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夜琴番外·疯生

　　[序章]
　　公元637年，楚成王嫁妹于江姓小国。江世子赢贞命人沿途铺十里月桃花以迎公主，此后江国依附于楚，三载又十月。
　　公元640年，赢贞秘密参加北方诸侯谋楚的阳谷和召陵之会。同年十二月，赢贞以私通内侍之罪将公主关至城北风声塔，两年匆匆而过。传闻风声塔□□，坊间关于楚公主的传言是，非死，即疯。
　　至于风声塔为何崩，乃至楚公主的下落，无人知晓，亦无从探查。

　　公元634年，楚公主尚待字闺中。成王请来丹阳城西的琴师苏铭为其教授琴艺，史书记载，公主愤而将琴挥剑斩两段。

　　五年后，冬十二月。飘雪。战火的硝烟早已席卷了皇城，也只有这悄然挺立的风声塔独自倨傲，风声塔，风声塔。塔中有十八层，当年轰轰烈烈踩着月桃花嫁进江城来的华笙公主正在十八层，她站在塔顶半轮月的石墙前向外看，明黄色的衣襟染了灰飘飘摇摇。此刻城中正是硝烟不断，楚国大军赶着冬至雪破城而来，她呢，在这儿被关了两年，被自己的夫君亲自送入了这塔，半生半死的关了两年。
　　伴着点点雪的还有悠悠琴音，身旁青竹翠衣裳的立雪盈盈站在一旁并不说话。她是跟着华笙到这江城来的侍婢，五年前的月桃花，及至如今的风声塔。君王之爱，果真轰轰烈烈，她只是以一介卑微的身份静静看着这场战争，这段爱。评不得论不得。
　　这么想着，尚且巍然而立的风声塔却晃动起来，风声塔根基不稳，是用城中最劣的土铸造而成，倾倒只是片刻的事。呼啸的风中，两人随着崩裂的石墙碎片坠下十八里高空，碎片压着身子，将她们压入雪地。只是华笙身上还有立雪挡着，她咬紧唇瓣伸手却摸到刺目的血，半是昏厥间听到遥遥碎石堆外的杂谈，“那风声塔倒了？”“陛下吩咐，日日以石锤击打，自然没有不倒的道理。”“啧啧，可惜了那华笙公主，陛下是成心不想让她活，还特地遣散了塔里的疯子。”“公主什么都不知道，这风声塔……呵呵，原来关的都是疯子啊。都是可怜人...”“小点声！被陛下听见又得遭殃，这次楚江之战还不知谁能赢，自家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还管别人做什么！”
　　她眼中冥冥有泪淌过脸颊，沾湿衣襟，耳朵被立雪拼命捂着，“公主不要听不要听！”猛然上方半方碎石砸落腰间，立雪噗的吐出血来，捂着耳朵的手没了力，悠悠呢喃，“公主，好好活着……”华笙睁大眼睛，紧紧地抱着立雪冰凉的身子，慢慢闭上眼。
　　那悠悠的琴音还在继续，华笙任凭自己陷入黑暗，却不由得想，是谁在弹琴呢。
　　那一年，她芳龄十八，正是最好年华。

　　[壹·灯影成双]
　　一年后，正月元宵。正是放灯时节。
　　“……只听说江国败给了楚国，那区区江城被夷为平地。这江国的君主如今沦为了阶下囚，可那楚国公主……却是寻不到一点踪迹。是生是死，皆是命数。那风声塔下挖出的女子，只是公主的侍婢。可被压在下面，她就算活着，怕也是……”
　　茶馆。黑衣男子搁下手中茶杯，转首看向身旁静静把玩茶杯的黄衣女子，“阿笙？”她不答，只看着碧玉白瓷杯，竟似痴傻。他咬唇，试探般问道，“去看灯会如何？会有阿笙喜欢的莲花灯……”
　　她缓缓看向他，眼睛里带着静静的笑。
　　“那我们走。”他牵起她的手，身后是杯碰杯落声交错的茶馆。说书先生喝一杯茶的功夫，早有人在下面说开了。楚国华笙公主的种种，江国国主的种种，还有那风声塔的种种。可这所有的都与黑衣男子无关，他跨一步，闹嚷的街市翻腾而来。
　　灯火阑珊。他只想带着她，去看她最喜欢的莲花灯。
　　偶遇熟人，对方笑问，“苏铭苏师傅也来看灯会？”意指他带着的阿笙。苏铭答，“她想看，便带她来看。”对方看一眼黄衣女子，眼中略带惋惜，“可惜了。好好的姑娘家竟似痴傻般……”他眸色微暗，躬身作别，“近日腾不开身，来日有空，必当拜访。”对方识趣让道，“也好也好。正好见见苏师傅的琴艺，这丹阳神手到底如何，呵呵呵……”
　　他转身看她，却是端着莲花灯径自跑去了河边。那河名为覃清河，穿过闹嚷花灯影与人流，他学她端坐在河岸，静悄悄看着莲花灯。半响，她拿出方才从店家要来的笔，默默写了几笔。苏铭拿来看，却是端端正正“苏铭”二字。
　　他愕然。转首笑道，“写我名字做什么？”她静静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喜……欢。”
　　店家说，想要与心仪的男子永远在一起，放一盏花灯，灯面写上他的名字。纵是痴傻，她也想求个长久。
　　他却是半响没有说话。无端自河面飘起雪来，雪落的不大，却将她鬓发都染了白。他伸手抚过她两鬓白，“雪下得冷，不如先回去？”她不答，弯身想放了莲花灯，被他抬手制止，“等等。”她不解，却看他接过笔在灯面写下“阿笙”二字。回首又笑，“只是苏铭未免太过冷清，有阿笙陪着才好。”这才放了灯，看灯远去，雪落无声点点白。
　　他看着她，“蒹葭淡淡落梅芳，灯影摇落两鬓霜。”
　　她亦是不解。苏铭笑道，“阿笙冷不冷？今日雪落的大了，不如早些回去。”她回首望了望河面，早没有刚才的莲花灯，想是飘远了。她伸手抓着苏铭的衣襟，“冷……回去。”他将她搂在怀里，踏着冬雪出了街市。
　　待到回了家中，夜已深，她也不急着歇息。抱了琴来奏曲，只是曲子不成调。苏铭换了衣服来看，却是笑了，“今日怎么兴致这么好，想到要弹琴？”她微微笑，并不作答。只径自弹着，这琴是苏铭半年前赠与她的，他教她弹琴，许是为了解烦闷。他站着听了半响，方才起身，“若不想睡，便是弹琴也无妨。天冷，我给你倒杯热茶来。”
　　然而等他回来，她却是磕着琴弦睡着了。
　　他无奈笑，只能将茶杯搁置桌边，抱着她到了床上。却冷不防被抓住手腕，她眯着眼迷迷蒙蒙的说，“陪……陪。”他颔首道，“陪阿笙到睡着，睡吧。”他侧身坐在床沿。除非他陪着她到睡着，否则她怎么也不肯睡。她一直在害怕，他明白。
　　寂静的屋子里，灯花跳动。他看着她熟睡的侧脸轻轻挣脱开手，吹熄了烛火，带着琴缓步来到门外。
　　外面落的雪积了半尺厚，细细密密滴在琴弦上。他抚着琴身正中的裂痕，思绪悠然飘远，飘回那座巍峨宫墙。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教本公主弹琴？告诉那个皇帝，公主我不需要！你既珍爱这把琴，我便把它毁了！找那个皇帝赔便是！
　　那是他们初遇，她是公主，他是琴师。她毁了他的琴，利剑劈断成了两截。那个时候，他看到她眼中的骄傲与轻狂。
　　后来陆续得知，她嫁了人，嫁的是江国的年轻世子，嫁的轰轰烈烈。当时谁人不知，十里月桃花，呵呵……她嫁为人妇了，他却有些不自在。说不清是什么，可三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可又得知她被关进了风声塔，两年，她在塔里两年，他在塔外日日为她弹琴。
　　他未曾料到风声塔□□，也未曾料到她会……疯。
　　——笙姑娘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怕是受了什么刺激，神智有些不清醒。
　　他将她带回来带在身边，教她弹琴，带她去看灯会，她喜欢什么他给她什么。只是当年对他嬉笑怒骂的华笙公主，再也没有了。她是痴痴傻傻的阿笙，也好，她喜欢他就好。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再像当年那样，嫁为人妇让他心痛。
　　他抚琴，琴声悠悠宛如当年华笙在塔内听的那般。屋子里的阿笙嘟囔着翻身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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