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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下)
接着,她说了二人见面以来的头三句话——
“好久不见,扶凉。”
“这牌位上有什么?蛊?或者毒?”
“可以告诉我是谁想杀我吗?你?还是......叶渊!”
三千面容平和,除却最后两个字被她说的微微顿了顿,一样还是平日里闲散无常的样子。扶凉抬起头来,将她仔细看了看,似在研磨一副画。
而后,轻声叹了叹:“你果然还是知道了。”
这叹息便如水入沙漠,转瞬便没了。扶凉道:“这一切天衣无缝,你是如何知晓的?”
“天衣无缝?”三千嘲讽的笑笑,“你未免太高估自己。”
“我第一次怀疑,是在看到莫顾世遗骸的时候。”
“那遗骸有何问题?”
“问题大了。”三千轻笑,“遗骸有六指,而莫顾世的第六指却是软指,试问软指哪来的骨头?”
扶凉了然点头:“受教。”
“这是只有莫家人才知道的东西,你们只知表象也不奇怪。”三千视线飘向牌位:“第二次怀疑,是在关川域悬崖下山洞里,那些犬戎人追杀我和毋经年,犬戎队长身边一小兵在山洞快爆炸时投了毒药,毋经年中毒了,我却无事。原先我以为这是‘嫁’的缘故,而后来在一户农舍里毋经年毒发时,我又见着了那个小兵。他浑身上下半点没有中毒的样子,这是为什么?”
扶凉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
三千微笑:“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随后几天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我根本没有身负‘嫁’功。很遗憾,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扶凉,很明显你和叶渊都在骗我。”
“我的疏忽。”扶凉承认,他问:“那么第三点呢?”
“第三点,你不该用信筒内缝假他人之手传信与我,将我引来皇陵。”三千终于直视扶凉,“该说我是太信任你,还是从未信任过你呢?”她讽刺的笑了笑:“那‘救太师,赴西陵 ’的纸条刚到我这,我随即想到的便是你办事这么天衣无缝,这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的秘密,怎么会落入他人之手。”
“我猜到你可能已经获悉某些真相,开始怀疑,所以才会在关镇隐居沉寂半年没有任何动静。所以想试探一回将你引来皇陵,若你当真起疑,这牌位上的蛊毒也可以控制你。”扶凉微笑。“你猜到了,可你还是来了。”
“没错。”三千同样笑了笑,只是彼此眼里,都没有笑意。“我终究还是要亲眼死心一回,才甘心。”
“好了,有奖问答。答完了就该奖。”三千蹲下身子和扶凉平视,“什么两百年苏醒重生,什么寻找叶渊让他复生,都是假!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皇陵深处,气氛安逸而森凉。一句句话飘荡在历史的湮灰中,久久不散。如同千里之外苍茫大地上的旷野战场。
“这要从大越当今公主被换一事说起......”
##
尸横遍地,瘟疫的余悸犹在,部分小卒三三两两抬着药材洒在战场上,替接下来的大战做下准备。
大莫军营主帐里,叶从稳坐主位,他面色都有些苍白,这是多日瘟疫困站损耗所致。
叶从这一计几乎神来之笔,耗去宸王麾下大批军士,才守得这一日援军今至,然而华意麾下援军同样赶到,人数之多相较两倍左右,以少战多是现今唯一可走的路。
韶华显然很了解这一点,她深深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大莫的帝王,她的——夫君。
他依旧沉稳,没有一丝一毫变化。韶华苦涩的笑了笑,这个人,从来就不是她能看懂的。
叶从旋身而起,透过帐外看向茫茫战场,突然道:“此处风景,颇有嘉眄峪之风范。”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韶华一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帐中此时就她和叶从两个人,这是在和她说话?
她随即又是一怔,嘉眄峪是以往大越皇族常去赏玩的园林。他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韶华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随即脸色又是一白,她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骨节白的不像话,声音却是平稳:“皇上所言极是,只是苍茫野之壮阔,乃是嘉眄峪所不能企及的。”
叶从闻言笑了笑,看着韶华,琉璃墨色蔓延眼中,笑意氤氲:“皇后常年居所大越深宫,可曾听闻,十几年前越王携宫中女眷游赏嘉眄峪,但途中遭袭,唯一的小公主被刺客所劫一事?”
“啪!”
韶华手中茶盏落地,她对着一地瓷器渣子脸色惨白。
叶从走到她面前,俯身拉起她右手左右端详,温柔道:“皇后怎得如此大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了就不好了。”掌中玉手玲珑如葱花,完美的毫无瑕疵,他笑意更深:“那小公主生来祥瑞,甚得越王喜爱,右手掌心更是有瑞云图样胎记。”
韶华噌得一下收回手,曾经梦寐以求的温柔,如今却如同虎蛇般避之不及。她身子微微轻颤,道:“臣妾身有不适,暂先告退。”
说着便要朝外头走,叶从身形一闪拦住,继续说:“小公主被众人自嘉眄峪山下一处农户寻回,身上多处伤痕,脸上也面目全非,自此大病一场。越王召天下名医,终将公主身上疤痕尽除,不得已,长相变了个样,就连手心胎记也随疤痕消失了。小小三岁幼童,被吓得神志不清,前事尽忘,但却更为沉敛多才,让越王越发宠爱。”
韶华脚步一软,踉跄后退,叶从却一步步从容逼近。
“自此,那公主一日日踏上大越皇朝权局的巅峰,造就一代传奇。”他笑意前所未有的温柔,看在韶华眼里,确是一道道催命符,“然,公主的长相却是和越王越发不相像,皇后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韶华身子抖得厉害,脸色煞白,勉强笑道:“皇上说笑了,女子形同母多,与父亲相差几分,也是常事。”
“是吗?”叶从轻轻道,“可朕却得消息,原是那农户人家于劫案中来了场偷天换日,将真正的公主给偷换成自家女儿了。”
“砰!”
后背重重撞在桌檐,韶华紧紧盯着叶从,嘴巴哆嗦了半天张了又合不能言语。半晌,叶从轻笑一声,凑过来扶了扶她的脸颊:“皇后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韶华身子一矮,软软跪在了地上,面如死灰,眼睛里是深深绝望,半晌,喃喃道:“臣妾,愿求一死。”
臂上一紧,随即已被扶起,眼前叶从神色柔和,淡淡道:“皇后所言差矣,朕不过提一故事,皇后听完便可作罢,何必当真。”
韶华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语无伦次:“皇上,我...我是那被换的——”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叶从接下:“被换的农户家的女儿?”
说完又略带嘲讽的笑了笑,这笑看在韶华眼里,心便凉了一大截,仿佛看见自己与这男人原本相差万里的距离,瞬间又开出一道道长长的沟渠,越发遥不可及。
她眼眶红了红,生平第一次,掉下泪来。
幼时被父母因贪婪将她换入皇宫时没有。
一次次诡谲风云里挣扎时没有。
被踩踏被倾轧被看低失败时没有。
然而此刻却再不能抑制,眼泪滚滚落下,杂碎在满身华服上,森凉讽刺着她实际低贱的身份。
脸上突然一暖,一只手抹去她的泪,姿态温柔怜惜,他轻轻道:“不,你不是。”
韶华骤然抬头,看进一双墨色氤氲的眼里,那眼睛不再冰寒,而是温温酝酿出暖意,叶从笑了笑:“你不是什么农户的女儿,你一点也不低贱。”
“太祖曾留下诏言,大莫如有一日遭逢乱世大劫战事绝境,唯有一法可取胜。”
“那便是,当今帝王之血,加上世族莫家九渊神脉传人之血开启太古杀阵,此阵一出,敌方,全军覆没!”
叶从修长的指轻轻捧着她的脸颊,对着她呆呆怔愣的神情柔和微笑,如同诱惑一般低语。
韶华完全不能反应,最深最致命的绝望后,让她又触到更高更广的希望,叶从的声音在耳边悠扬跳动,像是美好的音符。
“莫家为保护神脉传人,于是决定将其送入大越皇宫,为保护,也为历练。果然,成效让人很满意,造就了一个独一无二惊才绝艳的你。”
“韶华。”他叫着她的名字,亲切而温和,深渊般眸光里,如今只有她一人,叶从缓缓道:“是你!你是今世九渊神脉的唯一传人!你是大莫武林人人畏惧武林第一任盟主的后代!你是最尊贵的皇室辅臣之尊!你姓,莫!”
##
“莫?”
三千霍然回首:“所以,韶华是被莫家换进大越皇室的子嗣?”
“不是。”扶凉摇头:“韶华就是韶华,大越公主并没有被换。当然,这只有我和叶渊知道。外人如若深查当年劫案,最终只会查到是莫家将公主换走。”
“没有被换?”三千笑了笑,“那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
“为我?”三千叹道:“我着实不知,我有何可为?能让你们这么多人这么多番折腾!”
“是的,为你。”她语气里的讽刺让扶凉苦笑,扶凉朝后靠了靠,轻轻道:“为你,为你是今世九渊神脉的唯一传人,为你是大莫武林人人畏惧武林第一任盟主的后代,为你是最尊贵的皇室辅臣之尊,为你姓,莫。”
三千闭了闭眼。“这么说来,我与叶渊的相遇,包括之后的种种,都是假?”
“不是。”扶凉下意识脱口而出,倒像是在解释,然而随即他便苦笑——还解释什么呢?不论是或不是,结果都一样。
他深叹:“你与叶渊相遇前,我便算出大莫必有今日犬戎之劫,届时苍生涂炭,民不聊生,血洗黎明百姓。而此劫化解之法,便是帝星之血与九渊神脉传人之血启动太古杀阵。”
“然后我便和他相遇,好死不死做了你们拯救天下伟大计策的棋。”三千微微一笑,“是吗?”
扶凉垂眸,半晌道:“这之后没几日,叶渊便和你相遇,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是我看出你九渊神脉的体质,是我告诉他这一切。你要怪,便怪我吧。”
“怪你做什么?”三千挑眉,“怪你就可以改变他选择皇权责任而牺牲我的事实了吗?”
“为了保护你,我们便来了招虚虚实实,将大越公主动了些手脚,让所有人以为她才是真正神脉传人,便可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比如保你安然,比如不让叶从因你是神脉传人而娶你。”一声悠悠叹息止于扶凉喉中,他深深道:“帝王者,肩负太多。天下苍生,朝局重压。不得已而为之,则必须为。王者之路,自古身不由己。朝中老臣重压之下,很多事情即使叶渊不想做,那些朝臣手下们也会替他去做。”
“比如将我引来皇陵,这应该不是你所为,也不像你作风,再比如今日这牌位上的蛊毒。”三千指着那牌位。“这是用来防止我不听话控制我的。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不会想到我会扑出来夺下这牌位。”扶凉道。
说了这么多话,扶凉脸色已隐隐发白,他叹息道:“这蛊毒若不从其命,则毁宿主之身,我方才不从了那么多下,一会要该死透了吧。”
三千脸色白了白,沉默一瞬,眼神里有种深而凉的东西正慢慢溢开:“最后两个问题。”
“过往种种,一计深谋,一场红粉局。叶渊大可以用我对他的感情,让我心甘情愿替他完成这一切。可他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惜压上我从今往后对他的怨恨,废这么多周折来做这件事?另外,我既然没有得‘嫁’保命,那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深深看他,似要看进他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抱有希望,终究还是不想相信以往所有都是假。“告诉我,嗯?”
扶凉叹息,垂下眼,藏下了某些不能现于世的东西。沉默便如一生,久久磐恒在皇陵,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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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厢沉默,远在千里外的大莫营帐里也在沉默。
沉默相同,心境不同。
满满的欢喜似要溢出胸口,原本沟壑千里的距离,瞬间拉成近在咫尺的对面,韶华深深凝视叶从,眼睛里泪水不断。
不同于方才绝望落泪,此刻,是喜极而泣。
原来她是他一直等待的人,原来他也是喜爱她的。
恨有多容易,爱便也有多容易。
如果韶华此刻理智多于爱,便能想透很多事情,便能看清叶从温柔笑意的眼神,有多空濛。
随即叶从扶了扶她的发,轻声道:“阵法三日后大战时开启,到时可能用血不少,这几日叫宫婢好好给你补补,去休息吧。”
韶华笑着应了一声,脸色微红,多了些小女儿家姿态,叶从眼神一闪,然后将她送出营帐。回身时,面上已经不再有任何表情。
他走回帐内,清水洗了洗手,指节在水光潋滟下显得格外修长白皙,半晌,又用锦帕擦了擦。
静了一刻,叶从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囊,囊内一张镶边纹金纸,纸上字迹飘逸潇洒。叶从将它又仔细看了看,随即冷冷勾起唇角。
“九渊神脉者,初时与常人无异,催发神脉,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不破不立。”
清冷语声淡淡响起,似在自言自语:“绝望后希望,可算不破不立,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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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景三年盛夏,西陵地宫的九重龙脉前,重重算计重重阴谋,终于展开在这年酷暑天气,地宫深处,似乎正是因此,所以显得格外寒凉。
似有笛声奏响在皇陵深处,声声哀绵,徘徊在偌大的陵寝里。
仿如歌一决别曲。
太师扶凉以命为注,赌下这最后一笔算计。
终于。
完成两百年前惊才绝艳开国帝王一生里最大的皇权之计。
扶凉闭上眼睛。
九渊神脉者,初时与常人无异,催发神脉,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不破不立。
——真正的计谋此刻方才开始,身为挚友的我以命相送,逼你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
这才是叶渊的高明之处,他催发你体内的九渊神脉,他替你铺下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斩情之路!
有什么东西自身体里勃勃的流,流在金黄龙脉上,染成一地鲜艳的红。
那红色看在眼里,恍惚都成了那年铁甲兵马高歌征伐。
那是最真实的时候,还没有算计没有权谋。
刀剑锋明的战场,我可替你以肉挡刀,你能为我奋不顾身。
多年前最默契的三个人,先是走了一个,现在又轮到了他。
最终,便只剩下一人。
一瞬间扶凉心中骤痛,那痛来的迅疾且不可阻,一瞬痛过之后,又密密绵绵缠在心上。
永不可去。
他淡淡垂下眼帘,眼角一贯温和的纹路如同带了叹息,渐渐委顿下去。
这痛太熟悉。
两百多年日日夜夜都在被这痛煎熬。
龙脉下扶凉微笑,神情却不再是之前从容赴死般的解脱。
似有风拂过,微微。
却拂不去他满面悲凉。
多年前有人就曾告诉他,他生来天赋异斌知天命,知天命却易折福。
折平凡之福。
彼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待到从不以为意变成满心无力,确是已历经沧桑。
摆在眼前的命运,却无力改变,唯有抛心而顺应。
百年沧桑,足矣白去不老容颜。
扶凉费力抬起头,忽视这满身毒发的痛楚,朝着一尺之外三千站立的地方。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现在的模样。
此刻眼神温暖,如同他和三千从前无数次争吵后看似生气却又包容的神情一般。
“啪哒——”
一声轻响。
水珠惊碎在森凉的地上,像在挤破那些美好而虚妄的梦。
三千在这样的眼神里,终于不再漠然,她突然落下泪来。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突然看见命运正朝着某个难以着摸的方向走去。
而自此之后,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只有她。
扶凉闭了闭眼。
三千。
今日起,你的爱人成为苦心算计你的诛心人,你的挚友成为逼你入诡境的帮凶者。
你的一生都将变为一场苦心造诣的局。
往后,还会有荆棘遍布的皇权之路,有深重阴谋等着你。
你自此必须为莫家后代血裔的职责而活。
你不再是三千,你是莫三千。
……
她面前扶凉微微抬手,隔着一尺之地,对虚空,做出一个替她抚发的动作。
他姿态柔软祥和,似要借这一个手势,再最后一次温暖她。
他眼神深远,眼底深处,藏着一些沉而孤凉的东西。
却,随着眸光一同,要渐渐散去。
莫三千没有动,扶凉的手顿在半空,停了停,他发出一声叹息。
命运的指掌终于还是将他们三人推到了这一步,自此楚河汉界咫尺黄泉。
单薄的叹息融入地宫,便如滴水穿进沙漠,转瞬即逝。
随着委落的手一同坠在低处。
然后,停住了。
几乎在同时,莫三千蓦然转身,大步朝出口走去。
她转身的速度是那样快,以至于脚步也开始踉跄。
皇陵死寂,唯余莫三千一步步踏前的脚步声空明回荡。
莫三千突然停住。
她身前原本空寂的皇陵突然无声无息冒出无数黑衣盔甲武士,面无表情立在原地,单从武力身法之高超,一眼便知这些都绝非常人。
而后自他们身后缓缓走出一列华服锦衣打扮的人,个个雍容华贵之气尽显。
眼光自他们衣饰腰牌上掠过,莫三千眯了眯眼——当年死忠朝臣的后代。几个时辰前用蛊毒算计她的能人。
这些人团团围住出口,目光灼灼的盯住她,随后“唰”一声,周身团风四起,衣摆带动气流,所有人瞬间齐刷刷跪拜而下,朝着她!
整齐的拥呼声瞬间炸响在皇陵深处。
“吾等恭迎主人!”
血液如同在沸腾一般若要爆开,心肺都似在翻腾,身后不再有任何声响,耳边却如有轰雷声声抨鸣,在眼前炸出一朵朵带血的花,滴溅于脚下荆棘之中,荆棘之中站着莫三千。
九渊神脉,功成!
她捂住心脏,顺着一个个低俯叩拜的头颅遥遥看向远方,巅峰之处的,皇权之路!
随即指向身后那具不知还温热否的尸体,没有回头,道:“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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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景三年,夏,帝京皇城太恒钟鸣,举国哀丧。
大莫一代开国太师,扶凉,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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