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录

　　月亮升起来了。照得洛阳城内一片清宁如水。
　　周大户家高高的青砖屋檐上，两个青衣人正拎着酒坛对饮。眼见着双眼微饧酒意已都有了七八分。
　　“大哥……今天我才知道，在屋顶上喝酒的滋味，果真不一般……”
　　“那当然，大哥也是喝了十几年酒才知会到这个道理……来，老弟，明月当空，良辰美景，我们再喝……”
　　“嘻嘻……良辰美景……这可就是大哥的不是了，小弟孤单一人谈什么良辰……倒是大哥，好事该近了吧？”
　　左边的青衣人眉头微皱：“莫谈莫谈……糟糕，我先走了！”
　　适才意态尚豪的年轻人竟一下象是见了鬼，慌慌张张就想溜，连酒坛子也忘了放下。
　　另一个喝酒的人大奇，他虽才结识此位大哥，言谈中却得知这人乃是个光明磊落天地不怕的大好男儿，怎也想不到竟有事能令他如此惊慌失措。
　　伸出头去，午夜过后，长街冷冷清清，树木葳莛分明，却哪有半个人影。
　　“喂，你——”
　　一转头，却被眼前多出来的一人吓了一跳，差点滚下地去。
　　那人却不理他，只是幽幽地看着那个拎着酒坛不知要放还是要藏的年轻人：“大哥，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月光下，瞧物甚清，只见来人娉娉婷婷，衣带当风，虽然装束不甚华丽，却也眉清目秀甚是温雅，只是神情之间却似颇有幽怨之色。
　　想不到如此爽朗的大哥竟也有儿女私情，被个女子追得落荒而逃——少年人悄悄地选了个角落坐稳身子，端起了酒坛，摆明了是要看好戏。
　　“那个，我没有躲，我天天都在洛阳城……”
　　“那你为何不回家？知不知道……”一眼瞥见正伸长了脖子听得津津有味的少年人，话题冷冷一转道，“他是谁？”
　　“哦，他啊，是我的小老弟，那个，喂，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苏州王昕，见过姑娘。”少年人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个礼，居然也有貌有样。
　　“幸会幸会。”女子也回了个礼，表情却似笑非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眼中微露讽意，“公子好酒量，好人品，只是江湖经验却嫌稍缺，怎么你师长没有告诉你，不可随便和陌生人称兄道弟么？”
　　“这个，”王昕挺了挺胸，大声道，“既称兄弟，当为知已，倾盖如故，何言陌生。”
　　“果然好豪气，好胆识。”女子微笑道，“不愧为我大哥知交，是吗大哥？原来这么久不见，你却是和这些英雄喝酒来着？”
　　这时任谁也听得出她语中的讥意，王昕的挺起的胸不由低了一低，大哥却苦着脸道：“星，外人面前，你好歹给大哥留点面子——”
　　“五天前翠花楼的玉儿姑娘来到咱家，哭哭啼啼不肯离去，你知不知道？”星脸色一沉，冷冰冰道。
　　“玉儿是谁？星啊，你不要听她们胡说，我哪有去那种地方，就算去，酒钱小费也都给足，谁要上门闹事，直接打出去就是。”
　　“你不但给足了小费，你还帮她赎了身是不是？现在人家要以身相许了，你却跑到哪里去？”这看似温文的女子竟柳眉倒竖，杀气十足，看得一边的王昕暗暗摇头，心道，象你这么凶法子，就算大哥再喜欢你，也不敢呆在家里，那是非逃出来不可的了。
　　那女子得理不饶人，还在数落：“这且罢了，我问你，湘江女侠柳青，你可认识？”
　　“哦，认识。有次经过西城，正看见她被三四个人围杀，我想这么多大男人打一个女流，也未免太不成器，就上去凑合了两下，但星你要相信我，我可连话也没跟她多说过半句啊！”
　　“我当然信。你是没跟人家说话，不过你是不是有碰到过她身子？现在人家天天也在咱家不走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一旁的王昕却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想不到这位才结识的大哥，还真是运走桃花，身边美女不断啊。
　　同时瞪了他一眼，把他瞪得再乖乖缩回角落去后，大哥急急向那女子道，“打斗之中，肢体偶有碰撞，那也是江湖中之常事，星你千万不可听信那柳青的话，还有，可别让娘知道这些事，她老人家身体差，受不得惊动。”
　　听到他提说娘，星脸色微和，叹气道：“亏你还记得娘，这些事，我当然都瞒过她老人家了。不过有件事，可是娘要我来催你的。你倒底什么时候完婚？”
　　王昕眼看这位俏女子催起成亲大事来，居然脸也不红，眼也不眨，反而直盯着年轻人等待回答，不由大是感叹：现在女子果然跟以前不同，连完婚这样的事也不用到媒人，直接追来当面敲定，真是豪爽啊。
　　大哥却是一脸为难之色，与平日里的洒脱甚是不符：“星，可不可以晚一点……”
　　“大哥，不是我想逼你，你也知道，娘她一心想早日抱上孙儿的。”
　　王昕更是听呆。他今日方知女子若要直接起来，可以直接到什么地步。
　　“星，我还不想……”
　　“唉，”星又幽幽叹了一声，“大哥，王家对咱家有救命之恩，这门亲事是自小订下的，那位王家小姐品貌贤淑，恭良俭让，我也亲眼见过，确是好女子，大哥为何不早早娶回来，也好让娘开心。”
　　突闻那边扑通一声，两人大奇望去，王昕却已不见，转眼却又自屋边翻上来，气喘吁吁道：“什么，搞了半天你们不是那个……”
　　转念一想，两人才明白过来，女子恨恨地瞪了王昕一眼：“你在乱想些什么，他是我大哥啊。”
　　王昕歉然地看着两人，正欲开言，蓦然，屋瓦纷飞，瞬间，已有十七八柄长剑自屋内刺出来。剑光闪动，如毒蛇吐信，竟将三人一起包绕进去。

　　要命的倾刻间，三个人各各显示出了不同的身法。江湖中女子的轻功大抵都高妙。那星斜斜地掠上屋边高树，半点剑光也未沾到衣角，倒也不足为奇，大哥却是平平地横飞了出去，一手仍是舍不得扔下酒坛，牢牢地抱在怀里。至于那姑苏王昕，未见作势，却也轻飘飘地如絮随风，先扬后抑，落定在三尺开外。
　　三个人各分三处，那十几柄剑却跟了过去，只围定了那少年王昕一人。
　　月光下，只见那十数个人身着黑色夜行衣，面目皆藏在头罩里，只露出十数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却是冷酷无情，显见都是一流杀手人物。
　　“咳咳，王兄弟，这些人都是来找你的吧，跟哥哥我可没有关系，哥哥还想留张脑袋喝酒，不想跟他们玩这种游戏。先走一步，告辞。”
　　先说话的竟会是看起来最扎手的大哥。所有的人俱都一愣。
　　王昕虽本就不愿连累于他们，但听得他如此说话，还是有些吃惊。忍不住看了大哥一眼，却见到大哥偷偷地向他眨了眨眼睛。
　　王昕心下有些恍然，还未及说话，树上的少女星已低哼一声，冷冷道：“大哥，你就少在我面前装这一套了。你明知这种杀手做事绝不会留痕迹，岂会放过我们？这次你想不管闲事也不成。”
　　年轻人笑得有些尴尬：“星，十三杀手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这次我们顺便除去，也算是不负侠义之举......”
　　冷不防树上的少女竟无声无息地已先发出一把银针，以漫天花雨的迅捷手法分袭树下的十三杀手，那十三杀手料不到自已还未动手，反被这少女先偷袭，一时慌忙闪避，却也有数人中了几针。
　　那少女手上发针，嘴里却还在闲话家常：“侠义之举？大哥你也懂这四个字？上次武林四公子联发菊花贴，共襄除恶大计，你却为何推三阻四不肯去？还不就是为了个懒字么。”
　　“那不是怕我武艺低微么，万一在外有个闪失，你和娘却要靠谁去。”
　　大哥口中答话，手中却也不慢，左手酒坛虎虎砸出，待人欲闪之时，右手却轻轻地伸了出去，看不见如何动作，地上已倒了三个人。
　　敢情这对兄妹说打就打，全然不理什么江湖过节，王昕都看得有些发愣，被星一声轻叱才回过神来：“看什么，你没长手么？”
　　王昕当然长了手，而且还是一双很灵活的手。呼啦一声，一柄潇潇暮雨洒江天的十二骨纸扇已临空挥出，片刻之间，身边已有两人随之倒下。
　　这倒也并非十三杀手浪得虚名。一则星之银针已先伤了数人，二则此兄妹打法突然，且出手又都不弱。十三杀手向来只有偷袭别人的份，今日却也尝到被人偷袭的滋味。
　　一声呼哨，剩余的数杀手眼见无望，竟抱起同伴在瞬间退得一干二净，倒真称得上来去如风。三人也未追击，任由他们逃走。

　　“贤兄妹真是好身手……”王昕打着哈哈，脚下却是想溜。
　　“好啦，现在我可以知道为什么我要打这一架了么？”
　　星不动声色，已从树上落到他面前。被她那双寒星似的眼睛瞪住，王昕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呃，那个……这个……”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一边的大哥已溜到一半，忍不住大叫，“喂，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义气，丢下我一个人先跑？”
　　“反正她又不会吃了你。你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说完这句话，年轻人竟是连过场也不要，拔腿就跑，转眼就没了影儿。
　　“喂，这个，星，你还不快去追？”
　　星只是抬眼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继续盯视着面前这个一脸假笑的少年人：“他要是能躲过去，今天怎么还会被我追到。你说你的，究竟犯了什么事有人要请动黄金身价的十三杀手来杀你？”
　　终于笑不出来，王昕苦着脸：“可不可以不说？”
　　“可以。你照十三杀手杀人的那个价给我一份。拿到钱我一定不问。”
　　“我哪有那么多钱！真要有我不会和大哥到醉云楼去喝花酒，你真当在屋顶上喝酒舒服啊。”
　　星撇了撇唇。
　　“你十指纤长，眼神灵活，食指和无名指还常在无意中反复三个动作……你要是说不是做偏门的我还真不信。瞧你的身手，收入必定不会错，如果我没猜错，你大概就是江南一带的那个妙手无涯了，哭穷给谁看呢。”
　　王昕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女子。
　　“你叫星……你喊那个人叫大哥，天，你们莫非就是洛阳城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家中人？令兄萧羽凡的名头，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哪。”
　　听得他夸赞自已兄长，少女也微微有些欢喜，笑道：“算你有些见识，能认出我大哥……那你更该讲了吧。须知我们萧家人做事，最不拘于世俗礼法，你只要告诉我原因，我才懒得管你偷了谁家的东西。”
　　王昕终于一叹：“你既一定要追问，我就告诉你好了。只是你真的想听么？”
　　“废话，当然想听。”
　　“不后悔？”
　　“不后悔。”
　　“你肯定？”
　　“你再跟我烦这些我一剑杀了你！快说！”
　　“你逼我我才说的，以后你后悔可莫要怪我……我其实没偷什么，只不过在前日进了一下青龙会的总坛秘室，看了一下他们的生意记录而已。”
　　“你进入了青龙会最机密的资料库？”这下子轮到星吃惊了，她看着王昕的目光就象看着个死人，“你去惹了那条势力分布天下的青龙？你可是活得嫌命长了？”
　　“没有。”王昕否认道，“在下年方弱冠，尚未娶亲，正想在这花花世界多玩几天，岂有嫌命长之理。”
　　“那是为什么？据我所知，青龙会的资料虽然是机密，对你却也无甚大用。我看你也不象想吞掉他们的人。”
　　“吞掉他们？天下能吞得下他们只怕没几个人。我一介浪子，那种事想都不敢想的。”
　　“哦，那阁下却是为了？”
　　王昕一笑，转而言道：“现在，青龙会的人可连你们兄妹也一起找上了啊。谁让你一定要听。只是你大哥就有些冤了，现在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青龙会的杀手再去的话，他会不会有防备。”
　　知道他明明是不肯说，想转移话题，但大哥的安危确实有可虑之处，星虽然极信大哥的身手，却也知这世上多的是旁门左道。杀人并不一定要武功好才行。
　　“那快去啊。还等什么。”话音未落，星已向一个方向窜了出去，风中远远传来她的声音，“你不跟着来吗？罪魁祸首？”
　　唉。竟好好地被人由公子变到罪魁祸首。王昕长叹一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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