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录

　　半曲已过，琴音越发娴雅端正，悠游意远，吟唱却是时高时低，后力难继。这时谁都能听出宣赞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了。
　　燕榭忍不住一叹道：“果然好修为........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听李公子弹琴，真有如听万壑松之概。”
　　刘轻烟笑道：“我却是粗人，听不懂这些。只知道李世兄快要蠃了。唉，一样是输赢，这种法子实在也太费时间，哪比得上刀兵相见来得爽快。”
　　燕榭望着他，静静道：“古人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刘大人位高权重多年，又岂能不知。”
　　刘轻烟一怔，正欲大笑，还未开言，那厢争斗之局却已有变。
　　叮地一声，琴音蓦地突兀，却原来是李晏右手轻颤，将散音的部分错按成了滑音，角木骤转为商金，顿时曲调大乱。宣赞正值颓势，闻声大喜，虽然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却也绝不肯放过这等良机，精神一振，催动梵颂加快，立时便将琴音压了过去。
　　刘轻烟二人就在李晏身边，将这变故看得一清二楚。李晏方才还苍白清淡的面色，转瞬竟已变成火般的绯红。看他的神情，好似在竭力压制着体内的不适。想起刚才自已进门，便惹得李晏连咳几声的事，燕榭已是恍然。唉，看来这李公子的宿疾，却实在不识相的很。
　　宣赞的吟唱一阵紧似一阵，到得后来，竟如同千军万马，震得各人心上轰轰直响。李晏的琴音岌岌可危，只剩下勉强支持的份。燕榭更依稀看到他的唇边淡淡地渗出一丝血来。
　　不单他看到，室内的众人也都瞧见了。毕竟是主仆情深，先按捺不住的却是那一直藏身暗处的李府四大家将之首李风。只见黄影一闪，竟自小楼向下掠出，踩着竹叶，直奔那宣赞而去，看情形，是要不顾江湖规矩插手了。
　　刘燕二人均未作声，屋角的小童新茗却轻咳一声，道：“两位大人。”
　　刘轻烟微笑注目：“什么事？”
　　“风叔此举，并非我家公子的意思。这件事过后，风叔一定会被公子以军法重责。”
　　“哦？果然是家法森严啊。可是他若不去你家公子岂非要？”
　　“他不去，我也会去。”新茗突然变得大人一般地严肃，“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我们做奴才的眼里，主子永远是第一位。何况若论实力，我家公子早就赢了。”
　　刘轻烟为官多年，当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江湖道义什么的，也没真正放在心上，只是此刻见新茗说得认真，却不由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梵唱突然停了下来。敌音一收，李晏的琴音自然也跟着中止。如同绷紧的弦突然松开，李晏吁了口气，缓缓地靠在了桌上。新茗早已将浅浅的一盏药端了过去，侍立一旁。李晏接过喝了几口，以绢拭去唇边药渍血渍，这才能说出话来。　　
　　他看着刘燕二人，苦笑道：“教两位见笑了。”　　
　　凡是别人能代替说话的场合，燕榭向来是不愿开口浪费力气的。象这种客套话，他更是乐得留给刘轻烟去说。刘轻烟说了什么，燕榭根本没注意，只凝神注意着窗外的动静。却也奇怪，自那宣赞停了梵唱后，竹林里竟一点声音也无，静得可怕。
　　接着其余众人也注意到了这点，一齐停住说话，室内室外，霎间一片寂静。正值留意倾听，低闷一下惨呼突起，才响即止，象被割断了喉咙的鸡叫，在这茫茫的夜色间，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
　　李府众人尤其色变。这一声虽然短促，却可听出是李风的声音。想那李风头脑敏捷，内力沉厚，行动间已隐有一代宗师之气象，放眼天下，竟还有谁能令得他在一招之内身亡？　　　
　　“看住灯火。”李晏头也不回，嘱了新茗一声，人却已到了门外。紧接着人影连闪，便如一阵清风，刘轻烟和燕榭也随着消失在林中。

　　已出竹林。
　　一大片空地上，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可看见两具倒在地上的人体，都是一动不动。外面的一具身形魁伟，自是那邪神宣赞，也不知是死是活，李晏从他身边掠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便直接来到另一人身旁，俯下腰细察，只见那人双目紧闭，呼吸全无，脸庞却是十几年来看惯了的，不是李风还有谁？
　　风云雷电自李晏幼时便已来到府中，实已似家人一般，当下李晏顾不得别的，先急急出掌输入真气，又回头唤道：“茗儿，拿灯来！”
　　话音未落，胸前剧痛，一股大力突如其来，将他打得飞了出去，接连撞断数根竹枝才停了下来。半晌，李晏扶着竹枝，缓缓地抬起头，鲜血自他唇边不住淌出，染红了大片白裘，心中却是更痛：“李风，你......为什么？”
　　刘轻烟和燕榭来晚一步，见到的竟是这般景象，不由都怔住。
　　李风笔直地站着，衣袂猎猎展动，身形在模糊的月光下有如魔神一般迫人，他斜睨着地上的李晏：“为什么？一个人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猪狗不如的事情来，你还要问他为什么？你平时不都自负智计无双，算无遗策的吗？连这也要问我？”
　　李晏勉强站起，还未站直，又弯下腰去，咯出一大口血。呛咳中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恨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们这父子两个！十几年来，刀山火海出生入死我们去，成名立业封爵拜将却是你们来！如果说这世上有公道，那么这公道吗？”
　　李风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竟狂笑了起来：“我们永远都只是你们李家养的一条狗，无论我们为你们做了多少事，都只是应当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想出人头地，想走到哪里，都被人赞一声：好汉子！可是现在呢，我们只是一条狗！你凭良心说，论武功，论功业，我们有哪一点比江湖上那些大侠差！”
　　“家父和......我，从未强迫过你们.....”李晏脸色灰败，身子摇晃如风中之叶，竟似站也站不稳。
　　“你是没有强迫过我们。不过胁恩以迫，却比明的更厉害。”李风恢复了冷酷，语气镇静中带着无限怨毒，令人不寒而粟，“李骥救了我家一门二十八人，又为我父亲洗清冤狱，这份恩情昭如日月，做儿子的若不报答，有何脸面再在江湖上立足？只是别人的命却要用我的一生来偿还，未免也太亏了些。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李晏，有这个现成的机会，你也休要怪我。”
　　“我不怪你......我只想问，李云他们也都是这样想的么？”
　　“那倒也不是。”李风冷冷地看着他，“人各有志，李云觉得做狗比较好，被我一掌打死了。李雷杀掉了侍药，现在差不多正在杀公主。至于李电，虽然中了我一掌，却居然被他带着重伤逃掉了。如果他死不掉，大概日后还能回来帮你上柱香。”
　　刘轻烟和燕榭见势不对，早就想走过来，身边却突然多了十几个黑衣杀手，连同宣赞，将他们团团围住。
　　“所以，你就搭上了朝日帮？”
　　“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让你做个明白鬼。”李风狞笑着慢慢走近，“这些蛮族人是我引来的，不过和朝日帮却没什么关系。告诉你也无妨，朝日帮是大皇子的势力，他执掌宗人府这么多年，根基深入朝野，暗建个帮会有何稀奇。南疆的这些人却是七皇子的杰作。七皇子虽手握重兵，朝中却还有几个老将在，要举兵起事还差点，只得求助于南疆蛮族，许他们自立为国，永不朝税。”
　　“那你是投靠了七皇子么？”
　　“哈哈，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有了我这身绝世武功，我帮谁都是一样。会和七皇子联络上，是因前些日子我无意中遇到蛮族人在府外探路，遂心中一动，便与他们做了这笔交易。其实他们本来倒并不想杀你的，是我劝他们说，你若不死，他们就永远别想自立一国，这话原也没错，所以，要怪，你就怪你自已好了。”
　　一阵寒风吹过。不知何时，天上竟下起雨来。细雨密密如丝，一会儿便将众人的衣物头发全都打湿。李晏仍在咳着，血不断咯出，被雨水一冲，更加触目惊心。
　　“你.......要杀我？”
　　李风已来到李晏身前。李晏靠竹枝的支撑才能勉力站住，咳声不断，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此时的不堪一击。
　　“我不会杀你。我只不过想挑断你四肢经络，再割了你的舌头，最后把这里的人都杀光，让你这个半死的人去收拾残局。你觉得怎样？萧家，燕家，朝廷，你更喜欢哪一个？”
　　李晏只是咳嗽，连搭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风的话却不知为何，比平时多了几倍，竟是滔滔不绝，未曾停过，他自已却没有发觉。
　　“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凝聚功力。没用的，你没发现直到现在你都提不起一点力气么？今天的药里，我下了南疆的蚀骨散，份量不多，如果你不中我这掌和风送暖，三个月之内都不会发作。可惜，你连一天都没过足。”
　　李晏说了句话。李风没有听清，俯下身去：“你说什么？”
　　“你只算错了一件事。”
　　这句话说出的同时，李晏的右手已递出，点在李风的腰胁之上。李风怎么也不能相信，瞪大了眼睛，却是全身软麻，已瘫在了地上。
　　李晏挺直了身子，纵然雨下得再大，也打不去那份无形中散发的慑人气势。看着那边仍在打成一团的十数个人，他淡淡道：“宣赞，人算不如天算。若你还不认输，就过来再跟我打过。”
　　以十几个人之力对付两个人，宣赞本以为轻松，动起手来才是有苦自知。此时一看最大的倚力李风都被打倒，李晏反倒神清气朗，跟自已挑战，不由手脚大乱，一不小心又吃了燕榭一剑，心念急转，掷出一弹，瞬间烟雾迷漫，火星四迸，待刘燕二人掌风扫去白烟时，这数十个人均已不见。
　　李晏对着刘燕二人微微一笑。这回连燕榭都不得不服，正想问他怎么才能练成金刚不坏之躯，只见李晏一个踉跄，若不是扶住身边的竹枝，又要摔倒。
　　刘燕二人同时惊呼。燕榭的问话中途转弯，改成了另一个：“你刚才？”
　　“我装的。”李晏苦笑，“你们没听说过空城计么？”
　　二人走了过来，对着李晏左看右看，终于确定他真的没有功力，刘轻烟疑惑道：“那你用什么法子一招打倒李风的？”
　　李晏回头看着地上的李风。他虽不能动，神志却是清醒的，看那眼神，也象是在急切等待他的答案。
　　“你还记得这套清风十八掌是我替你完善的么？”李晏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你最惯用的只有两招，清风徐来，风雨如晦。前一招，几乎是我重新创出来的。那一式虽然威力比不上风雨如晦，在防守上却极少破绽。你如果用了清风徐来，那连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只是在赌。你说的没错。我中了毒，功力无法凝聚，可你忘了我天生八脉尽断，平时虽然坏处多多，此时却能在各经脉中残余到最后一丝内力，我只有一次出招的机会。”
　　李风的脸上已露出后悔之色。李晏见状，淡淡道：“你其实也不用后悔。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无意中宁愿用风雨如晦，也不用清风徐来么？那是因为你的心里，终究对背叛我一事有愧。你下意识地不愿再用我教你的这一招。”
　　“我不会杀你。等三个时辰过后，你穴道自会解开。到时你自已离开吧。”李晏向刘燕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出最后一句话，“其实你从背叛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注定要生活在痛苦之中。何苦。”

　　三人绕过竹林，向枕霞阁行去。
　　刘轻烟忍不住道：“你可知这世上感恩图报的事并不多么？”
　　李晏边走边服药调息：“我知道。一个人若是背叛了，多数就会永远地背叛下去。因为他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才一定要杀了我。”
　　“那你还放了他？你不怕养虎为患？”
　　“也许，那只因我究竟还没入过江湖........何况，只凭他，还不够格。可怕的倒是他身后指使的那些人。这个计划既完善又恶毒，李风是想不出来的。”

　　正说到此处，蓦地一声笑，如从天外飞来，又如近在耳语：“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李风那个笨蛋，只会乱叫，怎么想得出这种法子？”
　　三人伫足再听，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只有雨打在竹叶上，洗出满空的清冷，恍惚间，竟是如此的凄凉。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李晏的心里，突然浮起这句诗来。暗叹一声，今日，果真是夜雨寒灯，刀剑如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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