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玄武门外，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各自领着五十人的卫队，正不紧不慢的走向他们人生的终点——玄武门，张着血盆大口的“鬼门关”……
　　“大哥，我怎么觉得不应该去？！”一宿未睡，只歇了少许，李元吉有点黑眼圈，“不如我们托病，今日不朝，再看看变数？”
　　“兵备已严，你我还是应该去看看，与其打探不如自得。”李建成断然否定道。
　　“这么说，大哥已经下定决心了？”李元吉似乎并不放心。
　　“岂止是我下定决心，陛下不也下定决心了？所以才把二郎逼到这个份上！”李建成递过一个散漫的眼神。
　　“不知大人到底要怎样……不过，你我只管往彼施力即可。”李元吉忖思片刻，胸有成竹道。
　　“嗯……今日，二郎恐怕不太好过！”李建成叹惋道。
　　“大哥，你心软了？”李元吉皱眉道，“把二哥留在长安，没放虎归洛阳，我和你花了多少心思；昨晚张婕妤通风报信，他都对父亲造了什么谣言，你不是不知道！”
　　“不用提醒我，今日面圣，就是想省了昆明池再摆一道……兄弟拔刀，确非好事，而且，总是可惜了‘二郎’！” 只要想到就要“了断”李世民，李建成的心思愈发的沉重，李元吉又这般浇油，只叫李建成更为烦躁。
　　“又是阿嫂那套说辞！大哥，现在是你死我活，他比你明白！”李元吉不耐烦已极。
　　“我明白……”李建成耐着性子道。
　　“你明白什么呀？我看都是嫂子枕头风吹的，什么‘打仗亲兄弟’，什么‘同母生一脉’……亲亲亲，二哥真当你是‘亲兄’，还能走到这一步？妇人之仁！”李元吉一脸的不屑，得寸进尺，终于激恼了李建成：“你有完没完？！三胡，二郎当不当我是‘亲兄’，我都当他是‘亲弟’。不过你放心，今日没有‘兄弟’，只有对手，乾坤一定！你不要老是埋怨你嫂子，女人的枕头风也吹不动我——手足相残非善事，不值得多言，我不过不想授人以柄，在后世落个骂名。”言罢，策马快速，跑将前去，眼看就要进玄武门了。
　　“骂名？霸天下何惧骂名？！”李元吉嚷嚷着不悦，冷不丁目中余光往后一瞥，才发觉两人的侍卫正齐刷刷的盯着他，转念觉察自己的混言，思量长幼尊卑，尴尬的夹了马肚跟上李建成，找话题圆场，“是我口无遮拦……怎么没看见常何？”
　　李元吉这么一说，正在生闷气的李建成也注意到了此事，举目而视，不免狐疑：“你问问怎么回事。”
　　“嗯！”李元吉抬头对着城楼上的一个兵士，喊话道：“常将军人呢？”
　　“常将军昨晚多喝了两杯，还没起来。”城楼上的士兵早已经被换成天策府的死士，回答也是事前就准备好的。
　　“这个莽夫，就知道贪杯！”建成一听，愈发不爽。
　　“宫城驻防重地，守将贪杯渎职，成何体统！派人把他给我叫起来，寡人要好好教训他！”李元吉怒斥。
　　“算了，我看这几个兵士也不眼生！大人还在临湖殿等着，教训常何不在这一时半刻，面圣紧要！”李建成悻悻道，径直进了玄武门——现在建成的心思全在临湖殿那，未免夜长梦多，此事宜早不宜迟！
　　“便宜了这小子！”李元吉狠狠道，跟着建成，进了玄武门，里面看起来，一切照旧。
　　进了宫，兄弟二人一路一直没多说话，以免隔墙有耳。玄武门离临湖殿并不远，进了门直走不到一刻钟，便是咸殿池，遥遥相望的对岸，临湖殿跃然水上——临湖殿依仗湖形水势，大半建在湖面上，东北面看过去好像一艘画舫浮在池面上；小半建于与陆地相连的洼地之上，通过一座月桥和一座九曲廊桥，将殿前西南面露台的两个出口与殿外相连。朝阳洒下柔和的光芒，湖面水波粼粼，一阵微风吹过，撩的人心酥意醉，建成的心情稍微有些放松。相隔不远的灌木花草之中，一双双杀人的眼睛则死死的盯着这一对兄弟……
　　“慢着，大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突然，李元吉感觉被几道异样的光闪了眼睛，勒住马，四顾一视，敏锐的发现了宫里安静的异常，而刚才的亮光是从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中发出来的——正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嗯？又怎么了？”李建成有些不耐烦。
　　“宫中的内侍，往常这时都该在这里打扫才对，怎么今日不见一人？大哥，事恐有变，不如我们先返回东宫，再做打算！此事大家即使责怪，也有时间还转。”李元吉警觉的打量着四周，对李建成的建议道。
　　“嗯？我看看。”建成连忙勒住马，环顾四周，用心观察——不错，元吉的话有道理，确实气氛古怪，“回去！”
　　变故突如其来，伏在灌木之中的公孙武达，急忙对隐蔽在岔路之中的李世民做了一个“有变”的手式，李世民大吃一惊，对身边的无忌使了个眼色，当机立断，迅速驰马现身，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前来面圣，怎么还没见到至尊，就要走呢？莫非心虚不成？”
　　“二哥？！你这是什么打扮？！”李元吉刚将马横过来，看见李世民军容整齐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后面刘师立、独孤彦云和李孟尝三员天策府的猛将同样戎装加身，陡然心生恐惧，“二哥，你……想杀人？！”
　　“李世民，你……你这是造反！”李建成此时，也颇为惊惧，李世民的出现，大出乎他的意料了。
　　李元吉本能的想要自保，顺手抄起了马鞍上挂着的角弓，搭箭就要射，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他弦没拉满就放箭了，双手还抖个不停，射出了两三箭都很没有准星。太好了，是李元吉先动的手——李世民阴沉着脸，既不多说，也不理睬，使出全身的力气拉满弓，毫不犹豫的射向太子李建成的胸口——这才是他最根本的目标！李世民的箭术天下无双，又是冷酷无情，只一箭就力大势沉的命中李建成的要害——李建成万万没有想到，“了结”的结果，居然提前到李世民这样血腥赤裸的拔得头筹。他骑在马背上一手握着胸口的箭，一只手还颤抖着伸向世民的方向，微张着嘴巴，一直哆嗦不停，想出声，又出不来声；泪水不知不觉的湿润了眼眶，充满的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迷茫、而是困惑！鲜血从李建成的指缝中接连不断的流淌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衫，却完全不觉得疼……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在了血泊之中——太子，死不瞑目！李建成命丧黄泉，他与元吉的卫队登时乱做一团，有人操弓放箭，有人横刀出鞘，局面一片混乱。
　　也许是李建成死前的眼神，勾起了世民心幽深藏的亲情，一时之间，从记事起所见到兄长各种各样的面孔，冲撞在他的脑海中，以致李元吉还活着、并且就在他身边的事实竟被疏忽了！而李元吉一看大哥已死，笃定李世民也不会放过他，便跟发了疯似的，毫不犹豫的向李世民放箭。说时迟那时快，尉迟恭带领骑兵七十余人赶到，其中一个将士抢在李元吉松手的瞬间射中李元吉的坐骑，一个踉跄，李元吉落马跌地，人生最后的一支箭又偏了，却也不算完全白射，惊吓了李世民的坐骑！于是，马儿带着李世民奔入道旁的树林，树林中枝叶繁茂，盘根错节。李世民被马儿的狂躁颠簸的缓过神来，握紧缰绳，正欲驯马，冷不丁却被林中的树枝挂住，猝不及防，从马上重重的摔了下来，系盔甲的绳带被一根长出地面的树根勾住了，也不知是因为刚才用力过猛到导致的全身酥软还是因为精神的紧张与柔念交叠，一时竟爬不起来。看着李世民奔入树林摔倒，李元吉猛扑过去，一把夺过李世民的角弓，压在李世民身上，就要用弓弦勒死他，李世民摆脱不得，只能用胳膊架着元吉手中的弓，双手紧紧的掐在元吉的咽喉处，兄弟两势均力敌的相持着，元吉稍占上风。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恭也跃马入林，手执长槊，奔在元吉的身后大声喝斥。元吉腹背受敌，自知不是对手，赶紧放开李世民，爬起来就钻出丛林朝咸殿池跑去，一路跑还一路大喊“陛下救我”，眼看已经忙不择路的要跳进咸殿池，尉迟恭勒住马匹，把长槊扔给副将，上弦拉弓，放箭将齐王生生的射倒在咸殿池的岸堤旁，鲜血滴落在一池晨水中，随着荡漾的波浪一圈一圈的晕开……
　　此时，李世民终于解开了绳索，从树林中钻出来，事情，已经结束了——剩下的，是屈突通和尉迟恭率领兵士与太子齐王的卫队混战在一起，兵器交撞，各有死伤，满目狼藉，场面怵目惊心。李世民的心砰砰直跳，这一场规模并不大的打斗，比他所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叫他畏惧、胆颤、后怕！
　　“大王，起事已成，快通知玄武门跟天策府！”敬德回马跑至，打断了李世民的痴愣，“这些喽啰，成不了大事，但大王需小心暗箭。”
　　“嗯，我心里有数。”李世民平复了一下忐忑的情绪，滋味难嚼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用令旗，你去办吧。”
　　敬德得令而去，辅机、玄龄、克明也迅速从隐蔽的岔路中钻了出来，人手一柄横刀，保护在李世民的身边——他们是文人，刀剑之事，非其所长，所以刚才不多逞强。但是此刻双方的人马打作一团，李世民的身边得有人护着，否则，倘若生出意外，岂不前功尽弃！此刻，太子与齐王已死，其他诸事自有猛将作为，勿需秦王多劳！李世民站在池边，看看湖畔弟弟的躯体，又看看不远处被亲兵拖到一旁、抱在怀里不停呼唤的大哥的遗体，再看看屈突通领着自己的死士与敌人激战，心有万钧的分量——屈突通说的对，这事干起来，“万分沉重”，已经“沉重”的一股恶寒由心而生，连自己都厌恶，他赶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池对岸的临湖殿里，隐约传出哀伤的编钟之音……宫内的嘈杂之声远远的飘过咸池殿的水面，传到池对岸的临湖殿内，听的殿中各人都心惊肉跳，诸臣面面相觑，不知何言以对。殿内寂静难耐，越发显的这些声音刺耳，听的李渊实在难以接受，不愿再想再听。他突然站起来，冲到殿内的编钟前，拿起木槌，咬着牙，衔着泪，亲手敲击临湖殿的二十七响编钟：钟声浑厚，低沉长幽，亘古声来，遨宇远走——这是丧钟，是一个父亲为自相残杀而死的儿子敲响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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