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章白发三千欲语迟(一)
第六章白发三千欲语迟(一)
百骨手里执着画笔，蘸着泥土一样颜色的液体，涂到她脸上去。这液体的颜色可以说是和它的颜色一点不搭，明明恶心到极点的颜色却散发出了那样淡雅的香味，简直叫人无法想象。一黄一白，土黄色的液体在她白皙的脸上，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为她涂上黄色的颜料均匀了地下雪白的肤色，为她画长眉，描眼线，不用画皱纹也显得此人甚老甚丑，她若是不说自己的年纪，在别人眼里恐怕就活脱脱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百骨不愧是画皮出生。寻常人等哪能将圆润的眼线，眉黛画得鬼斧神工生生将一个貌比花娇的女子脸画成了妇人，偏生还找不出半点不自然，就像是此人生来就是这幅模样一般。
她画好了之后觉得自个儿给自个儿画得脸果然不是她画出来的皮之中最丑的，瞧，最丑的不是在这儿吗？
王青月睁眼看了看现在的自己，觉得很满意。
顶着个三十岁上下女子的脸出门，她再也无压力了。
她隔着一层东西摸着自己的脸，感觉很奇怪，然后心下有些感慨：虽然今后可能都看不到自己的脸了，可是还是要珍重啊。
百骨叮嘱道：“这脸只是画的，最多也只能管个三五天，这些日子里我去找些东西来，捣鼓出一个人皮面具。”
“百骨……多谢你。你的恩情，恐怕这辈子我都还不清了。”
百骨笑道：“别说什么这辈子都还不清，风水轮流转，说不清有朝一日我还会在你家门口讨饭呢。再说，没有那么一日的话，我也权当给自己积了阴德。”
不过是，能帮一点是一点罢了，哪里又值得她如此千恩万谢呢？百骨想。
说到底，她百骨也算是个善心的人，可是如此善良的人，不知是哪个狠心短命的，在她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不买给她。
说来，百骨此生倒有几个疑惑，又不知问谁好，只得闷闷地憋着。虽然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昨日没死的时候她就死了，等到她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又可以以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活下去的时候，昨日又死了。当真是生不逢时啊。
头一个疑问却是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这一个，顾怀远是万不可能告诉她的。
第二个疑问是顾怀远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她觉得她可能永远看不透顾怀远这个人了，因为她总不明白为什么五百年了他每□□夕相对的是一具白骨他都能天天笑得春光灿烂像是捡了什么便宜似的，那笑甜的呀，白骨精都心里头都得发毛啊！
他更有奇怪的一点是，百骨他可以任意欺负到哭，却绝不容许旁人动她一根手指……骨。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他这么一个真理：无论是谁欺负她都是同一回事儿，没什么差别。所有要想延长那一具白骨的生命力，还请珍爱她，毕竟五百多年的白骨了，骨头都有些脆了，可以算是易碎品了，用力过猛轻则导致她断四肢，重则导致她全身来个粉碎性骨折啊。
那时候，就是哭也晚了啊！
更令人发指的是以往赶路的时候，他晚上要人……嗯，人骨伺候着睡觉，百骨浑身上下就那么那么几根骨头他也不怕睡觉的时候咯得慌！何况最可怕的难道不是做了噩梦睁眼就看见自己怀里抱着一具白骨么？在顾怀远那里竟然完全反转剧情了啊！他做了噩梦不见一具白骨睡在他怀里反而惊慌。
啧啧，对此百骨深深为他担忧，这孩子，恐怕从小缺钙，长大缺爱，现在缺心眼了吧！
*
既然画好了脸，她也就再不担心出门的问题，自小生活在花楼里，学到的也无非是讨好人的技巧，如今形势所逼，她也只能重操做花魁之后没怎么碰过的琵琶——只是时光流转，没想到时至今日，这竟然是她救命的活计了。
这琵琶很破旧，不是她熟悉的那一把，弹出来的曲子也音色平平，不过这也无甚事，她只求糊口而已。
犹记得豆蔻之时，她还被人称为花船第一人，那时候豆蔻年华春，不施粉黛也美得如湖上的碧玉莲一般，她曾痴痴的想过自己是花船第一人，或许就能逃脱破瓜的命运——兴许有哪个心肠好的大人，不吝惜那一点小钱，为她赎了身……可是，这个梦做了那么多年，她终于深陷进去了。
如今的这个结果，也算是她咎由自取。若是她不那么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甘甘愿愿的在花颜坊做她的花魁，到现在不也能吃香喝辣，吃穿用度哪一样不和官家小姐一样？
偏偏，她不愿将就。
原来，不愿将就，也是种错。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这么漂亮？本少爷原先可是没见过啊。”说这话的人刚踏进了这酒楼的大门，时辰还早，将将看见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抱着琵琶走进了一道珠帘之后。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见过那个姑娘的脸，然而心思却像是被勾住了似的，恨不得现在就幻化成一只苍蝇，跟着那道窈窕的身影进到帘子里头去。
掌柜的见这位大爷来了，屁颠儿屁颠儿跑过来，为那位大爷指路：“爷您小心着路，这个歌女啊，是昨天才找上门的，唱曲儿的本领真是和花颜坊的月娘不相上下啊！”他嘴里一边说着奉承的话，一边却手里都溢满了冷汗。
——这个新来的歌女，曲儿的的确确唱的跟花颜坊原先的花魁月娘唱的不相上下，但是那脸……
他只觉得自个儿现在紧张的话都说不好了，就指望这位大爷一会儿可别翻脸不认人，但是这位大爷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旁人，还好搪塞，这位大爷心里眼里可就只剩下了一个“色”字，若是他看见了这位姑娘的脸……
掌柜的在不见光的地方默默的打了一个寒战……
不多时，清越的歌声就从珠帘之后荡悠悠的闯进听曲人的内心，这位大爷心情突然好到无以复加，叫身后的仆役给了一个小二一块碎银，让他将珠帘后的佳人请出来。
小二乐得见牙不见眼，不多时便将事儿干得妥妥的了。
这位爷咧嘴笑嘻嘻的抬头看，这笑还没完全浮现出来呢，就僵硬在了脸上。
果真如那掌柜的所言，这位姑娘声音清越曲调婉转，可是坑人的是这掌柜的可一个字都没说这姑娘的长相啊！这不就是在坑蒙拐骗吗！他乜斜着眼看了看王青月的长相，嘴里哼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眼里地的轻蔑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但还是叫下人赏了王青月几个铜板：“这么丑还出来卖唱，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小爷常来这里，今儿看到你的长相就恶心得吃不下饭了。”一旁的小厮恶狠狠地冲她凶来：“--你看看你那屎黄色的皮肤，不是我们爷说你，你这幅模样可能嫁都嫁不出去，干嘛还出来卖？快快收拾好行装死开吧，别污了我们爷的眼！”
没有了赖以生存的美貌，王庆月不曾后悔，然而这小厮确实欺人太甚！她改头换面，于她而言宛如重生，可那小厮却直说她是“出来卖的”，王青月想当初好歹也有花魁的金字招牌，何时受过这样的诋毁！她一时委屈，一时又觉得自己都要炸开掉了。
作为花魁，她生来就是仿佛为了获得男人的宠爱的，见过她的人谁不觉得旁人与她相比都失了颜色索然无味了？她被人捧了数十载，终于猛然从青天之上摔了下来。
摔得好疼。
她气得嘴唇直抖，却吐不出一个字，她眼里全是怒吼，却燃不到面前这个枣衣官靴的男人身上。他还尚自安稳地喝着杭州的菊花茶——听说这样的茶，最是清火明目。
或有刚进来的与此人熟识的人进来，听到这位爷的小厮在训斥一个低垂着头的歌女，这位爷呢，正在优哉游哉的喝茶，于是心里也跟那明镜似的了，站在一旁也跟着嘲笑几句：“这歌女怎么那么丑啊？”“长成这样也来服侍咱金爷，是活得不耐烦了吧！”“这位夫人，我说您您可别怪我不尊老，但是您是拼着怎样的后台来这儿的啊？不如回家拾掇拾掇让你的女儿来吧！说不定那会好看点呢？”或者是“您长成这样就别来污染环境了，赶紧给那些年轻的姑娘们让道吧，人家唱首曲子也不容易！”……
王青月低着头，手心里紧紧攥着已被汗濡湿了的十四枚铜币。屈辱的感觉潮水一样将她包裹在内。她心里很清楚，只是因为这些人想要讨好那个金爷罢了，自个儿不过是刚好成了跳板。那些人说的话也大半做不得真。可是自小，楼里的姐妹让着她，花颜坊的妈妈爱着她，前来的客人宠着她，她是半点儿也没受过委屈的。
尽管她在各式各样的客人面前折腰，屈辱的跪在地上或趴在桌子上床上供人泄欲，可是那不一样。
……可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把尊严放到地上任人踩踏的吗？！
她咬着牙，承受住了所有的嘲笑谩骂。因为——她没有退路了。
第二日，她假装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来了，孰料，好巧不巧，那位金爷已经后在里面多事了，看见她来了，便露出了一个刻薄的微笑。
她心中一跳，顿时明白，这惹不起的大爷就是专程侮辱她来了！
只见那位肚子比胸还大的大老爷们儿慢悠悠的饮了口茶簌簌口，然后吐掉，抬头看她一眼，笑了。
那位爷的小厮再度善解人意的开口解释了一下方才那个意义不明的笑：“我们家爷不是叫你不许来这里了吗？为何今日还来？是赏得不够吗？！”
……那十四文钱？！
在花颜坊里，见她一面是十两纹银起价，和她说会儿话是百两起价，若是要和她过夜，那边是千两起价。正是取春宵一夜值千金之意。而这人竟说十四文就是赏了？！
是何等的笑话……
然而她，果真是没有了那张脸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苦笑了一下。
那金爷冲身后懒懒一努嘴，身后跟着的几名壮丁就奋不顾生的扑到他面前来，表示听金爷的吩咐。那金爷翘起了二郎腿，一边着嗑瓜子，打定主意是想看好戏了，笑着说：“去，给我狠狠的打，打得她不敢来这里为止。”
掌柜的害怕引火上身，早已蹲到了桌子下面，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心里默念着：“姑娘，你可别怪我不讲义气，我又不是江湖人，那义气拿来也不能吃不是？你来我往的，说到底也只是场生意，别怪我啊别怪我……”他一边神经质一般的念叨，胆子全被骇破了，两股战战兢兢，突然腿间就是一热。
王青月一边温顺地低着头，像是无动于衷，然而微微有些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她极不平静的内心。
突然，一个清越的声音穿破人群，简直如同天籁一样好听：“金爷请慢。”
那位爷挥手顿了顿。这里人大都是熟识他的人，能叫出“金爷请慢”几个字的人不多，想来也是几个家世相当的世交，因此不由住了手。
王青月只觉那声音之后静了一霎，旋即一个男子走到她身畔，用那温润如玉的手牵住了她冰凉的指尖，紧了紧，对金爷道：“我听你唱得不错，跟我到里面雅间去吧，我想听你唱歌，”说完又是朗朗笑道：“金爷，这位姑娘小生看上了，恐怕是要托人所爱了，还请金爷不要怪罪！”
那位金爷看着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散漫带疏狂的脸，硬是半天没回想起来这是哪位世兄。为了不尴尬，他摇摇手道：“既然世兄都开口了，你还不下去好生伺候着？”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剜了王青月一眼。
王青月屈膝告退，眼中隐隐含着泪光。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王青月只觉得处处都是落井下石之人。那位叫“金爷”的人到底又多有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乡绅。而她，如今已不是有花颜坊撑腰的花魁月娘，只是一个容色丑陋的卖唱女。
所以，无论那位爷怎么做都是对的，她只能默默含泪受了。
她不断低头垂泪，眼角余光也只能看到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大拇指上环着一个雕刻精美的玉扳指。牵着她的手，走向一个隔间。
那个隔间和外面差不多，一张桃木桌子上摆了两个菜一个汤，倒是叫人食指大动。
她忍着泪，强笑着问：“这位爷，你要听些什么？”
那人似乎盯着她看了半晌，一边转着自己指尖上的玉扳指，一边慢慢道：“来几首你擅长的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拨弄起了时兴的《春江花月夜》。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
曲毕，她方才抬头看那个青年人，也不说话。这才看清，这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年轻人是什么模样。剑眉皓目，长发高高绾起，手里执着一柄扇子，在那里摇啊摇，眉目长得很是英气，却带着些书卷气。藏蓝色布长袍，半新不旧的，很稳妥地贴着他的身体，温润如玉，这个词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他微微笑笑，就像一块拙玉，还未被打开，只有外面一层黑黢黢的石头，但识玉之人必然能够看到从石头裂纹里看到里面透出来的玉光。
在花楼里呆过的女子，谁没有个把闻香识男人的本领？更别提此中好手的王青月。这个书生一看家中就不是显贵之人，仅仅只是说话间大气罢了。唬唬乡绅是足够的了，却如何能瞒过王青月的法眼？这么一个人，今次却为了自个儿得罪了乡绅，也不知日后他的日子会过得如何……
青年人坐在椅子上，见她看着自己，也只是微微一笑。“果真是极好的声音，在这里……真是可惜了。”他不无惋惜地道，眼里没有对她如今丑陋的容颜的厌恶与同情，只是惋惜地道一句“可惜了”。
“在下江若虚，张若虚的若虚。”他眉眼笑得弯弯的，调侃起来。王青月想到方才弹唱的《春江花月夜》，不由得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在百骨那颜料涂得极好，半点脸红都看不出。
“我叫王青月，‘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的青，‘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月。”她如是道。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我又三天一更新了我错了……本周任务还有老多，我估计得一天两更才能不进小黑屋吧><
求留言求鼓励！人家周三要考试周五还是要考试各种考试各种活动你敢不敢更紧凑一点！！！！
给我留言吧，亲爱的天使们~~
另外谢谢王青月姑娘的友情参与╭(╯3╰)╮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