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蝶

作者: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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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之四


      当障目的迷雾散去时,那些被掩藏的记忆,也一一浮现出来。

      萧氏一家和苏未醒的恩怨起源,已经无法追溯。在这样资源匮乏条件恶劣的环境里,每个人面临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如何活下去,一拨人和另一拨人起争端,完全不需要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仅仅是因为我抢占了你先发现的驻扎营地,我快一步夺走了你想要的粮食物资,而那些物资又是从另一拨人那里抢来的。

      萧之烈和萧之武的父母已经是一方霸主,最多的时候,他们手底下有五六千人,完全是一支战斗力超群的军队。

      他们的辉煌在苏未醒手里终结。

      在苏未醒出现之前,这片满目疮痍的大陆上还残存着对太阳纪科技文明的信仰。虽然那些传说中无比先进智能、一颗炮弹能夷平一座城市、远隔千万里都能操纵控制、甚至还会主动追击目标的武器,在后羿撞击太阳的磁暴场变之后已经彻底变成一堆废铜烂铁,但手枪、子弹这些机械热兵器确实还是比刀剑斧钺、尖爪利齿更有杀伤力,从而保护人类在这个异变的星球上占据最后一席之地。

      太阳纪积累了数百年的电磁科学理论彻底被推翻,科技停止了进步,也没有人再去研究,科学家们在艰巨的生存压力之下也都变成了战士。

      人们时常会被这样不甘的念头困扰: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最低等、最弱小的生物,比如一只鸡、一条鱼、一棵树,都如同魔法附体一样,突然变得会飞会喷火会吃人,而人类却毫无变化,反而成为这些低级生物的口中食?

      有一些人声称自己也拥有了后羿赋予的神奇魔力,像太阳纪的幻想小说里描绘的,用意念来改变这个世界——比如,移动一只碗,不必伸手就让它自己挪到你面前。

      但如此微薄的力量除了耍把戏让人看个笑话还有什么用呢?那些自称“巫师”的人,也只能对一只碗这样的死物做点无意义的动作,他们连毫无智慧可言的昆虫都对付不了。

      直到苏未醒用这种“精神法术”杀死了雄霸一方的萧家二老。

      当时的场景其实已经没有除苏未醒以外的活人亲身经历过,却被大家广泛传播,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四处流传。

      萧父一向以枪法快狠准而著称,据说那天他拔出了枪,子弹都已出膛,却在飞行中被白衣巫师拦截,硬生生转过180度,反过来没入他自己的胸膛。

      这件事被巫师们当做范例来模仿练习,他们以为只要像控制碗一样控制住那颗小小的子弹,即使再强悍的战士也不敢再轻视他们。

      那天的情景萧之烈还记得很清楚。萧家二老和战友们的尸体被平放在他们开去的卡车上送回来,而那辆车无人驾驶。

      父母也是她亲手入殓的。他们的枪都完整地套在枪匣里,上满子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妈妈甚至抱着爸爸的一只手,枕在他肩头,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萧之烈已经记不清爸妈为什么要去攻打苏未醒的族人,好像是他们世居的山谷里有一眼珍贵的未被污染的泉水,又好像是妈妈听说那片山谷还保留着太阳纪的风貌,景色很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里的人几乎没有武装,所以他们只开了两辆车,带了几十个人。

      那些人都没能活着回来。

      这片山谷从此成为苏未醒的领地,没有人敢再涉足。

      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复仇、隐忍、对峙、拉锯。他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牺牲的,有叛逃的,有脱离他们自立山头的,最后只剩下几百人。

      萧之武为了与苏未醒对抗,潜入巫师群中学习巫术;而萧之烈坚信所有的巫术都是虚无的,只要意志足够坚定,就能不被幻术所惑。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第一次与苏未醒正面交锋时,她在他夺去她的意识之前扣动了扳机,这一枪让他整整在山谷里足不出户休养了半年。

      苏未醒因为杀了她的父母而闻名,而“萧之烈”这三个字也因为击中苏未醒心口的那一枪而被众人所知。人们谈起她,不会再说“那对枭雄夫妇的女儿”,而会说“那个唯一从苏未醒手底下活下来的人”。

      这也许就是他俘虏她之后,没有立刻杀掉她的原因。

      成为阶下囚的日子里,萧之烈曾见过那片山谷。那里的确非常美,完全不同于外面贫瘠裸露的地貌。

      源源不断的清泉穿过山谷,形成蜿蜒清澈的溪流,灌溉了两岸的土地,也给谷内的人们带来丰富的粮食。溪流上游不适合耕种,遍布各种杂草,用来放牧牛羊。她被掳去的时候正值花季,草地上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活脱脱一幅世外桃源的画卷。

      她还在溪边遇到过苏未醒,跟他聊过几句天。

      说是阶下囚,却并无人看守。她漫步走着,就走到了那片溪谷。

      下游的农田里有人在除草收割,放牧的羊群零星散落在草地上,牧羊人不知去了哪里偷闲。山脊挡住了太阳和后羿的强光,山坡上有浓密的树林,使这里白天气温也不至于太高。

      她举目四望,心里度量着翻山逃跑的可行性。

      一转头就看到苏未醒站在她背后三米开外的地方,她微微一惊,平定心情,说:“你就这样放任我到处走,不怕我跑了吗?”

      他微微一笑:“不管你在哪儿,我都能知道。”

      她本想反驳,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我是想要逃跑来着,所以你来了?”

      苏未醒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她继续挑衅说:“作为一个曾经被我伤得半年出不了门的人,你似乎太不小心了一点,我觉得你至少应该把我的手绑上。”

      “没关系。没有枪,你应该伤不到我。”

      “即使我赤手空拳伤不了你,但这谷里的其他人,随便要几个人的命还不在话下。”

      “冤有头债有主,你恨的是我,不会随便迁怒其他无辜的人。”

      此刻当萧之烈回想起这段往事时,她的记忆有些错乱,苏未醒的身影时不时和梦境里他们一起外出度假时的情景重合。

      年轻情侣节假日自驾到郊区旅游,是再平常不过的消闲。苏未醒喜欢带她去一些不知名的小景点,游客很少,景色却浑然天成。

      山谷里一条溪流,花开遍野,他拉着她的手徜徉在水边,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遍,以至于她回想起这段对话时,竟觉得自己在和他赌气抬杠撒娇,而他的表情也像那些熟悉的场景一样,温柔和煦,令人沉醉。

      怎么可能呢,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每次碰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当时场面一定是紧张而肃杀的。

      “不,我也不恨你。”她的语气平静而冷淡,“我的父母是侵略者,他们想要占有这块丰饶的土地,你保护自己的家园,无可厚非。”

      他立即说:“我一直不想和你为敌……”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打断他,自顾自地说,“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我的父母,而你杀了他们,所以我肯定是要杀你的。或者你先杀了我,左右不过这两种结果而已。”

      他蹙起眉:“我不会杀你。”

      她侧过脸来看他:“你抓我过来却不杀我,是想谈判和解吗?你不要想了,绝无可能。死在你手里的人太多了,就算我肯,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苏未醒说:“其他人同不同意无所谓,只要你答应。”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他的眼神幽深晦暗,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最后她轻蔑地笑了,转身走开:“做梦。”

      那是她清醒前最后的记忆。然后她睡着了,陷入一段漫长的春秋大梦里,直到今天才终于醒来。

      幻境里的景象如潮水一般退去。周围那些繁密的花枝像呵在玻璃上的水汽,温度一高便蒸发消亡了;白蝶卷起一股风,旋身落地化为灰衣的巫师;魏寻的西装革履只是假象,他穿的还是行军迷彩服;面前的苏未醒,也从一个穿着居家休闲装的短发男人,变成了长袍长发的巫师装束。

      他脸色苍白,右手按住胸口,没有说话。

      营地里的人已经被惊动,手持武器围拢上来,枪口对准了包围圈中央的人。魏寻也拔出枪,和萧之武一起慢慢退到人群中。

      有的枪口在抖,握枪的手指不安地在枪身上扭动。没有人敢率先开枪,因为不知道子弹会不会像传说的一样,掉头回来穿透自己。

      魏寻尝试了多个角度瞄准都不行,萧之烈和苏未醒挨得太近了,从他这个方向看,她刚好挡着苏未醒面前,贸然开枪也许会误伤她。

      萧之武叫她:“之之,回来。”

      萧之烈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扫视一圈。

      被她看过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想:那个冷酷凌厉的头领又回来了,这几天她呆愣愣的好脾气,只是中了巫师迷魂术的后遗症而已。

      她像以前一样,用平淡没有温度的声音下命令:“都把枪放下,让他走。”

      有人紧张得直咽唾沫,但是没有人动。

      萧之烈抬高了声音:“我说都把枪放下,没听到吗?”

      有人转过头去看萧之武和魏寻,但持枪的手仍然没有动。

      萧之烈的目光射向那个人:“看他干什么?这里到底我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嗯?”

      那人立刻把头低下去,但手的姿势还是没动。

      萧之武说:“之之,你是我们的头领,其他所有事都是你说了算,但只有这一件我们不能听你的。你问问在场的人,谁没有亲朋好友死在苏未醒手里?你要放他走,除非我们都死了。还有咱们爸爸妈妈,你嫂嫂和玲玲,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做了个梦你就全忘了?你居然要放他走?”

      萧之烈心乱如麻。她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漫长的梦境里脱离出来,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那个靠老公呵护一无所长的柔弱女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冷静铁血的女战士;一会儿想起昨夜苏未醒与她相拥入眠的情景,一会儿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被他杀死的亲人战友的面容。

      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不管怎么样,不是现在,不要逼她现在就做这么残酷的决定。

      她辩解道:“他……上次他俘虏了我但没有杀我,一报还一报,这次我也放过他,两不相欠。”

      然而在血海深仇面前,尤其是这么多人的血海深仇面前,这个理由显得如此单薄脆弱,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双方僵持着,没有人退让,也没有人更进一步。

      那边是数十个持枪备战的战友,包括她的亲哥哥;这边只有她和苏未醒,他不发一言,姿势自始自终都没有变过。

      最后还是萧之武看出端倪,轻笑一声打破僵局:“算了,之之,就算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你回头问问他,他还走得了么?”

      萧之烈果然转身回过头去。但就在此时,人群外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的嘶声尖叫划破了沉寂:“苏未醒!我杀了你!”

      小璇疯了一般跑上山来,甚至不顾前方有自己的战友就开了枪。第一枪打偏了,第二枪穿透了苏未醒的肩膀,第三枪击中了他的左膝。

      魏寻和旁边几个人立刻冲过去架住她,她又挣扎着朝天放了几枪,才被魏寻缴械。

      萧之烈红了眼,伸手就往自己腰里的枪匣摸去,被萧之武按住双手:“你想干什么?”

      苏未醒支撑不住跪了下去,鲜血顷刻染红了他面前的尘土。

      然而那血却不是出自他膝盖和肩膀的伤口,而是从他口中喷出。他开始剧烈地呛咳,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溅一地。

      萧之烈惊呆了,周围的人也都愣住,眼睁睁看着他不停地吐血。

      一个人的嘴里竟然能吐出那么多血来,在他身边聚成了一泓,子弹打穿大动脉也不过如是。

      萧之武见妹妹不再挣扎,才慢慢放开她,低声说:“你看,他走不了了。从你识破幻术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走不了了。”

      她扶着萧之武的胳膊呆呆地望着苏未醒。

      他终于止住了咳嗽,抬起袖子擦干嘴角的血迹,向她伸出手来。他甚至扯出了一抹笑容,像无数次约会她姗姗来迟时、像每一次候在写字楼门口等她下班时,温暖和煦的笑容。

      “之之,不要怕……这只是个、梦而已,醒了……就好了……”他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到、我这里来,把手给我……”

      这只是个梦而已,醒了就好了。

      萧之武的手臂虚虚地拦着她,被她轻轻推开。她向苏未醒走过去,伸手去握他颤抖的、染满鲜血的手。

      趁着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看着场中央二人时,小璇挣脱了战友的钳制,向苏未醒背后冲过来。虽然枪被魏寻夺走,她还是飞身踢中苏未醒的后背,把他踹倒在地,又狠狠踩了两脚,踩得他又吐出两口血来才解恨。

      苏未醒扑在尘土里,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他的手依然向她伸着,微微曲起,只等她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就可以紧紧握住。

      萧之烈脚下一个踉跄,跟着他跪倒下去。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神渐渐涣散,脸上的笑容已经开始僵硬。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醒了,就好了。

      她终于抓到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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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挖了的坑,一定会填平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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