洗衣烧饭这等粗活本就是她分内之事,哪敢还要赏赐。她嫁入民妇家多年一直安分守己,但就是只给王家生了三个丫头。小儿眼见年岁已大,如今又做了大官,却还未有男丁继承香火。民妇天天忧心,皇上要赏赐,请给小儿指个大家闺秀吧。”

      湛凞不动声色。王功名早惨白了脸,“扑通”跪下,颤声对娘亲道:“娘,孩儿说过多少次了,孩儿不纳妾,孩儿此生只娶桂花一人。娘,您细想想,当年咱家穷成什么样?儿子这长相又遭过多少人白眼?只有桂花不嫌弃咱家。桂花跟了孩儿,没享过一天福,却为咱这个家操碎了心。娘,桂花对您的好,对全家的辛劳,这些年来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啊。娘您再想想,现在若是有人相中孩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这大官的身份。可孩儿这大官不是凭本事得来的,是皇上的天恩信任赐予的。若不能为朝廷、为百姓做出功绩来,只一味地为自己谋私利,孩儿和那些前晋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丫头有什么出息?又不能继承香火,你到底缺个儿子。”王母的话吓得王功名魂飞魄散,顿时痛哭起来,“娘,谁说女儿没有出息,不能继承家业香火?我朝头次科举探花就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极有才华。皇上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将来会有许多女子在这世上扬名立万的。儿子会好好培养三个女儿,也让她们成才为王家争光,将来招婿入赘一样是王家血脉。”这隆冬雪夜,他内里的衣服竟都湿透了。他娘在皇上面前贬低女子,这不是对皇上大不敬吗?哪知王母还不自知,竟求助地望着皇上,还要开口。

      湛凞跳下炕,抖抖衣袍,看着王功名,语重心长地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真丈夫也。功名做人不忘本,朕没有看错你。”她又赞赏地看着王氏,笑道:“王夫人做菜清淡爽口,朕很喜欢。”她随手拿起桌边绣品,颠来倒去地看着,“这荷花绣的栩栩如生,王夫人真是巧手。有空进宫去教教皇贵妃。去年时她还说给朕绣个香囊,到今年了也不见踪影。”

      王氏的头低下更深了,诺诺说不出话。王功名胡乱擦去眼泪赔笑道:“皇贵妃金枝玉叶,贱内这点微末技艺哪能在娘娘面前献丑。”

      湛凞只对王氏笑道:“好好操持家务,做个贤内助,将来你夫君有了大功绩,朕封你个诰命。”说完立刻就走,看都不看一眼王母。王氏再木讷,也知道要赶紧跪下谢恩。王功名赶忙爬起,恭送皇上。

      湛凞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不要跟着,心里十分不悦,再也没心思逛街,匆匆往皇城走去。路过一酒馆时,忽听一群南方口音的人在里面喧闹,她又来了兴趣。去年的那次恩科影响颇为广远。还有一月多才到三月的科举,现在京城就已经有了许多士子和武夫。只是她没想到南边也有士子过来,便想着一探究竟,于是进了酒馆找了个极偏僻的角落坐下,招来店小二点了一壶酒两样小菜,又示意子端和章固一同坐下,不要引人注意。这两人苦着脸扭捏着沾着凳子边坐下了。

      可没坐一会,湛凞就烦了。这群人只会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根本就没有实际的话题。什么格律押韵、平仄对仗,她本就是一知半解,完全没有兴趣。才要起身走人,就见一斯文中年男子坐到了她对面。那人拱手笑道:“在下唐突,见公子容姿不凡,有心攀谈一叙,望公子见谅在下鲁莽。”

      湛凞按下欲要赶人的子端,对那人拱手笑道:“听先生的口音,也是南方过来的?”

      那人侧身看看在喧闹的士子们,叹道:“大端国力蒸蒸日上,皇上又锐意进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四字真叫天下士子神往之。唉,反观南晋,虽也实行科举,但入朝做官还得有门第者举荐,长此以往,政事必会被朝党把持,若再加入党争,乱象不可收拾。”

      湛凞不置可否一笑,“天门岭外两军还在对垒,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那人笑道:“南方海上贸易繁华,我等是从海上坐船过来的。”

      湛凞眼神闪过一丝忧色,“是啊,南方土地肥沃,商贸繁盛。闵煜地盘虽然小,但口袋里可不缺钱,天下一统,难啊。”

      那人笑得成竹在胸,道:“这有何难?”

      湛凞有了精神,“愿闻先生高见。”

      那人却指指那些南方士子道:“他们中可有能让公子高看一眼的?”

      湛凞道:“不瞒先生,我对诗词歌赋本就不甚了解,实在不能做出评价。”

      “公子坦荡无欺,在下实在佩服。”那人拱手敬佩道:“诗词歌赋于治国安民何益?可叹南晋科考尽是些附庸风雅的内容。上行下效,都是不思进取贪图安逸之辈。钱多是有大用处,可以招兵买马收买人心,不过钱粮再多终究也会毁在碌碌无为之中。当年北狄的亢藏金明知无法一下吞并前晋,便常常游击边境索要钱财,耗晋国库,虚晋兵力。所幸上天庇佑,当今圣上存亡定危,救万民于水火,四海大幸啊。若大端也用这‘蚕食之计’,不出三五年,待我朝强盛,南晋衰败,圣上便可大军南下,一统天下。”

      湛凞心中有些激动,面上反复打量那人,见他恭谦异常,明白自己的身份恐怕已被识破,但也不点明,笑道:“计是好计,可没人行计。”

      那人也不局促,“在下可以推荐一人,此人名叫赵润玉,文武全才,七岁便能替父伸冤,现今才年方十六,是南晋平县县令。”

      湛凞问道:“平县?那是闵炫驻扎之地。此人才十六竟也能当一方县令,可见闵煜对他的器重,恐不能轻易被招纳吧?”

      “非也。”那人笑道:“南晋朝中有一官吏姓陆,家中只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孟阳是无人不知。虽然这陆大人夫妇英年早逝,但陆家屹立不倒,全凭着前两个女儿嫁进了权贵之家。奇就奇在这小女儿凝香身上。此女年方二八,国色天香待字闺中,却无人上门提亲。她两个姐姐也不给她张罗婚事,偌大的陆府只有这三小姐带着丫鬟婆子入住。直到去年十月,大家才得了风声,原来闵煜早看中三小姐,想接她入宫。谁想这陆三小姐却是个奇女子,竟抢在闵煜颁布旨意前,明告天下,十月半陆府将设棋艺擂台,谁能拔得头筹,方可抱得美人归。”见皇上兴趣大增,那人也高兴笑道:“擂台行进到最后,只两人最终胜出。一位便是在下刚才所提到的赵润玉,另一位姓钱,名伯涛。此二人均是丰神俊朗的妙男儿,只相貌上而言,与那陆三小姐真是珠联璧合。不过闵煜一来,这二人便分出了高下。钱伯涛面色苍白手脚发颤,只下了不到百手棋便投子认负。反观赵润玉,从容不迫毫无惧色,以半目巧胜闵煜。可笑闵煜,明明是来争夺美人,竟宣扬说,只听闻陆府办了棋赛,他也热衷此道,一时技痒特来比试,还要以一敌二,同时与赵、钱二人摆棋。真是天大笑话,若真如他所言,为何他不微服前来?哼,拿着南晋皇帝的架势和威严,做出一派棋中国手的模样,真真是‘欲盖弥彰’。”

      湛凞问:“后来呢?”

      “赵润玉也是机灵,当着众人面只一味强调闵煜双线作战,自己则趁着闵煜一时不查,偷来了半目之机。闵煜素来只要个脸面,怎好在众人前面食言?只得眼睁睁见那赵润玉迎娶佳人。”那人又叹道:“可是毕竟得罪了闵煜,十一月初,赵润玉在没有功名的情形下突然被任命了平县县令,带着夫人走马上任了。”

      湛凞好笑道:“闵煜是贼心不死啊,那赵润玉入了官场,日后搓揉捏扁还不是他一句话。平县看来是个偏僻的地方,闵煜把极其讨厌的人都往那儿塞。”

      那人摇头叹笑道:“平县穷苦偏僻,却离天门岭很近,附近不远便是安穗城,那里是要地,有十万大军驻扎,领兵的韩涛是闵煜的心腹。平县的一举一动逃不出韩涛的监视。”

      “用我大端的手来个借刀杀人?想得美!”湛凞不屑道,随手给那人倒了杯酒,漫不经心道:“先生好眼力。”她见那人脸色一变作势要起身行礼,于是抬手示意道:“不要惊动旁人。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出端倪的?不要说什么紫气乍现,龙威震天。说实话。”

      可谁敢在皇帝面前说真正的实话?那人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地低声笑道:“皇——公子品貌、谈吐皆是不凡,就连侍从婢女也都是堂堂一表,草民斗胆猜测,天下间非万乘之尊不能包元履德。”

      湛凞乐了,也明白了。虽自己以女子之身登基坐殿是先河之举,但民俗礼教还是从旧俗,对女子、尤其是未婚女子还是极其严苛的。大家闺秀女扮男装上街游玩,那只能在小说传奇中写写而已,当不得真。自己的衣饰气度明显就不是出自普通人家,况且这女儿姿态肯定是有的。再者,像自己这个年纪的男子,有些确实面皮细嫩雌雄莫辩。但出门在外肯定都是带着小厮,哪有带着婢女的?这两个随侍有心人也能看出问题,章固这太监哪有男子初长成的皮相,子端这侍女倒是英姿勃发。京城之中除了做皇帝的自己,哪个女子敢如此做派和行事?湛凞心里又觉出寒凉来,要不是这权力顶天,她如何去护着她的女人和孩子,即使这样,她这女子身份也是处处受到鄙视和掣肘,若是没了自己,仙仙和孩儿的下场,她想都不敢想。她暗下决心,这男尊女卑的世道也该变一变了。不过面上她仍然轻松一笑,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还是起身恭敬小声道:“万不敢当。草民唐咸安。”

      湛凞上下打量着他,突地起身笑道:“时辰还早,不如一同走走,先生意下如何?”

      “草民万幸。”唐咸安跟着皇上,亦步亦趋。

      出了酒馆,信步在街上,看着来往赏灯的行人,湛凞问道:“比之孟阳如何?”

      唐咸安知道是问自己,答道:“不及多了。”

      “但日后朕定会让这里强过孟阳千百倍。”湛凞声音有力,让唐咸安敬佩,他由衷道:“草民对此也深信不疑。草民的恩师宋耀曾说过,闵煜既非明主,也非庸主。草民明白恩师的意思,闵煜不过碌碌为无罢了。若是盛世遗留,也许他尚且能做守成之主,但要救败继绝非皇上这样雄才大略者不能为也。唉,天下若不一统,百姓何来安宁。恩师不忍草民埋没才华,让草民北上辅佐明主,他自己却为了报答闵煜知遇之恩不肯离开。”

      湛凞颇为动容,“宋耀竟有这等胸怀?这样的人才不为朕所用,实在令人扼腕。”话虽这么说,但她从心里可是不信唐咸安的,毕竟此人是做过闵煜的重臣。话锋一转,她又笑问:“先生怎知朕就是明主?”

      唐咸安不疾不徐道:“皇上明鉴,刚在酒馆时,草民问皇上对那些南方士子可有入眼的。皇上却对草民说,于诗词歌赋不甚了解。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坦荡无欺,秉圣人言,行圣人事,其胸襟之广阔旷古未有。”

      这马屁拍得湛凞极其舒心,她是哈哈大笑,不过她可不会昏头,试探道:“朕取材可不注重名声门第。此次科考,先生可有把握?”

      唐咸安笃定道:“若不能进前三甲,草民便归隐田园。”

      湛凞颇为欣赏,“先生若真有大才,给朕考个二甲的末流看看,如何?”

      唐咸安一愣,思索了片刻,笑道:“遵旨。”他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看似玩笑话,其实却是在保护自己。他和那慕中原不同,慕中原只是顶着北狄人的身份,没有效力过北狄王庭。他却做过南晋重臣,若太过张扬,闵煜放不过他,大端的朝臣恐怕也看不顺眼,两相一勾结,用他的过往做点文章来陷害他再容易不过。想通这一层,他对皇上只有万分感激之情了。

      “朕等着。”湛凞看他样子就知道这人心思通透,颇为满意地笑着走了。

      回到清漪宫,湛凞拿出礼物哄着女儿玩了一会,待到女儿睡着了。才拿出个做工精致的鸳鸯灯,命人点上挂好,然后腻着仙仙情意绵绵。说了好一会话,又说到了王功名和唐咸安。湛凞气道:“那王功名他娘真是不可理喻。”

      闵仙柔拧着她腰上的肉,娇嗔道:“你竟当着外人面说我坏话?”

      湛凞笑得开怀,“我可没说错。这么些年来你可从来就没送过一个定情信物给我,好不容易有了个香囊的盼头,这都一年多了也不见个影。”

      闵仙柔不屑道:“定情信物?那是求而不得之人才会做出的画饼充饥之举。那年我娘去世后,我就知道你是离不了我的。谁敢和我抢你,我定让此人——”她只冷“哼”了两声不再说了。

      “是你离不了我吧。”湛凞直乐得有些喘气,“也是,当年听到你成亲的消息,要不是父皇将我投入湖中冷静,我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举动呢。”

      闵仙柔不满道:“你是不信我能为你守身如玉?”

      湛凞叹道:“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这世道。除了我,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身不由己啊。”

      闵仙柔突地有些激动,“胡说。这男尊女卑的世道何尝不是女子惯出来的。女子除却体力上不如男子外,哪点弱于男子?身不由己?哼,天大地大可有命大?若是女子都敢抛洒热血以命抗争,男子又何敢轻视?我知外面那些个酸腐朽儒都背着骂我是不顾父兄江山的阴狠自私女人。哼,闵氏何尝拿我当血脉至亲?他们贪图的还不是我这皮囊能为自个谋到什么样的私利。男子自私就叫为着前程、为着大义,女子自私就叫不守妇道,天下不公至此,我何必做无私之举?真是好笑,男子强权之时意气风发开疆扩土,女子或为货物、或随意欺凌,都是天经地义。男子衰败之时任人宰割,却要女子献出身体保护他们平安逸乐。上至王侯下至百姓无不如此。想想那些为王朝和亲的公主们、想想那些为利益联姻的闺秀们,凭什么!我断不会做这样的女子。这点上柳玉陵的做派倒是合我心意,私奔不成以命抗争。她父胆小怕事,为了前程将她送与闵炫,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父既不父,儿便不儿。”她定定地看着湛凞,“我要不得已走了这一步,你可千万要替我报仇雪恨,然后才能殉情,否则奈何桥边我定不饶你。”

      湛凞也是定定地看着仙仙,“我若护不了你,也不配你爱。”两人相依而卧,静静看着那鸳鸯灯。良久,湛凞轻声而坚定道:“移风易俗,若这风俗是山是海,我也定会移山填海,将这不公除去。”

      闵仙柔双眸柔情望着凞凞,“这事万不能急,否则会激起民变。先拿下闵煜,一统天下才是要紧。”

      “我不会莽撞。风俗千百年形成的,我自然也会一点点将其移除。”湛凞自信微笑道:“一统天下拿下闵煜,这倒有些难度。那唐咸安也不知能不能信?我让他在科举之时考个二甲末流,也是有用意的。其一,此人毕竟做过闵煜的臣子,还是低调些才好。其二,中二甲者,任命些闲散官职也是合理。他即便心中有鬼,也不怕他折腾。若他听话,还则罢了,否则,我也不能留他。”

      闵仙柔玩弄着湛凞的手指,道:“你无需烦忧,我会派人将唐咸安的底细查清楚。这‘蚕食之计’甚毒,他恐怕是真心来投。不过他在南边颇有名声,需防着有人借机挑事。给他个不起眼的闲散职位,让他低调行事也好,等我确定了他的忠心,就让他当我们女儿的老师吧。”

      “妙哉。”湛凞一激动,搂着仙仙狠狠地亲了一下,“此人的才干和权谋,当帝师再合适不过。如此又远离了朝政,也不怕落人口实遭人陷害。不过我还是要派人监视一二,就让雪明锐去公主那儿做个侍读吧。不过孩子还小,这事倒不急于一时。”湛凞假意咳嗽了两声,笑得有些不自然,“如今朝政看似清明,却隐患极大。主要就是这豫平省太不让人省心,去年他们只上缴了五百万两税银,其中四百万两还是河间一府的税银。孙达理写的那些罪证早就给了朱文,那家伙到现在也不见动静。百废待兴富国强军说到底都是要银钱啊,豫平的事解决不了,我始终不大放心。故而——”她又不好意思地假咳了几声。

      “故而?你就是想着法子出去野。今晚上的甜言蜜语就是为着这一出吧。”闵仙柔一语道破凞凞的心思,“你现在是皇帝了,身系天下,怎可以——”

      话还未说完,湛凞就苦着脸叹道:“难道就让我困在这四方城中一辈子?求你了仙仙,我速去速回。”她急急解释道:“你不用担心会再有杀手对我不利,董家豢养的犬牙早被收拾干净了。至于闵煜,我根基一稳,他便退兵了,他那是存了偏安之心,没心思再翻天。”

      前些时日,董府不少人出了门就再没回来,奇怪的是董府却没人报官,至于为什么,闵仙柔当然知道,闵煜的心思,她更是了解,这人最顾着自个,一见无机可乘,便会一门心思地护着地盘家财,也无心对付湛凞。不想让湛凞出去主要是自己舍不得,可见湛凞那难受样,闵仙柔心下隐隐不忍,只得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不是董马两家已不成气候,闵煜也构不成危险,我断不会让你出去的。宫中朝中我会替你瞒着,我至多给你半月之期。你要敢逾期不归,有你好瞧。”

      “我知道我知道,我命陶青山挑三千精兵隐伏左右,随时待命。再有子端等暗卫护着,我又是微服,保证万无一失。”湛凞大喜过望,再也按耐不住,抱紧闵仙柔共赴巫山。第二日神清气爽地对外称病不朝,当晚便收拾妥当,微服出宫。

      圣启三年正月二十一,河间府的大雪还不见有停下的迹象。知府衙门值岗的两个门卫冻得直跳脚,毫无严肃模样。天色快黑时,二人快速去关门,以便早进值班房内取暖。哪知突然冒出一神情严肃的青年,不但对他们毫无敬意,更是直呼老爷的名讳,竟还要求老爷出来迎接。其中一门卫才要发火就被同伴拉住了,同伴指指青年的衣服,又拿眼神示意青年的身后。这门卫撇头一看,青年身后还站在一人,长身而立,雍容不凡。门卫干久了也是有些眼力的,心里明白这恐怕是有来头,赶紧跑进去回禀。

      只片刻,朱文就衣衫不整地快跑出来,对着青年身后之人纳头便拜。那人只微微摆手,抬脚进了府衙。朱文满脸恐慌弯腰跟在身后。两门卫心中纳闷,太爷平时没个正形,从不见这般惊慌过,这位是什么来头?

      朱文能不害怕嘛。今儿衙门事不多,他正在内堂和夫人逗弄儿子。听门卫来报,他还有些不耐烦,挥手打发道:“大雪天的,哪来的烦人家伙,若没要紧事,快些赶走。”

      回禀的门卫颇为机灵,不经意多了句嘴,“老爷,这二人衣着扮相倒是有点气派。”随后又说了些来人的相貌。

      朱文大惊失色,跳下炕扯了件外袍胡乱套上,狂奔出来。心里不住的后怕,要不是这门卫多说了一句,那藐视皇的上罪责自个可怎么也就说不清了。这门卫是个有眼力的,日后定要好好提拔。

      门卫还不知自个因为一句话而挣来了前程,只是一个劲地纳闷和揣测,这年轻人什么来头,能让堂堂的知府老爷这般恭谦。他哪里能想到,来的正是皇帝和她的贴身侍卫子端。上次子端女装出门随侍被唐咸安怀疑之后,皇上特地嘱咐子端换上男装。只是子端是个常年的刻板脸,换上男装之后更显得严肃冷酷,这才给了门卫毫无敬意的感觉,差点被拒之门外。要不是那个机灵的,看到了身后的皇帝,又在朱文面前多说了几句,这才所幸无事。否则依照皇帝的性子,朱文怕是前途难料。

      朱文也是暗自庆幸,将皇上迎进了最暖和、最洁净的内室。领着夫人、儿子三拜九叩,又要去吩咐下人做最好的酒菜。

      子端制止了他,“朱大人不必忙碌,奴婢的下属马上会进府借用大人的厨房,请大人将闲杂人等清理出去。”

      “是是是。”朱文忙去吩咐,将厨房内外清理干净,又将做工的所有人遣了出去。

      湛凞见朱文忙得一头是汗,道:“不要太大动静,朕是微服出访。”转头又见一虎头虎脑的男孩直往娘亲怀里缩去,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和蔼笑道:“这是你儿子?”

      “回皇上,正是犬子,今年四岁了,小名虎子,大名朱忠,忠心的忠。”朱文感恩道:“要不是皇上赐婚,臣和孩子他娘也不能有今日。”

      湛凞点头道:“朱忠,猪鬃?谐音不好。加个勇字吧。朱忠勇。”

      “谢皇上赐名。”朱文赶紧领着家人跪下,欣喜谢恩。又见皇上有话要问,便打发家人下去,只自己留下伺候。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四碟精致的小菜便上了桌。湛凞盘腿坐在炕上,边用膳边问:“朕也就是来看看。你上任不过一年,河间府便有了四百万两的税银,可见你是用心了。但光是你河间一府用心还是不够,整个豫平省除了你河间府,其余地方统共竟只有区区一百万两税收。这些个巨蠹给朕的理由五花八门,就是不肯实心为朝廷办事。”

      “皇上这么说,臣真的要脸红了。要是再有个一年半载,臣保证河间府的税收还能多增加两百万两。”见皇上首肯地点点头,似乎示意他说下去,朱文顿时精神一振,躬身说道:“臣初来税改时,那些个大户豪门谁都不配合。有一户家中有千顷良田啊,他居然死扛着,只说他家只有十亩地。臣也是无赖出身,哪里会怕他?臣当着全城人的面带人揪着他,让他指认自己的十亩田。这家伙居然死不悔改,就是不松口。臣让他画押立下文书,然后当即将十亩田划给了这大户,并许偌他只交十亩田税。皇上您不知道,当时全城的人都在背后骂臣呢,那家伙背个手还得意洋洋。臣能让他得逞?臣和田大人早调查清楚这人家的田亩,当即就将剩余的田地当做无主的荒地分给了穷苦百姓。那家伙当场就昏死过去。自此后再没人敢弄虚作假。”

      他颇为兴奋,又道:“老百姓都说他们终于有了个好皇帝了。皇上,这前晋的人头税真是太损了。臣以前是不知道,来了后一问,简直就是丧尽天良。穷人十几口子,不管有没有田,都按人头算,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是。有钱的一大家子侍妾、庶子、奴、婢都不算人头,只有户籍上的正妻和嫡子才算人头,真没天理。皇上,豫平巡抚何国民那帮子人一定在折子上说,穷人流民太多收不上税。都是托词。穷人什么都没有,当然交不上税。有钱的一年只交百十来两银子。可这世上毕竟穷人多,这税哪能收得上来。结果越肥的越肥,越穷的越穷。”

      “不过一年的历练,你竟能这么透彻,朕很欣慰。正月一过,朕便会颁下圣旨,以你河间府为范例,在全大端推行税改。”湛凞放下筷子,接过茶水漱口,又拿丝绢蘸了嘴角,不急不慢道:“豫平是朕的粮仓,有了硕鼠就得赶紧除去,否则朕拿什么养活天下百姓。”

      朱文立即会意,说道:“皇上说的是,您命人送来的罪证,臣和田大人都仔细瞧了,只是好些个都是他们在前晋时贪赃的罪证,实在不好用大端的律法定罪。倒是有几桩祸害百姓草菅人命的事可以拿来做文章。臣和田大人悄然寻找苦主,正为这事谋划着,这次无论如何得给他们来个一击致命,决不能让他们逃脱。对了,”他讨好地说道:“臣给皇上说个笑话,那些苦主听说要他们告发何国民等人,个个吓得如缩头乌龟,臣说尽好话,他们就是不肯出头,最后臣发狠告诉他们,臣就是要扳倒何国民给自己谋利益,这帮家伙反倒来了精神,竟都同意喊起冤来。”

      “百姓们是给官官相护吓怕了。”湛凞赞扬道:“知道用脑子,有进益。看来你和田汉光倒是配合得相得益彰。去叫田汉光来,朕见见他。”

      朱文为难道:“田大人病了有半月了。也怪臣不好,是个粗人。年前税收账册什么的,全是田大人操劳的。他年岁大,禁不起累,今年又冷,半月前发了高热,臣请了许多大夫,病情也是反复,总不见大好。他家破落也没什么人了,他又犟得很,不肯搬入臣家让臣照顾,非拿什么上下级有别来推卸臣。臣也没办法,只得天天派人守着。”

      湛凞微皱眉头,下了炕,“朕去瞧瞧。”

      朱文忙道:“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雪,皇上还是明儿再去。”

      “你是朕的人,难保何国民不派人盯着。大白天的太显眼。”湛凞抬脚出了门,朱文紧随其后。

      大雪夜,路上寂静得很,可路过一条花街时,陡然热闹起来,灯火璀璨之下,花枝招展的女子拉扯着色/欲/熏/心的路人,连湛凞差点都着了道。走出乌烟瘴气的柳巷,湛凞突然回身站定,满脸冷峻。

      朱文以为皇上肮脏,赶紧道:“皇上放心,明天臣就带人将这里封了。”

      湛凞却幽幽道:“沦落风尘,唉,都是可怜的女子啊。”

      朱文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皇上的话说道:“是啊,这些女人都是被卖进青楼的,哪有自愿的。有的是家里过不下去,被家人卖的。有的是被人贩子拐卖的。都是被迫的。”

      “朕要做盛世明君,岂容天下有如此悲惨之事。”湛凞的话竟比这寒夜还阴冷。

      朱文心中发寒,脑子转了几转,突然灵光一闪,笑道:“皇上说得极是,这些女子确实太悲惨,咱大端朝定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皇上,臣有办法。经过前晋的动荡,人口大大减少,若女子都被卖了,难道指望男人生孩子?所以请皇上下旨,不准贩卖人口,否则处以极刑。那些被逼的女子,可以到府衙来举报,一经查实,卖方斩首,买方赔钱流放家财充公。臣私下买通个妓/女来衙门告状,然后杀一儆百,看谁还敢再开妓/院。这样一来,那些被逼卖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的女子也能出头了。”

      湛凞十分满意,对子端道:“就按朱文的意思给皇贵妃去封信,让她代朕下旨。”说罢,转身又继续前进。

      朱文面上挂着笑,心里直打鼓,看来是要变世道了。皇上是女子,自然要向着女子。日后也不知男人会怎样。算了,想那么多干甚,男人再如何也不会以前的女人惨吧。反正自己求的是仕途前程,女人嘛,一个婆娘暖炕就行了。他放下心来,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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