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的团长我的团|原著向

送给水青,下次一定不虐了OTZ
内容标签: 正剧
 
主角 视角
龙文章
配角
孟烦了
虞啸卿


一句话简介:我的团长我的团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2343   总书评数:4 当前被收藏数:17 文章积分:803,40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近代现代-东方衍生
  • 作品视角: 其他
  • 所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1868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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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烬红

作者:Lo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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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烬红



      壹

      怒江东岸,二十来个兵蛋子围着座坟包窃窃私语。我一头扎进去,展开双臂撑出片空间,回过身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什么,不就是个坟包,你们见的没头坟包还少?”
      副官扯我袖子,“团座,谁吃饱了撑的看坟包玩,他们是来看花儿的。”说着他拿下巴指向背后,“奇花,您看。”
      我堆起一脸老子早看惯世间千奇百怪还怕你小子作孽的厌倦表情,扭头勉强瞟瞟。

      没碑没名没生半棵草的坟头愣是开了朵杂色的花,四个巴掌拼起来大小,光秃秃没叶子,肉呼呼能当干粮,边缘却长了羊齿蕨似的牙,万般凶恶。
      鬼节开见鬼花。
      “团座,能吃么?”已经有人缩着咕咕叫的肚皮开问。
      我瞧着那花,越凑越近,花上长着又像雀斑又像血迹的斑点,莫名有种星辰闪烁的狡黠。拿树枝戳戳,做好准备猛地把手缩回来,那朵花却只是颤巍巍,柔柔软软地合上,细小齿边契合。
      身旁有某位不怀好意吞口水,我扯着嗓子吼:“谁拿霸王花跟含羞草配的种!闲着没事走远点种南瓜不成么!”
      栽哪儿不好非栽在这坟头。

      “种南瓜来不及。”
      副官捅我,说话的却是别人的声音,半张好脸的张立宪,不知搭了哪阵风。
      “都散了散了,”我把身边兵疙瘩挥走再冲他客套,“稀客,上座。”虽然视野内没有板凳。
      张立宪点头,俯身就我耳朵,“不能立碑你也不该栽朵花上去做标志。”
      “……你哪只眼看出这花是脑子正常的人能栽出来的?”
      “过几天拔营,少留把柄。今晚晚饭师座有请,商量你川军团拔营事宜。”
      我应声是。
      他四处张望,为没看见什么而微感失落,被我捣了一肘子才回神,继续低语,“那什么,我团先走,小醉是跟我走还是……”
      “与我何干。”
      张立宪噎住,怒气刚从俩眼珠里喷出就又偃旗息鼓,“不道别?”
      “师座曾赞滇边开了朵奇花。”我说。
      “别扯开话题。”
      “轰轰烈烈,开得比两岸对轰烟火还壮丽。”我又说。
      张立宪满脸鬼见愁的表情,看向我身后坟头上那株奇葩,目光怕被烫着似地浅尝辄止。

      承师座吉言,我川军团前团长当真开了花。
      而西岸已是野草遍地,填满弹坑,填满我眼中,我没法用这双注视死人的眼睛注视那对年轻人,与他们道别。

      贰

      以往五行从不缺水。
      少不了新兵蛋子号丧,少不了老油子抹泪。惶恐泪,无助泪,恼怒泪,牵挂泪,思乡情切泪。
      幸而并无水淹龙王庙,也没孟姜女哭倒长城,死不痛快,只有千里蚁穴溃堤,窸窸窣窣惹来无限烦恼。
      我偏偏姓孟名烦了,父亲为我取这名必是望我了却烦恼,但现实残酷常与痴梦相违,现实是我从有记忆起就辜负这名字,次数之多拿繁星比都不为过。
      郝兽医死后我常学阿译假扮文艺青年陷于人生无限烦恼,那时我想,最迷茫的事莫过于某天你发现让你不再迷茫的那个人他自己其实比谁都迷茫。
      你觉得那个在乌漆吗黑的夜里提着鬼火灯笼领路,天漏了窟窿他能给女娲献祭招魂的妖孽,他某天却喊着我投降我挺不住了,再也掩饰不了破碎的表情,开始痛哭。
      他痛哭流涕就像这辈子都没哭够过,他丢脸装小丑装惯了以至于哀号也那么滑稽虚假,他把肠子都湿漉漉扯出来曝尸在某个流着铁血的男人面前等人家咯吱咯吱踩过,还让我们一起跟他扯肚肠铺路。
      站在窗栏外我像喝了全民协助的马尿一样胃里都烧出气泡。

      其实不必烦恼,不必为棺板钉钉子的事败坏本就很坏的心情。
      即使回过头来虞师座把我们团长的下巴拖起来凑近了瞧,即使他戴着干净体面白手套的手又擦了他泪,即使万分之一的可能里他小媳妇般呜咽并溃败散架靠到他怀里,而他抬起沾着泪滴的手,我对自己反复说,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好烦。这只能是如今最无关紧要的琐碎。
      于是我回过头。
      眨了眨眼又把头扭回来。
      我没有烦什么,因最烦的事已被师座包揽。

      我们的指路之神他不再迷茫,他找到了自己的神。
      表面看来如此。
      我从看不进他内在,那里或怒江天险没桥难过,或遭坦克践踏弹坑坑洼,或春燕归来户户房梁客满,都紧紧闭锁,既知无人问津,何必敞开。于是我等练成剃头匠,自理三千烦恼丝,理出个像样的头再伸出去挨属于自己的刀,尽量避免死于糟乱。

      估摸着天都黑了连师座也该饿了,我又冒死把头凑上窗栏,想叫他们吃饭,如果可能,再展现难得的仗义顺手救他于水深火热。
      隔窗挨了几下白眼,死啦死啦那边装作无知无觉,还在赔笑脸拍马屁哄骗物资,“……师座可就是那给全中国敲钟的人。”
      虞啸卿似乎怀疑他挖苦自己,“什么意思?”
      “师座一定看过庙里那钟前刻着啥牌匾吧?”
      虞啸卿恐怕很难见过那啥牌匾,我估摸着他大爷仕途坦荡从不需进寺庙烧香,即使砍了亲兄弟也问心无愧,不稀罕鬼魂之说。所以他面子挂不住,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死啦死啦涎脸赔笑,七拐八拐把话头扯到另匹马背上,继续拍那鬼子都听得出毫无诚意的马屁,我不禁感叹汉字千古光辉到他手里就沿用于虚假,恨不得请我爹来赏他几巴掌。
      但他声音被堵回喉咙,无论真假悲喜统统就地掩埋。
      耳根清净。
      我又一次背过脸去,拖着残腿尽量不整出连累自己的声音。

      庙里那口钟前挂的牌匾我是看得清楚。
      晨敲迷途。
      看来他确实找到了他的神,以性命上供。
      他也许没看到钟楼对面的鼓楼前挂着什么字,昏黄的木块,老到的雕工,被雨水磨毛后的一派坚固,比誓言长久。

      叁

      一只狗以狗炮弹的速度追上来,我让司机减速,它便纵身跳进后座。

      自从被托孤给我,狗肉就对我表示不屑,日日夜夜跑回收容站徘徊,嗅着空荡荡的砖瓦间遗留的每丝气味,仰头看太阳或者月亮,如果它是狼,它喉咙里滚动的唔鸣定化为长嗥。
      我走的时候它却会一声不吭跟来,像跟上最后的线索。

      今天它不安静也不安分,在座位间窜动,时而前爪搭上我的靠背。太阳早被南天门遮住,天就快黑透,禅达各户人家闭门比平时早,檐下点亮长明灯。
      去师部的路在明明晦晦的光源中蜿蜒延长,我们今晚很可能永远到不了,到了也要错过饭点,那个师座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在桌边等吃饭的饭点。虞啸卿不吃晚饭,至今抽着一天只吃两顿饭的精神鸦片。

      车驶过禅达人浣洗衣物的小河,石桥对岸十字路口有道金闪闪的烟灰被气流卷着上浮,靛蓝空中间或有碎片闪烁。
      路中央是堆纸钱纸元宝,燃烧正旺,近旁却不见烧纸的人。

      狗肉从喉咙深处发出滚滚吼声,司机正打方向盘小心翼翼准备绕过去,似乎被狗肉吓到,两手僵住。右车轮径直压过那堆火焰和灰烬。
      他猛踩刹车,深深呼吸,转头看我。
      “团座,我好像犯错了……”
      “什么?”
      “压那个,那个纸钱,不吉利。”

      我抬手拍他后脑勺。他老实挺直腰板,提起精神踩油门。
      然后我们都感觉到车身不寻常地猛一震动,熄了火。

      这下寂静无声,狗肉呼哧呼哧的呼吸响在我脑后,还有左边司机疑神疑鬼的抽气,接着我分辨出某种规律的声音由细微至清晰。
      像有什么地方在敲鼓。

      肆

      土质不算肥厚,光照不算充足,植被稀疏,清晨渗着冰水般寒冷。
      虞啸卿不看脚下除壕沟就是弹坑的好风景,遥望对岸的南天门睁眼说瞎话,“你这儿也不错。”
      死啦死啦赔笑,“是不错,师座往这儿一站就蓬荜生辉。”
      有点冷场,虽然眼神几乎擦出火花。
      迷龙抱着胳膊斜眼鄙视,赤|裸的背后清晰可见背肌绷紧,花瓣里的龙爪狰狞招摇,我大幅度拖着腿晃过去引开他的注意力,那边两位可都是背后长眼睛的主。我压低嗓子,“师座在这,衣冠不整你还嫌找死找得不彻底?”
      “我衣服不是撕破了么,那虞啸卿说今天送的统一着装到现在还没见着。”迷龙又啐一口。
      “人家师座没空回去也没空想这码子破事,人家现在被死啦死啦迷糊住了,死死的。”我说。有人在背后杵我,转头果然是阿译正经八百的小白脸。
      我再次观测了前面散步的两位与我们这堆乱柴的距离,这距离大概死啦死啦那逆天的顺风耳听得见而虞啸卿听不见,便继续瞅迷龙,“别再瞪啦,前面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知不知道人眼珠里也有块晶体,能跟放大镜一样把东西烧起来。”
      “真的?”迷龙看似凶恶实则无辜地收回视线,转为瞪阿译。
      “假的。”

      出乎意料迷龙只是掉回头继续瞪,几乎有点心事重重地沉默。
      我想奚落又想拍他肩膀。
      虞啸卿钦点的敢死队队长,就要打头阵往奈何桥冲的,我一起吃猪肉白菜炖粉条的弟兄。

      最后我摇头半真半假地笑,“放心吧,你要是成仁了,你老婆跟雷宝我帮你照顾,我要是成仁了,死啦死啦帮你照顾,死啦死啦要是成仁了,阿译帮你照顾,阿译要是成仁了,不辣帮你照顾……”
      掰手指数下来,我沉默了,余下的人数不够凑足十根指头。

      “开工了开工了开工了开工了!”死啦死啦从西跑到东,挨个跑到人脸前吼。迷龙抖抖他的破衣烂衫挂回身上,挂得满身痞气,死啦死啦绕着他转圈观摩,脸上还残留点笑意,凑到他耳边,“排第一怎么了,我不是在你旁边嘛,成仁了有钱发。”
      “多少钱啊?”迷龙本能地显露出黑市老板的贪相。
      继而怔了怔。
      他曾在缅甸英国人的机场里说过同样的话,在我怀着阴谋推翻死啦死啦送我们去死的计划之念向他宣扬人命金贵论之时,但那时他没有老婆没有雷宝。

      迷龙很快撇开不谈,掂量着死啦死啦,“把你那份也给我呗,你那份肯定最多也肯定没人认领,充公了多憋屈。”
      死啦死啦没扣风纪扣露出的颈部肌肉细微扯动,像脖子里被只跳蚤咬了口,低眉顺眼笑道,“命都舍给你们了,赏钱也当然是你们的。”
      “什么我们,我说的是我,你欠条还在我这儿呢。”迷龙叉着腰显然不满,眼珠却在往我们这片瞟,“唉还有那谁,孟烦了也拖家带口的。”
      “……你们两家人口太多了,阎王爷都怕你们挤塌奈何桥。”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开玩笑般商量后事,移步往汽油桶走。
      死啦死啦挨宰的模样无辜得有些可怜,我看不出究竟有多少虚假成分。连名字都是偷来,没有故土,颠沛流离以至成为方言机器,虚无缥缈的一条命,欠债死了,债主都不知该往哪儿讨债。也许此时此地他已经给出全部的真实,但灰扑扑的我们不敢深信赤诚。
      谁不希望有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可这个世界连神都击碎了,何况凡人,没有谁能屹立不倒。
      虞啸卿什么都不信,我信什么都不能信,但死啦死啦他信应该有个信着的东西,在没找到那个东西前他虽然命比纸薄却越贱越能活,在找到那个东西以后我看到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随时可能殉道。
      这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干干净净清清亮亮。
      等着死,盼着死得其所,心里有个曾经长虱子的地方还在祈求生者平安,死者还乡。

      伍

      “是前面庙里传来的。”司机说。
      车死活发动不起来,规律的声音越来越沉重,几乎让我们怀疑它来自自己的骨膜。
      前面有庙,我知道。曾经丧门星回禅达首要任务就是带着他老弟的骨头去那座庙里上香。
      但南天门一役时庙里和尚全投奔去了别处寺庙,当时两岸对轰太激烈,日子延续太久,三十八天的炮火,两岸阵地全成了月球,师部严禁走漏军情,禅达人不知道是不是日军就快发起渡江总攻。
      丧门星走之前又去过一次,说和尚还没回来,寺庙里落叶无人打扫,荒废了。

      即是说,现在荒废的寺庙里有人敲鼓,暮击黄梁,一百零八声敲碎世间昏沉梦。
      谁知是人是鬼。

      “团,团座,咋整?”
      这司机是地地道道南方人,原属海正冲主力团,因会开车而被征用填补川军团空缺,急得居然冒出东北话。
      我想起曾经川军团的一帮渣子也是如此,天南地北混成一锅,急起来方言都混用。不禁笑了,“急什么,车搁这里你找得着人修就修,找不着就先回去,我走着去。”
      “……您走到师部天全黑了,我跟您一起走吧?”
      “你跟着我,这天就不会黑了么?”我好笑地看着他。
      狗肉好笑地看着我们被整冒烟的发动机。

      转身准备往师部走,我猛地戳上一只平摊的手。
      脏兮兮的,沾满泥灰和暗褐色的血迹。
      我心脏狂跳,耳边司机的尖叫刺耳得让我也差点管不住喉咙。
      那个家伙却平平静静,直至我看清了他穿的英军军装和钢盔底下木木然的下巴。

      “有火柴的没?”他满口山西腔,“猪肉白菜炖粉条,你凑个火。”

      死机鬼叫着弃车遁逃,还未来及恐惧我已经开始翻口袋,把皱巴巴的火柴盒搁到他摊开的手掌上。

      他开始旁若无人地擦火柴,擦断好几根也没擦着,于是抬头木木然瞪着我。
      “受潮了,有干的火柴没?”
      我也木木然摇头,掩饰我狂跳的心脏和心里狂奔的念想。
      “……康丫?”
      “欸?”
      他抬眼,“有气无力的,你没吃饭?”

      “……没。我不是凑了火柴么,我就是来跟你们搭个伙。”我细细瞧他眼神,看出点自得,果然很快他就笑了,说看把你饿的,引路往巷子里走。
      我呼吸如拉风箱,狗肉无声跟随,眼珠子发光,恨不得干脆褪掉伪装露出绿莹莹的狼眼。
      漆黑甬道七拐八拐,已经到了长明灯照不亮的地方,康丫仗着腿长把我甩出老远距离,我与狗肉一瘸人一瘸狗难看地跑起来。
      很快我发现他是得瑟地飘着,欺负我俩筷子腿。

      陆

      一座神像倒了,砸塌了一片。
      第三十七天,我开始思念兽医。
      之前只是哀恸,还未久到转化为蚂蚁慢慢啮咬似的思念。
      如果他爬到我身边擦汗,无声地预告我的死亡,有声地怯怯问我还想吃什么,我会说,猪肉白菜炖粉条。
      趁着收容站里那伙人还能勉强凑齐,再让我尝一次能把我们像蚂蝗一样腌出水来的苦咸,根部带着颗颗细白虫卵的白菜,一块手表换来的,煮得入口即化的新鲜猪肉,来自美国英国德国日本谁也分不清从哪种动物身上缴获制造的肉罐头。
      很久以后我味觉都淡了,再吃不出不同人做的猪肉白菜炖粉条有什么区别,还是惦记着收容站里那一锅,一群破碎的人拼拼凑凑拼出的完整,就好像自己碎掉的部分可以拿别人的碎片拼起来。
      他们陆续碎成粉末,我还在往前走,直到后来我发现给我碎片的人全都消失了,我收拢的碎片竟然可以把他们还原,音容笑貌分毫不差,于是我知道我像死啦死啦说的那样做到了,让三千条命活在了我逐渐老化的躯壳中。

      而在此时他们还没粉碎的时刻,我们趴在满地弹壳上咒骂着,谁也不敢提半个能吃的字,死啦死啦还在我身侧,抱着狗肉互相取暖,他的脑袋抵着狗肉的脑袋,狗肉动了动,把下巴搭在他颈后。
      他们的腻歪让周围的人感到饥饿,充满负罪感的饥肠辘辘。
      他抱着我们碉堡里唯一的食物,我们宁可吃人也不舍得去吃的一条狗。他们交换着眼神,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表情僵硬得似乎眨眼的动静就能把整张脸震碎,我听到他心脏虚弱地跳如擂鼓。
      “坐下。”迷龙头也不抬,眼神全埋在眉骨的阴影里,“你再想着吃狗肉信不信我们先把你吃了,老子一动不动就是为了留力气整死你。”
      死啦死啦只堪堪维持着恰好能站住脚跟的平衡,回光返照般亮得近乎绮丽的眼珠焦距定在极远处,而我快要相信了他可以穿过层层妨碍看到对岸。

      “有没有听到鼓声?”死啦死啦疑惑地问我们,在全场哑然的眼神里只好转向狗肉,“有没有听到鼓声?”
      我们毛骨悚然地看着他眼里燃烧的鬼火,磷光,他像千年前被抛弃在沙场上的孤魂,徒劳等待他的援军隔山击鼓,铁骑踏出条回乡的路。
      狗肉悲伤地望着他。
      他急了,“传令官!你仔细听听这声儿,是不是庙里敲鼓?”
      我想要么撞邪,要么他真是耳朵被炮炸得不灵光,听啥玩意都是闷呼呼的咚咚咚咚。
      竖耳听,还是只有炮声。我冲阿译嘀咕,“恐怕是虞啸卿良心不安心里打鼓,这两位,心有灵犀一点通,差点儿就成了比翼在天,连理在地。”阿译呆滞惊讶,张立宪骂了句瓜娃子。
      “骂得好。”我乐了,“瓜娃子信了你们家师座。”
      张立宪汽油桶似的火柴一扔就爆,幸好没有爬起来打架的劲,“我骂你龟儿子的,你不要连团座也骂上了。”
      “……你想说的词是师座吧?”
      “……我说团座。”

      我可憎地惬意哼笑着,暼向我们团座,想看他露出个稍微给点面子的脸色,看到的却还是胶水粘起来的碎片,瞪着彼岸的游魂。
      他还想继续费耳朵,腿却已经软了,他瘫回我身旁,回归萎靡。
      可那双眼里还有磷火,他用黏连难辨的嗓音嘀咕,“我多希望是敲钟不是敲鼓……有人问宝志和尚,怎样才能另世人逃脱地狱般的苦难?和尚说,苦痛除不尽,但钟声能让苦痛暂歇。”
      我打了个激灵,“你把我们铸成了一口注定被敲烂的钟。”
      他苦笑着,晶亮的眼珠转向我,“烦啦,是我们一起跳进了熔炉。”

      柒

      康丫终于站住,狗肉却瘸着腿冲出去。
      摔碎了满天星斗的怒江边上雾气蒸腾,像有贪玩的兵蛋子扔出所有遗留在陈年弹坑里的烟雾弹。
      我闻到一种蒸腾的气味,连水雾都苦咸苦咸。
      迷龙又放多了酱油。

      他们垂涎三尺围在锅边,只有郝兽医在叹气,蛇屁股在捂脸哀号,晃着手里的菜刀,刀面反射蒙蒙银光隔着雾水分外轻柔。
      收容站里吃猪肉白菜炖粉条的人,除了活着的,一个不少。

      他们开始招呼我,抢走我给康丫的火柴,纷纷拿来试运气,火柴断了一根又一根,仅剩最后两根时他们面面相觑。我说死啦死啦呢,给他试试。
      我们从来擦不着的火柴曾经只有死啦死啦擦着过。
      迷龙往江边抬下巴,“那欠债鬼没钱还,还敢吃老子的?”
      口是心非。
      我绷着脸忍笑,不去讨打说破他这点小心思。

      再往前走就是浅滩,雾气拨开,有个人影背对着我蹲在水边,埋头制造细微的纸张摩擦声。我压住左胸腔,免得里头狂跳的东西撞折肋骨,可依然压不住丝丝慌乱的疼。
      碎石把我绊倒,我匍匐在嶙峋石刀上注目前方,平日里的滚滚水流今夜安静祥和,拖着水面星星点点的纸船,那种纸船泛着磷光,鱼一样往对岸游,我看不清的被雾气完全笼罩的对岸骚动着,像灌木丛里有野兔探头。
      死啦死啦不停地叠纸船,叠好一只就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入水中,嘴里念念叨叨。
      狗肉坐在他身边,在它眼里他只是离开禅达又去打了场仗,现在他回来了。

      他又对我说,传令官,三米之内。
      于是我乱七八糟地往前爬,爬着爬着才想起我是可以走的,现在不是在我们掩蔽的西岸浅滩。
      他转头看我一眼,我就听到有什么东西碎了。

      说到迷龙有老婆烧纸因此又成了他们中最富的,死啦死啦来的时候郝兽医迷龙和克劳伯正蹲在河边等,死啦死啦瞟了眼快被挤塌的奈何桥,跟迷龙打商量,反正挤不过去你不如等等,等我把事做完。
      死啦死啦要买龙王殿的账本纸,可以折成船,把找不着路的亡灵渡来彼岸。
      死啦死啦又开始欠账,迷龙又干起老本行成了黑市老板,偶尔赚了笔小钱,心情好就福利福利,埋锅造饭。
      吃猪肉白菜炖粉条的那堆人渐渐凑齐了,扎堆等着过奈何桥。
      或者说扎堆等着某个欠债鬼还完债后扎堆一起冲过去,好有个照应。

      死啦死啦就不分昼夜地折纸船。
      三千只。
      他确实是个招魂的,骗了一辈子如今才灵验。

      他勾着我的脖子开始对我咬耳朵,让我多烧点纸钱过来给他还欠迷龙的债。
      “要知道烧纸钱有用,我早烧了。”我哭笑不得,刚才差点漫出来的伤感都被他硬掰成笑容,如果这是他的目的,他成功了。
      三千只纸船至今晚全部折完,该渡的已经渡过,余下的零星几个也很快就要过江。
      他们都不想显得伤感,猪肉白菜炖粉条仍吃得骂骂咧咧。
      他们也给我盛了一碗却只许闻不许吃。

      我就嗅着淹死人的酱油味和隐约的撩人肉味,把脸埋进碗中。
      接着传过来一碗酒,醇香的二锅头。不用提醒我也知道不能喝,喝了就再也回不去,只好在滇西潮湿甘甜的南方空气里贪婪地呼吸碗中北方的气息。
      不由想起我父亲喝酒以佐雅兴时念的酸句,辣,尖红锅中爆,苦,铁棘割长路,涩,钗头生青锈,咸,远钟送远游,绵,切切又凄凄,呛,火炭阻哑嗓,冲,谁人舞游龙,净,晨雾透薄衣,香,慈母捣金粮,甘,往事回笼梦。
      一碗酒,一生死。

      死啦死啦捧着酒碗,不沾嘴。
      迷龙奚落着,死啦死啦笑着。
      “我这酒量,喝了保准看不清孟婆,下辈子再舍命陪你喝不成么。”

      迷龙端着散伙酒发愣,眼看死啦死啦把自己那碗倒进他那只海碗里,又拿过我不能喝的那碗也倒进去。
      迷龙骂着瘪犊子,捧起碗一口干了。

      我装作没看见郝兽医在我旁边一个劲擦汗,也装作没听见康丫开始急着跟死啦死啦商量,下辈子你可以是我上司但我好歹要有车开。
      我磨蹭着时间,不想变成他们扎堆过桥后被留下的那个。
      磨蹭到月亮升至天顶,他们一起忍无可忍地转头向我。

      “孟烦了,回家去吧。我欠令尊的那本书,你去帮我还了。”死啦死啦终于开口。
      “……你死不还书原来是这目的。”
      我艰难地找到理由嘲笑,虽然并不好笑,“抱歉,不能如您所愿,书我早就还了,还万分小心没让家父发现。”
      但在死啦死啦太过明透的目光中,我笑不下去了,只想按住他,遮住那双眼,不要看,不要出声,再多停留片刻。

      “孟烦了,回家去吧。”他近乎温柔地说。

      捌

      曾经有个敲钟人。
      刺刀般刺进收容站,在一九四二年青黄不接的混乱里从天而降。
      汤姆逊机关枪,中正式步枪,捷克式轻机关枪,美国六十毫米迫击炮,虞啸卿毫无掩饰地诱惑我们,却那么富裕而拮据。
      他依然有种少年时期带来单纯天真,却已经是高塔里一只三十五岁的困兽,他初见死啦死啦就像看见铁蒺藜间撕咬冲撞的野狗,天造的野蛮的力度流动爆发在肢体曲线间,像我初次看见狗肉,惊叹而敬畏。
      如果狗肉肯趴在我身边让我顺毛,我会受宠若惊。

      一点点真诚的驯服示好都能让他受宠若惊,忘掉身处高塔,在死啦死啦摆出的壮烈前景面前,铁铸的脑子也有些冲劲过头。
      所以我不能说这是场背叛,只能说是一个单纯天真又憋屈了三十五年的男人终于学会世故,层层原因叠加引发的灾难。

      在他彻底变成唐基之前,我说,团座,你去跟虞啸卿服个软,道个歉。
      死啦死啦难堪至极地看看我。
      “……没用的。”
      我终于体会到何书光张立宪化身汽油桶沾了火星就爆的感觉,我逼近他躲藏的脸,“你别娶了媳妇忘了娘,还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打从心底为他考虑,你怕他又把自己当成能捅破天的擎天柱,惹不该惹的人是么?”
      “师座尽力了。在他眼里这是跟他无关的事,跟他无关……无关紧要。”死啦死啦低头,颈后突起的骨头看得人心酸。
      不知哪天起他也像我们这群炮灰一样瘦成不堪重负的骸骨。
      于是我住嘴,只怕再说句话都能压塌他的皮肤。
      他凝神听着迷龙的梦中呓语,腿疼,死啦死啦你够狠的啊,欠我钱呢,雷宝儿,回家吃饭。琐碎没逻辑,歇了会又唱起二人转。
      帐篷里透出两寸宽的光线搭在死啦死啦侧脸,眼睑下那片皮肤湿漉漉地发亮。
      湿漉漉的眼睛湿漉漉的脸颊,像刚浮出苦咸海水。我错觉得见坠泪成珠的传奇,因此愣怔,手足无措。
      他哭的样子并不让我觉得他像个娘们或像个爷们,而只是觉得,这是一个人在哭,一个人类在哭泣。
      我的同类在哭泣。
      “烦啦,”他慢慢地说,喉中吞炭般沙哑苦涩。
      “他曾是我的朋友,而你们是我弟兄。”

      从未有过如此的坦白。
      他挖开自己的心肺却让我觉得疼。
      我只好仰起脸,让突然汪出的水分均匀分布眼球表面,也许看上去就不会太狼狈。
      郝兽医伤心而死,在我们千奇百怪的死法中算是最奇怪的一种,我心有余悸,唯恐听到如郝兽医临死前伤心茫然的嗓音,那会使我发狂,难以自控地幻见离奇酷刑被施用于死啦死啦。
      万斤压力灭顶,被没心没肺的水蛭吸尽心血。
      我不能再失去他们中任何一个。

      可很快就轮到我们送其中一个上路。

      迷龙说等等。
      死啦死啦问,你还想要什么?
      迷龙说我想吃猪肉白菜炖粉条你有功夫煮么。
      死啦死啦深吸口气说能不能换个简单点的。

      我听出他声音都发了颤。

      迷龙沉沉地盯着他。
      “我想要一个女人,等着我回去,做好了饭等我,在屋顶晒粉条,腌白菜,挑猪肉讨价还价给我省钱。你肯定没吃过地道的猪肉白菜炖粉条,我就是想再尝尝那种味道……”
      死啦死啦跪在他身旁,姿态松弛而庄重,几乎让人忽略还有把刚冷的柯尔特抵住他心脏。

      “我知道。”

      死啦死啦闭着眼。
      嗓音疲惫却安详入梦。
      佛陀哼唱咒文,檀珠轻轻碰撞。

      “你想说的,是家。”

      所有黏起的坚固轰然破碎。
      他抱住失力靠上他肩头的脑袋,笑纹挂在眼角。

      玖

      我宁愿这是场噩梦,那么就可以没心没肺地咒骂,弃之脑后,而非不舍。

      但死啦死啦擦着的火柴正攥在我指尖,温度足以烫醒梦中人。
      “往敲鼓的方向,快点跑,别回头,火柴灭了还没跑到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死啦死啦语气急促,活像在吹他那只催命的破哨子。

      我被催命般的声音惊出满身冷汗,刺痛地蒸出毛孔。
      不用他踹我我就已经开始跑,左手护着右手指尖捏的火苗,敲鼓声短促如心跳在前方浓稠的黑暗里震响,混合着我的心跳,带着我的心脏加速。
      烧夷弹灼烧了我的指尖,那几根手指就成了引路鬼火,七九步枪在前方精准射击,汤姆逊不停歇地扫起我脚前灰土。
      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吃米汤。
      我们团长扯起破锣嗓子吼着让人哭笑不得的词,不时窜出几句边陲民族张狂苍凉的长啸,于是我几乎听到亿万铁骑怒踏旷野,踏平了刀枪铁海,撕来一条路。
      彼岸月朗星稀,流水淙淙。

      我又感到背后冒凉气,猛地停下。
      不会是冲到最后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吧,我恼火而忐忑地往四周瞧。
      月亮好端端挂在天角,指间火柴早已熄灭,烧到了皮肤,冒着焦香和青烟,眼前一所破败的老寺庙,和尚回来了,正愣愣地看着我。

      浓稠温热的液体一个劲地往眼里钻,滑过眼睑继而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我抹了抹,就着和尚拿来的油灯看见满手血红。
      我的车翻在桥下,司机被附近人家抬去救治,按距离算在压到火堆的刹那我们已经翻车,向我这一侧翻。但我还好好活着,甚至莫名其妙跑出老远。
      回头看见狗肉,它气都不喘,两眼亮晶晶的全是无辜和诡秘。
      于是我瞬间明白什么火柴灭了就回不去了,什么不要回头,全是骗术。死啦死啦只是在用命令的语气让我这种习惯听他号令的传令官急于奔波,忘掉思考,也就忘掉考虑生死去留。
      这个死也不从良的骗子。

      我无心咒骂,咒骂压不住回过神来从胃里往上泛的酸水,只好跟着狗肉狂奔,万分狼狈地赶往师部。

      一路无人阻拦。
      师部还是铁铮铮的模样,只不过几年来刷得雪白的院墙吸饱了禅达绵密甘甜的雨水,在角落生出柔软青苔。
      虞啸卿枪杆般戳在几案后,全副武装都没卸去,也还是铁铮铮的骨架,只不过眼神越发孤僻,孤僻到连这种孤僻都被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所掩盖。
      看到他,所有梦都戳碎了。
      所有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幻,人间还是鬼蜮的遗症瞬间破除。我从失魂落魄中惊醒,从死啦死啦那群人身边还魂。
      他瞪着我,我瞪着他,互相瞪了一会后都觉得没意思,谁也不用在谁面前掩盖什么,那些需要掩盖的东西早就彼此了然。
      我想的是某些事,他想的也是某些事。就如我每次看见狗肉本能产生的联想,就如每次他看见我。我看见狗肉就亲切,他看见我就头疼。

      因此虞啸卿略显放松,甚至倒了两杯酒。

      虞师已真正富裕,但虞啸卿节俭,还用着这套酒杯,还佩着那支南部,有太多器物可承载记忆,作为正误得失的刻度。
      他把一杯酒推过几案,端起靠近自己的那杯。

      “孟烦了,我讨厌你,你也讨厌我。西进,北上,死的死,走的走,认识最久的,这里偏偏就剩我跟你。”虞啸卿低头看着酒杯,清透液体反射金澄灯光在他脸上晃荡,几乎显出寥落。
      几乎也使我记起全团覆灭仅剩我一人的寥落。
      几乎在念,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可我太清楚曾经的虞啸卿不会伤春悲秋沉溺人情,现在也不会。
      也许以后会,很多年后当他认识的人全部死绝,回过头来发现置身高塔,连回忆都只剩踌躇壮志与身不由己时。
      现在他会说,北上吧。
      心知肚明,已经不用再说,只需倒上两杯酒。

      我看向院中蹲坐在青苔上的狗肉,它平静到能映出世间种种烦恼再化成深潭的眼睛看着我们。
      两个互相厌恶又太了解对方此时所想的人类。
      它像死啦死啦还在时那样嘲讽又悲悯地看着。

      我又看到在那栋棺材楼里神色平和的死啦死啦,在虞啸卿问他想葬在何处时,他说若师座不怕麻烦,请把我葬在家乡。
      你家乡到底在哪?
      师座,待收复了河山,处处是家乡。

      我看见他笑了,得意于小小的狡猾。

      西进吧,不要北上。
      我端起那杯不得不喝的酒,去做我最后一次逃兵。

      拾

      终于轮到我们送他上路。

      看见他我就忍不住想,一个人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痛苦。
      但他此时就像刑场上的晨雾。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他说我早就碎了,在遇到你们之前就已经碎了。
      他在夜里溃不成形,在清晨用冰冷井水清洗自己,拿血水和泥水黏起。我撞见,却除了无言以对没有任何应对。
      一个已经碎了的人却想尽办法把我们捏成人形。一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却对我们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他看到我们眼中的期盼就像找到了他茫然难觅的期盼,从此与我们同路。
      而我们是蚂蝗。
      沉溺于自身焦渴的痛苦,无力自拔。

      西进吧,不要北上。
      他留下最后一次指引,自此他的那段已至尽头,而我还在继续讲述。
      如果这个故事在讲溃烂的伤口,无妄之灾,无药可救,那么我希望它结束于溃烂腐败吞噬全身之前,在它还能看的时候就焚化,免于蝇蛆裹尸,臭气熏天。
      我已魔障,居然庆幸他早早就死去,离开刑场的路上我止不住笑,笑纹深深刻下烙痕,经久难褪。

      西进之前,我去那个早已不属于川军团的祭旗坡清理死啦死啦的遗物。
      几件破烂不堪的军装。
      一把柯尔特。
      一册金|瓶梅。

      张立宪默默开车,在迷龙家巷口停下。我揣着那册油纸包裹的孤本躲在墙角,抠墙皮。
      所有墙壁都被禅达甜丝丝的雨水浸透,垂着条条灰绿泪渍,日子久的已生青苔,整座城都浸在古旧的苔藓色回忆中。
      我母亲推门出来,四处张望,像是感觉到我就在近处。
      她背后露出日渐碧绿的庭院,星星点点的姹紫嫣红是盆中无根花木,也许垂荡在枝头的宣纸条上仍写着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
      野竹上表霄。
      始作俑者,我的父亲仍如记忆中那般坐在藤椅上,椅前摆着方几。
      几上一杯碧绿浓茶,茶边一册白线已灰黄的旧书。

      母亲眼力已大不如年轻时,她又看了会儿,见没人就回去了,轻轻合上门。
      我等了等,终于走过去,把怀里薄薄的油纸包塞进门底,然后逃命般冲出巷子,跳上张立宪的车,缩进车座下。
      张立宪发动车子,刚踩油门又猛地一踩刹车。

      “你母亲追出来了。”他犹豫地说。
      我求他赶紧开车。

      于是车终于冲了出去,驶过猪肉铺子,卖粉条的摊子和卖青菜的板车,驶过小醉洗绷带的那条浅水河,过了桥。
      收容站里追出一只瘸腿的狗。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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