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许是一场游戏

　　工作上的事不算难，无非是跟进几个广告的进度，着手准备新的广告，排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时间，然后把重点的部分报告给涵紫非。将近一点的时候同事们陆续下楼吃午餐，楼下的餐厅还不错，昨天跟着同事去过一次，一点以后人稍微少点，于是大部分同事都选择在一点至两点这段时间去餐厅就餐。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去楼下坐巴士回浅水湾看看涵紫诸，因为他似乎只吃一点点早饭，因为复健结束的时候他脸色不太好。犹豫了一下，也只是犹豫，我并没付诸行动，却也没心情跟着同事一起去吃，于是去楼下地铁站的美心买了块蛋糕啃啃，反正早饭吃的多，倒也不饿。
　　下午跟着创意部和销售部开会，做会议记录，一式两份，一份电邮给部门同事，另一份列印出来放在涵紫非桌上。全部弄好之后下楼去坐巴士，我高估了香港的交通，五点多刚好是高峰，一路堵的死死的，本来十分钟的车程乌龟一般爬了一个钟头，是以到涵家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六点半，金老师早就来了，和涵紫诸进了多功能房。我也懒得想迟到的事，一屁股坐下来吃饭，尽管早上喝了半锅粥，可中午只是吃了一小片蛋糕，早就撑不住了，好在林妈准备的晚餐够丰盛，有超超超好吃的墨鱼片，好吃到我整整吃了三碗饭。林妈很高兴，我吃的多就表示她煮的好，而且我也刚刚好把剩下的饭菜吃光光，不会浪费。
　　吃好饭冲个凉，没等几分钟金老师就从多功能室里出来了，我简单问了情况，金老师说还不错，比前几次都认真，林妈显得格外高兴，一路送金老师下去。
　　而我等了好几分钟都没见涵紫诸出来，推门而入，只见一脸苍白的他躺倒在地，神情痛苦，紧咬嘴唇。半条左臂紧紧蜷曲在胸前，人也蜷曲着。
　　“你怎么了。”
　　“没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先坐起来，还能坐起来么？”我根本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又该做什么，就先摸了他额头，还好没发烧，于是努力想扶他起来。天晓得他身上的肌肉有多紧绷，紧绷到我费尽吃奶的力气也没办法把他掰直、扶起。
　　“不行！”他一头一脸的汗，痛苦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到底哪里不熟服，我该怎么做？”我开始懵了。
　　“痛！……痛！”汗水一颗颗顺着脸颊淌下，并且泪水也混在汗水里滑下。他哭了？是因为痛？抑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这样？
　　我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现在这个情况我不能乱，“哪里痛？我帮你揉下？不然，我帮你打999？林妈去送金老师下楼，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呃……”他咬着牙，脸色相当痛苦，“胳膊……胳膊——很痛。”
　　我傻了，胳膊痛？右边的还是左边的？他右边的胳膊几乎就没有吧，犹豫了一秒，我按住他左臂短小的前臂，用力揉捏起来，“是这里痛嘛？这样按行吗？”
　　他痛的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于是我在他的左臂上到处乱捏，他不停的摇头，我就不停的换地方捏，最后左臂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我捏了个遍他还是摇头，犹豫了一秒，我横下心，朝着右边空荡荡的衣袖伸出手，那里有一团短短的突起，里面应该还有骨头吧，捏起来的手感硬邦邦，有一点烫，肌肉一突一突跳跃着。肌肉痉挛么？我用力捏着，他痛的惨叫，眼泪被挤出眼角，但是因为他没有摇头，我坚信我做对了，一下又一下用力揉捏着，捏了许久，捏了我的手都没有力气了，他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头发因汗水而贴在脸上，黑色的头发，苍白的脸色，相映衬着，愈发显得他脸色苍白。他的眉眼和涵紫非有七八分想像，只是他更MAN一些，眉峰和嘴角都更坚毅些。不得不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若不是扑克脸，双手健全，性格一如林妈所说的曾经，那我一定会喜欢他的，我想。
　　“谢谢你。”很轻很轻，他说了一句谢谢，我几乎以为我听错了，这样的他是会说谢谢的人么？他凌厉的眼神和扑克脸总让我觉得把我当敌人似的。
　　“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再一遍，验证我没有听错，“我还以为你……会被吓到。”他苦笑一下。那个笑容让我觉得，应该，他是不希望我看到这一幕的，应该他也不希望由他弟弟意外的任何人碰触他的断臂。所以，我能理解，他的眼泪不是因为痛，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痛，而更多的，是因为在一个外人面前卸下扑克脸的伪装，露出自己最软弱，最不想让人看见的样子。
　　“没事。”说实话，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他搭话，我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这一瞬间，我能理解林妈说大少爷是个可怜人，老天爷对他不公平。我想，我和他不该就这样瘫软在这间屋里，我该做些什么，所以，我起身，先重新梳理好自己的头发，总不能让林妈看到我一脸凌乱的和她家大少爷躺倒在地板上吧，然后扶涵紫诸到墙角坐下，他一头一脸的汗，浑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浸湿了。
　　“你该去冲洗一下，一身的汗，吹了空调要生病的。”
　　“紫非不在家。”
　　“我帮你！”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我竟然说出了我帮你这几个字。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了凌厉，也没有不屑，反倒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看着刺伤他的猎人，“你帮我？我是个男人。”
　　我无语，没错，他是个男人，只是……他应该没有办法自己冲洗身体吧，“那又怎样，只要我不把你当男人，你也不把我当女人就好了。”我豁出去了，这种办法也能想到。
　　“我的伤口很丑，会吓到你，而且……我也不想把他们展示给别人看。”
　　“那我闭上眼睛。”
　　“你……”他停住，凝视着我，那种眼神很复杂，“你就那么喜欢紫非，愿意为了他这样照顾他残废的哥哥？”
　　“没错，我就是很喜欢你弟弟，所以接受了他建议的工作，不过，你弟弟只有二十二岁，而我二十八，所以我对他的喜欢不是你想的那种。”
　　“那为什么？为了讨好上司？”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要是有那么多问题这个世界就没有护士、没有医生，也没有复健师。你以为医生、护士、复健师的存在都是为了讨好别人么？单纯一点，只是这一刻觉得你需要，而我可以帮你一把不行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了卫生间，我尾随而进。
　　忘了那一天我到底是怎么做的，反正帮涵紫诸冲洗好，重新拿了干净的睡衣给他换上，然后我也再次去冲洗。出来的时候林妈已经回来，说楼下巴士脱班，陪金老师等了一会车，而我觉得应该是林妈仔细问了复健的情况才上来的这么晚。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烦躁起来，几分钟后忍无可忍的我去楼下浅水湾散步透气。海风袭来，一阵阵热烘烘的吹在身上，海浪声哗哗的，有一声没一声。沙滩上，有窃窃私语的恋人。我想下次带个帐篷来看星星是个不错的选择。浅水湾的天空在香港还算不错，云层不厚的时候天空很蓝，所以晚上能看到好多星。
　　涵紫诸的脸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出现在我脑海。越发的，觉得他好看起来，如果他能笑一下的话。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居然就坐在棕榈树下的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涵紫诸睡着了。
　　梦境里，我看到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穿着蓝白条衬衫，粉红色休闲裤，在澳门的大三巴下冲我笑，我对他说，“我想喝冻奶茶。”他笑笑，一举手，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手一杯，笑着递来一杯。那只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的极其整齐，很是好看。“你笑起来真好看。”我说。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然后场景一换，我来到澳门旅游塔，58层观光塔主层上，那个男人依靠在玻璃墙上，依旧冲我笑着。“你叫什么？”我问。 “你说呢？”他笑笑。“涵紫诸？你笑起来为什么这么好看？”我再问，他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我也笑着看着他。
　　突然，他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旅游塔的玻璃地板变成了他家多功能房的木地板，他的蓝白条衬衫也变成一件汗透的灰色Tee紧贴在他身上，他一头一脸的汗，人蜷曲着，最可怕的是那双刚刚递给我冻奶茶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衣袖。“痛——痛——”他一声声痛苦的喊着，而我只是害怕的看着他。
　　“痛——”他惨叫一声，我一下惊醒。
　　“醒了？”梦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扭过头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棕榈树下的长椅上，而涵紫诸穿着睡衣正坐在我身旁，右边衣袖被风吹的一飘一飘。
　　眼泪不知何时流下来。
　　“做梦了？”
　　“你怎么来了？”我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这都几点了？”
　　“不知道，我下来的时候十一点，从阳台上看到你好像睡着了，然后我就下来，在这里坐了一会。我没有表，没戴也没法戴。我没有手机，用起来不方便。”他平静的一字一句的解释着，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我想到那个梦境，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笑起来应该很好看。”
　　他僵了一下。我下来的时候也没带手机，所以也不知道时间，“没手机很不方便吧？”
　　“还好，习惯了。紫非很少让我单独出门。”
　　“很好的弟弟呢。”
　　“是啊，所以……我想努力试试，做一个让他少操一点心的哥哥。过去两年他为了我放弃留学，也为了我接下我的广告公司，对他，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他是你弟，才不会因为想你感激才做这些，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哥哥能活的快乐一点，所以……你真的应该努力一下。”
　　“恩，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我弟。”他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容没有涵紫非的那么灿烂，淡淡的，却打动人心。我的心脏明显漏跳一拍。
　　因为他这一笑我连再次否认喜欢他弟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不否认就等于默认，我想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刚刚，你是第一个，我家人以外的人为我做这些。所以，谢谢。”
　　“你不用想太多，就像我说的，只要你不把我当女人，我也不把你当男人就行。很多事不用问那么多为什么，等你罗哩八索问完一堆为什么，我都不想帮你了。”
　　他又笑，这次的笑容灿烂一些，和梦境中一样。我也笑了。
　　“复健……很辛苦么？两次都看你一头一脸的汗。”
　　“还好，习惯了。时间一长，我就忘了很多感觉，曾经有双手的感觉，曾经轻而易举做很多事的感觉。只是看到健全的你们，忍不住羡慕。有时候，我在想，也许当作自己生来就是如此反倒轻松自在些，可是有时候又会死脑子，像进了水一样，觉得全世界最悲壮的就是我。”他叹一口气，那口气包含很多无奈。失去双手的感觉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没事的，会好起来，慢慢习惯。经常会痛么？”其实我很想问他，他失去双手有多久了，又是怎么失去的，可那些问题轻易没法说出口，就算我再好奇，我也只能忍住。
　　“还好……”然后，又改成，“偶尔……”
　　“那以后，涵紫非出差的时候我来帮忙，可以接受了么？”
　　他笑笑点头，“只要我不把你当女人就行。”
　　我也笑了，他不笨嘛，学的挺快。可是我忽略了一件事，为什么涵紫非出差的时候我要自愿来？当初涵紫非只是说让我偶尔陪他哥哥，我不用任劳任怨到每次他出差都来吧？如果我每次都这么热情那我还有什么时间去解决我的终身大事？
　　海浪声此起彼伏，似乎夜已经很深，我起身，“回去吧，要让你弟知道你在这里陪我不睡觉，会生我气吧。”
　　“恩。”他也起身，右边的衣袖被风吹得上下飞扬，在这样的夜里很是扎眼。那会是他一辈子的痛，一辈子都好不了的痛，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只空摆着的衣袖让我也觉得很痛，心里莫名其妙的痛着，一颗泪珠毫无防备的落下。夜很黑，我想他应该看不真切，急忙转身，背对着他加快脚步向对面的小区走去。一辆计程车冷不丁擦着身体开过，我吓一跳，骤停脚步，背上撞到一堵人墙。
　　“小心。”他的声音贴着后背传来。
　　我没有回头，因为莫名其妙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不想让他看到。所以我也没有应他，只觉得一开口，眼泪又会忍不住落下，林妈的话再一次响在耳边：大少爷是个可怜人，老天对他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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