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日月星辰

　　二十岁生日这天，我换上雪白的护士服，戴上船型护士帽，走在精神病院阴暗的走廊上。
　　这条走廊很长，朝北。晒不到阳光的地方，总让人有压抑烦躁的感觉，空气中甚至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当然，这绝对是我的错觉。这家精神病院号称全市最好的观光疗养院，干净整洁次序是护士长在我报到的那一天反复强调的内容。
　　我叫伍新月。二十岁生日这一天，正式成为精神病院的一名护士。
　　精神病患在当今的社会仍然受人歧视，难听点的称呼就是“疯子”。我并非出于同情他们而来这里任职，完全是看在精神病院提供的高薪份上。
　　金融风暴后，爸爸留下一屁股债务跳楼自杀了。妈妈也因为积劳成疾，在去年过世。留给我的是不知道哪一年能够还清的债务，还有两个正在求学的妹妹。
　　我从一间间病房前走过。每扇门后面，都关着一个在失序世界徘徊的灵魂。有的或许能回归正常生活，有的也许永远迷失。
　　我在1501室门口停下脚步，整了整头上的护士帽。手按上门把，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即将面对自己第一个病患。
　　皇明星，这是病历上记录的名字。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不得而知。只是他需要一个特别看护，而我需要赚更多的钱，所以我接下了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
　　做特别看护，意味着没有正常的上下班时间。或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将奉献给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除非病人允许看护休假。不过一个濒临疯狂的人，又怎么可能理解休假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两个妹妹都住校，原来住的地方随着我搬进医院也人去楼空。在上班之前我去看过她们，告诉她们我会很忙，但绝对不会忘记给她们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会来看你，姐姐。”大妹妹满月今年高一，很乖巧懂事。
　　“姐姐，你要自己小心。”小妹弦月紧张得拉住我的手。精神病院在她习惯胡思乱想的头脑里，无异于修罗地狱。
　　我想着两个妹妹，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一辆轮椅正面对我，上面坐着一个满头雪白头发的人。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好，皇伯伯。”看到白头发的人，我脱口而出尊称，压根儿忘了病历上看到过他的年龄。
　　皇明星微微动了一下。很好，看来他听得到我说话。
　　他抬起了头，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老天，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面容！
　　我终于想起了病历上写着的年龄：三十岁。

　　他看着我，用呆滞茫然的目光。不知道我会在那两泓深不见底的黑色幽潭中落下何种影像。
　　我自嘲一笑。见鬼！我何必在意一个精神病患的看法。他的神智是否能分清美丑都是问题。
　　他低下了头，像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皇先生，你好。”我在轮椅前蹲下身，执拗得将脸凑到他眼皮底下。“我叫伍新月，从今天起担任你的特别看护。”
　　他纹丝不动，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我叹口气站起来。“今天天气不错，你想出去走走吗？”
　　皇明星不理睬我。除了我错把他当作老年人那一次，他将我视做空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记得欧阳医生说过，不能用疯子来定义精神病患，他们是一群生活在自我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一切正常。
　　关键在于你的双脚踏在哪一个世界。
　　我走到他身后，推动他的轮椅。
　　我推着他坐电梯下楼，走过楼下的大厅，保安狐疑得打量我。
　　“我是病人的特别看护。想带他去花园散步。”护士长曾经提醒过我，带病患出入大楼一定要向保安报备，以防病人突然失控造成意外伤害。
　　保安点点头，将我们放行。
　　走出大楼，忽然就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果然光明就是能让人情绪高涨。
　　我看看皇明星，我的病人毫无所觉。
　　我推着他在花团锦簇间穿行，现实生活的种种离开他似乎十万八千里般遥远，什么都无法刺激他产生反应。
　　我们在林荫小道上缓缓而行，我倾听着车轮和水泥路面的摩擦声。这个俊美非凡的男子，他究竟遭遇了怎样的惨痛往事，让他完全和世界隔绝。
　　雪白的长发，衬托鲜花般容颜，我的病患美如妖异。

　　我等到他吃完午餐，躺上床午睡后才离开他的病房。
　　在中午，我们也会给病人注射一支镇静剂。这样能保证医护人员有足够的时间，安静得吃完午餐，或许还能好好休息一会儿。
　　有些病患要不停得和人聊天，有些病患像皇明星一样一声不吭，还有些病患会说笑着突然动手打人，难怪虽然在护士行业精神病院开出了高薪，仍然应者寥寥。
　　我拿着餐后水果，跟着欧阳医生走进办公室。
　　“欧阳医生，我想了解1501室皇明星的病况。”吃饭的时候，我一脸诚恳得拜托。我初来乍到，和其他护士不熟悉，只能和护士长还有我病人的直属医生一起吃饭。
　　同桌的护士长诧异得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你跟我去办公室。”欧阳医生面无表情得说完，低头切牛排。
　　他握刀的手指很长，适合去拿手术刀。
　　欧阳朗是这里的风云人物。他不到三十岁，已经成为主治医生，是年轻女护士心中的白马王子。幸好精神病院年轻的女护士不算多，他所受到的鲜花礼物骚扰自然减少许多。如果在普通的医院，像欧阳医生这样的青年才俊，想必天天有漂亮的护士小姐满世界追着跑。
　　办公室里，其他医生都去休息室了，只剩下我们俩。
　　“请坐。”他指了指角落的沙发，冷淡得示意我坐在那里。
　　“谢谢。”我拉平身上的裙子，小心得坐下。裙子在膝盖上方，坐着时不能打开膝盖，护士长谆谆教诲在耳边。
　　欧阳朗坐在黑色的皮椅上，白色的医生服在黑色背景映衬下，白的耀眼，好像来自天堂的使者。不知道他是不是拯救这些病患的天使，给他们带来上帝的福音。
　　“为什么想要了解他？”他的语气始终是客气生疏，例行公事一样。
　　“作为特别看护，我想更了解病人才能有效得配合医生的治疗。”我的回答非常得体。
　　他抬起眼睛看我一眼，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件夹。“皇明星，两年前入院，精神分裂以及自闭症患者。”他走到我面前，把文件递给我。“伍新月，不要对他好奇。”他的声音很低，我勉强听清。
　　我惊讶得抬起头，看着医生的眼睛。他却若无其事得退开了，仿佛刚才一幕只是我的错觉。
　　“谢谢医生。”我抱着文件夹离开。
　　我在休息室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翻开了文件夹。
　　大约有三十几张A4纸，记录了每次诊断结果。差不多每一次都是同样几句话：精神分裂症状基本控制，自闭倾向严重。
　　我合上文件夹，感觉对面有窥探的目光。我抬头，对面是三个比我年长一些的护士。我尝试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她们却尴尬得避开视线。
　　这里的人真的都有些奇怪。我不以为然得耸耸肩。

　　安静有时候是一种折磨。整个下午对着沉默的皇明星，房间内除了我和他的呼吸声，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这绝对能把人逼疯。
　　他不理我，我只能借着计算还剩多少债务转移注意力。扣除两个妹妹的学费、生活费，以我目前的薪水，还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还清。
　　十年后，我三十岁了。不知道他到时能不能病愈出院？
　　我看了一眼直挺挺坐在床上的皇明星。如果有人能进入他的世界，那么治愈他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
　　我盯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深黑色的眼珠映着我的身影，但显然不能带给他任何情绪波动。
　　我叹气，有心无力便是此刻我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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