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

　　要快，他想，快点回去——回家。

　　他在等，他一定等的急了。

　　这么久了，平常他早该到家了，他回去的晚他会担心，他最爱乱担心。他总是担心怕他出意外。他做音乐监制，总会惹上纠纷。吵吵闹闹，乱七八糟的娱乐圈，他一点也不喜欢。他总说兰照熙你不要再做这个了，你喜欢画画，我们办一个工作室，做做设计，画画漫画，我二月份合约期满就可以走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好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支着下颚，看着镂浅蓝白花的窗格，笑眯眯，甜蜜蜜的样子。

　　好，真的好。他也笑眯眯的肯定。其实他想，就算要结束工作也要下个月底，再过半个月苏美琪的新专辑就会发行，她的专辑里用了他写的一首曲子，她让他写给她的。苏美琪喜欢他，他知道，她看的眼神透着热切的光，她挽住他的胳膊，轻声慢语的在他耳边要他永远留在她身边。他轻轻挣开对她说美琪，我希望我们还是做朋友。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她朝着他哭，她说我哪里不好，居然比不上一个男人，你宁可去喜欢一个男人也不喜欢我。他觉得头痛，他并不想伤害她，他只能说抱歉，不是你不好，可是我喜欢他，真的喜欢他，他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她愤怒，她说你不能这样伤害我。他摇头，他只能摇头。她又软下来，抓住他的手，她说你是这么有前途的音乐监制，难道你要让别人知道兰照熙居然是个同性恋么？他有点生气，他说你不要这样侮辱我的感情，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这有什么错，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影响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想说就去告诉记者好了，我不在乎，而且——我也快要走了。他说完推开她走掉，不理会她在后面尖厉的叫声。

　　她根本不知道，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音乐，那只是谋生的手段而已。他小时候想当漫画家，可是爸爸是很有名的钢琴家，他毫无选择子承父业。别人都认为他爱音乐，他们这样认为就好吧，天晓得。好奇怪的，他却是第一次听他写的歌就皱眉，他说哪里好啊，一点感情都没有，冰冷冷的调子。他笑他冷漠无情，写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好呢？他听到他的话，鼻子酸酸的，几乎想落下泪了——这么多年，他已经连自己都麻木了，很多的褒扬，谁在乎他有没有心呢，写出来的歌大卖就好了，心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空空的，不会开心也不会伤心。

　　还好，还有他爱他，他还不是无处可逃。他的眼睛是很深很深的黑色，漆黑的有流转的光华，他低下头，用漆黑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兰照熙，有什么好难过啊，丢失的东西，我们一起找回来不就好了。

　　他得跑的快一点，钟楼敲了十一下了，他平常九点四十五分就会踏进家门。想到家他的唇微微弯起弧度，那个别扭的人，总不肯承认他们的家，他老是睁大眼睛瞪住他，说我为什么要和你同居啊，才不要呢，你这么恶质的人，谁要和你一起住啊，会被你欺负的。吃过饭，打打闹闹一会儿，他便要他回去，他知道他第二天还要早起，录音棚离他家很远，他早上去赶车会来不及。他送他出门，趁他穿鞋的时候，印一个吻在他唇上，明月流水，云淡风轻——他的味道——干净的，阳光透过树叶碎碎洒下的温暖，然后哄小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肩——开心，开心，兰照熙，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啦。

　　是的，他们就快可以在一起了。有一天他拿出一份中国地方，好高兴的叫他过来坐下。他突然蒙住他的眼睛——兰照熙，随便选个地方吧。他在黑暗的幸福中，把手指向一个地方。天啊，他兴奋的大叫，你指的是云南哎，我一直很想去呢，那里的风光很美呢。他睁开眼，他的手指着云南的中心。他好开心的跳起来，兰照熙，把这里的工作结束吧，我陪你去云南，去大理，去丽江，听说那里可以孕育最美丽的爱情。他扳着手指，很认真的数着，去玉龙雪山，去踩纳西的石板青苔，去听白描的丝竹管乐，还要去那棵最古老的愿望树下去许愿。他拉住他的手，兰照熙，它会保佑每一份真诚的爱情。他又低下头，有点忧伤，去一个没有人会伤害我们的地方。

　　他跑的很快，但是并没有觉得累，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抓不住重心，夏日的夜还是有很多的行人，当然他们不会看到他这样疯狂的奔跑，他们都太忙，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去爱。

　　想快点见到他。他刚刚离开录音棚之前给了他电话，告诉他今晚要和他一起。他没有说，想给他一个惊喜，他买了周四飞昆明的机票，他有七天的假，虽然现在还不能去那里生活，但是他们可以先去看看。他那么喜欢那里，一定会开心的不得了。

　　他跑过解忧茶艺，那里还没有关门，二楼还透出晕黄的光。解忧是个茶楼，里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连名字都怪怪的。他很喜欢这里，他说名字很古，有武侠小说的味道。他会坐在二楼靠窗的桌子，透过落地窗看下面忙碌的人群，他说这样，就觉得，活着，真好。他忙完录音棚的事情，也会过来找他，从楼下看他被光线模糊的脸，轮廓是柔和的，他能想象他睫毛下淡淡的阴影，一定是染了一道绯色。

　　有时候他等的厌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老板是不会赶他的。解忧的小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就是小说读的多了，才会开这样一个茶楼。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关系，但是却一点都不介意，还很欢迎他们来，她经常花痴痴的说你们两个真是很配耶，两个人都好漂亮，啊，简直是谋杀万千少女的梦想啊。她做出一副可怜天下少女心的样子。他和她倒是很快就成了朋友，他们都是很灵的人。他也就赖了在解忧，一个下午只点一杯兰心茶，呆呆泡着，看茶气氤氲成图画。他通常喝一种叫作“饮冰”的丝茶，他也喝过，茶色是幽幽的碧，虽是温的，却微微有冷然的气息，香气沁人。他喜欢喝居然是因为茶的名字很好听，小老板就得意的说当然，那是我写的一部武侠小说里的茶。她说她写过N多的武侠，他不相信的说她吹牛。有时候小老板骂他说要是客人都是他这样解忧就要关门了。他小人兮兮的谄媚一下，小老板就拿他没辙了。他真的是很漂亮的，如果不是他，肯定会有个好女孩来陪他。

　　真——可惜啊，如果他多结识些女孩子，也许现在会好一点。他曾经玩笑似的问他，如果（见他眉头皱起来），连忙说，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意外，不在了，（他不高兴的转过去），别生气啊，我只是假设一下，没可能啦，那你会……怎么样呢？他很久不说话，过了一会，转过来，瞪着他，恶狠狠的，兰照熙，要是你死了，我就去再找一个更好的，哼，笨蛋，你以为我会为你殉情啊，不会拉，我要活的好好的，让你在天上后悔这么早就放手错过我。他说的若无其事，可他看得见他眼睛里的疼。真的就好了，求求他，不要让他这么在乎他。

　　他转过街角，终于看得见他的公寓。他住顶楼，十二楼。没有办法，他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分剩下的公寓就只有十二楼。他也不抱怨，高高兴兴搬进去，他说他喜欢高的地方，高处视野好，整个城市一览无余，看着万家灯火，居高临下的快乐。可是十二楼夏天会很热，他生在北方飘雪的十二月，迷恋冬天，却相当害怕夏天。晚上热的睡不着，大半个夏天都睡在地上，地板做成日式的榻榻米，进门就甩掉鞋子，光脚踩上地板，孩子般的自得。他夏天厌食，人就消瘦，懒懒的没有精神，腰更细了一点，搂住了让人心疼。他不会做饭，也从来不在乎吃的，忙的起来，不忘记就是好的。他对他的孩子心性也无可奈何，就常来给他做饭，做好了把他从电脑前拽过来，逼了他吃。他的手艺倒是还好，高考完之后的两个月，他闲的无事跟母亲学做饭，没想到有一天真的有用。他做菜的口味重，他吃了总是说咸，他想下次一定记得少放些盐。可是下次下次还是随手就放，他还是叫咸但还是会老老实实吃掉。他现在后悔了，当初应该好好教他做饭，就算他叫啊嚷啊，也要逼他学会，他这个样子怎么能一个人呢，他会担心，他应该教他照顾自己，有一天才能不依赖他。

　　他走到公寓门口，门已经锁了，不过不要紧，他可以进去。

　　沿着楼梯走，不想做电梯了，在他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也是好的。

　　公寓的楼梯很狭窄，他走的吃力，身体空荡荡的，有点累了。六楼，转弯的地方。他记得很清楚，就在616的门旁边，他叫住他，怯怯的，慌张的，兰照熙，我想，（他的手无措的搔着头发），我想，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他的头又低了低，声音也低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好像是不应该的，我也不清楚啊，觉得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呢。跟一个人在一起，你明白吗，感觉很好，很——舒服的，想整天和他一起，有东西想和他分享，难过的时候想见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我好像是错了。他抬头看他，急的要哭出来。不——是啊。他深吸一口气，把他揽进怀里，我们没有错，我们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而已——他又叹气，真累，一开始就错了。

　　吃力地上到十二楼，走到他的房间前。里面传来隐隐的电视机的声音。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鼓足了勇气，走进去。

　　他背对着他，正躺在榻榻米上，手上抱着一个靠枕。电视机里放着不知名的偶像剧，男女主角似是到了生离死别，哭哭叫叫，好不凄凉。真是做戏呵，离开的时候还能够告别，已经是幸福了。

　　他的房间有点乱，他不拘小节，人也懒散，东西散在客厅地板上，他说找起来更方便。王菲的CD，很多。他最爱王菲，他说她气质清水，灵秀动人，不甚美艳却极有风情，唱起歌来宛若梦游，亦真亦幻的魔魅。可惜了她却总不安定，悠悠荡荡漂浮随性。他抱怨说她最近愈加商业，怀念她寓言时的优雅，听她噫语一般唱着大风吹，大风吹就忍不住心疼。

　　右边是卧室，实在简陋到可以。只有写字台和书架。写字台上是电脑，事实他说他只有电脑和床便可度日，他大学的专业是外文，但是他偏爱鼓弄电脑，后来索性放弃专业，在一家公司做游戏开发助理。他的格斗技之利害，他们两个每次拼FIGHTING，他都只有甘拜下风。

　　回到客厅，跪坐在榻榻米上，看着他的脸，他好像睡着了。弯下腰，贴近他，牢牢的看定了他。他清浅悠长的呼吸，被光照射的清白的面容，舒缓秀气的眉，睫毛下好看的阴影，淡色而柔软的唇。用手指虚空的描画他的轮廓，抚过他的眉际，眼帘，唇线。睡梦中的美人呢。他快乐的笑了起来。再离他近些，把头埋在他温润的颈间——呼吸着他的气息，喃喃的对他说着——我很——想你啊。

　　他似乎动了动，他吓得跳起来，站得远些。看见他慢慢张开眼睛，伸个懒腰，迷茫的看看四周，吐口气，懒散散从地上爬起，发呆一会儿，走向厨房。他轻轻跟着他。他揭开餐桌上的防尘纱，里面有好多的菜。他看着菜，抱怨着，兰照熙这个家伙，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真是过分。他自言自语一会儿，有点着急，这个家伙，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说完又就懊悔，什么么，我干吗担心啊，他一定是太忙了。偷偷窃笑一下，再等等好了。

　　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他也陪着他坐下，看着他发呆，他呆呆的样子的是可爱的，像个小孩。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只要可以陪着他，多好。

　　可是——可是——他是真的无可奈何——

　　突然的，他看见他紧紧盯着电视机，无意识的摊开的手，紧紧的握了起来。他随着他的视线去看，正在播报的晚间新闻，画面上熟悉的人，容颜惨淡的覆盖在白色被单下面。他惊慌的想去蒙住他的眼睛，不要让他看到，不要让他听到。但是他不能够，也来不及，电视机里动听的女声清晰的播报着——

　　“画声唱片旗下的音乐监制兰照熙，于今晚回家途中遭遇劫匪，身中三刀，送院后伤重不治，于晚22点三十五分逝世。”

　　是他的错，那些人抢劫就随他们好了，他不在乎钱，可是他们拿了机票，他恳求他们还给他，他可以给钱，他们要那个没有用，那些人不理会他，他急得去抢。那些人恼羞成怒，最后看见的是刀锋的光芒，他恐惧的叫声划破了夜空……

　　他——

　　他盯着电视机，没有动，没有哭，也没有叫，安安静静，甚至微笑了一下，然后泪，无声的，汹涌了出来。他看着，害怕的用手去接，想抚去他眉际的痛，手穿过他的面颊，落在手里的，只是虚无。

　　他终于也控制不住的落了泪，一个幽魂的泪，落下的也只有虚无。哭泣着，用他不可能听到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喊着——可不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和他，终究只是一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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