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第二天申时，李敭兴高彩烈的跑进甘露殿，正赶上李世民用完晡食要休息——她刚从大兴善寺回来。一看女儿洋洋得意的劲，李世民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倦意全无，按耐住内心的欢喜，明知故问道：“锦那，什么事这么高兴？”
　　“嗯嗯嗯……我与三哥‘连横’，旗开得胜！”李敭居然玄虚起“纵横”来了。
　　“哦……阿难也去了？”李世民笑道。
　　“是啊，三哥后天就去安州了，当然要跟娘去辞行啊，嫂嫂也去了。”李敭挤到李世民的身边，搂住父亲的胳膊，流波闪闪。
　　“跟耶耶说说，你是怎么跟你三哥‘连横’成功的？你娘怎么就没‘合纵’？”杨旻如何就范，才是李世民关心的重点。
　　“嘿嘿……我不告诉耶耶；除非，耶耶先告诉我一件事！”李敭挤眉弄眼，故意卖起关子。
　　“问吧！除了你娘那秘密，耶耶不知道回答不了。”李敭鬼精，李世民也“防”的滴水不漏。
　　“不是……”李敭挑眉看了李世民一眼，不以为然，“三哥是不是要纳个新妇，先进宫来调【晋江】教一段时间？”
　　“嗯，有这事……你三哥告诉你的？”李世民瞅了女儿一下，心中窃笑——李敭脑子转的够快。
　　“嗯，三哥除了辞行，就说了这事。阿嫂说耶耶去东都之后，那小娘子会去大兴善寺侍奉娘，据说是个大美人！我看三哥是惦记新嫂嫂，特地去跟娘说好话，怕娘对新嫂嫂太严格。”李敭眉飞色舞。
　　“呵呵呵……锦那知道的比耶耶都清楚……哎呀，你娘怎么说的，快告诉耶耶。”李世民等不及跟女儿磨嘴皮子，最后通牒了。

　　“哼，这么好玩的事耶耶都没告诉我，还是我自己打听……”李敭瘪瘪嘴，一脸不情愿，“好噢，我告诉耶耶！娘开始是不愿的，我就说，娘独自在长安一呆就是一年，别人看了要怎么议论啊，说耶耶冷落娘吗？可耶耶明明就没有啊，娘总不忍心耶耶被冤枉吧？人言可畏呢！”
　　“……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你娘怎么回的？”李世民刮了女儿的鼻梁一下，心口不一却极舒坦。
　　“娘没辩解，只说她每年都要去大兴善寺礼佛的。然后三哥就说了，这不难。礼佛重在佛心，而不必拘泥固形。娘如此虔诚，不如他为娘从大兴善寺请佛陀宝相金身一尊相携，这样娘就可以随时礼佛啦！”李敭到底小孩心性，才几句话，便渐入佳境，开始口若悬河。
　　“嗯，是这个理！你三哥心细。”李世民连连颔首。
　　“然后，我就趁热打铁说，阿逸还小，昨晚睡觉还要娘来着，这要一年都不见可怎么行？还有呢，耶耶为了这事，特地没叫六哥走，总不能叫六哥呆在长安不之藩师出无名吧？对了，还有大姊，我说御医保媪全都齐备了，生孩子还是得看姊姊自己；就连大姊夫，耶耶都给了恩遇不去洛阳了，在家陪姊姊，耶耶真是能做的都做了……然后，娘就应了。”李敭继续滔滔不绝。
　　“就知道，耶耶的锦那，嘴比‘张仪’、远胜‘苏秦’！”李世民捋着虬须，煞有其事的点首道 。
　　“嘿嘿……还是比不了，娘说不愿进洛阳宫，只住芳华苑显仁宫。”李敭突然作态谦虚起来。
　　“理由！”李世民不解追问。
　　“秦王破东都，力擒王世充，火照三千尺，乾阳化无踪……嗯，耶耶，生气啦？女儿不说了。”李敭开始还卖弄了两下文采，陡然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对，连忙住了口。

　　“你娘怪我烧了乾阳殿……我还道是你外家阿翁，不想却是因为耶耶……”的确，李世民的情绪刹那便深沉下去，甚至还有些隐约不悦。
　　“女儿知道，大人此举是为了昭示天下，大唐开天辟地，自要除旧布新，锐意进取，哪能因循守旧呢？娘也明白的，大人最清楚了，是不是……说不是因为阿翁，其实也是因为阿翁——莫说乾阳殿，就连整个洛阳新都都是阿翁筑的；可除了乾阳殿，其他的大人不是都留着好好的？！但是，娘也是阿翁的女儿呀，乾阳殿是阿翁的精心之作，毁了总是可惜；娘心里不免难受，也是人之常情嘛——所以我想娘还是因为会睹物思阿翁，才不喜欢洛阳的，不是因为大人焚了乾阳殿……娘的心是留了一点点给阿翁，但是剩下的全给了耶耶……大人，天子胸壑有乾坤，你不要生娘的气，好不好吗？也不会生娘的气，对不对啊？”李敭发觉自己言多有失，立刻郑重跪在地上，眼睛一眨泪花闪动，甜言蜜语哄着父亲，心中着实忐忑不安。
　　“哎，锦那开口，能不好吗？能不对吗？耶耶就说了一句，你说了几句？还阿谀奉承一大堆……”李世民戚戚释情道——哪里还肖李敭开解赔罪，只女儿那副楚楚可怜之态，李世民就已经心软了。
　　“……大人不生气就好！”李敭破“涕”为笑。

　　“鬼丫头……起来吧，哭什么，耶耶又没说你！”李敭从小到大，李世民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这一次当然还是不会例外，而且还顺手从榻上拿过一件金玉修饰的卧枕，“锦那不辱使命，耶耶就把‘金宝禅枕’送给锦那，以资……犒劳！”
　　“女儿不是为要赏赐……”李敭低着头，扭捏道，目波却流连在李世民手中的禅枕上——听闻，这是天台山一代宗师智顗大师开光的南朝宫廷神器，隋大业年间寄居隋东都紫微城，却在隋末战乱中流落民间，直到去年才由宣州刺史又于江左之地发现，年节时上贡回京。
　　“噢，那是不要喽，也罢……”见女儿“推辞”，李世民便“平淡”的把禅枕要放回原处……
　　“要，要么……谢大人，女儿带着去洛阳，天天抱着睡……陈内侍，您老傍晚去淑景殿吧，我刚跟大兴善寺的师傅学会熬的斋羹……我家大人日理万机，锦那可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再有空能召见女儿，还是陈内侍受累逮空跑一趟，顺便也先尝尝，看看锦那的手艺招不招得大人待见……嘿嘿，女儿告退！”李敭连忙“抢”过来，抱着禅枕不避旁人的亲了父亲一口，略微欠身便欢天喜地的跑将出去，只留得殿中安坐的李世民哭笑不得：“‘虚伪’的十七娘，还装……讨喜的本事一套一套的！”
　　“阿茶真是聪慧机敏、善解人意……”陈祥来也喜欢李敭，不避贵贱嬉闹无隙，这份天然的豪爽无琢，公主中很少见，却与蜀王有几分像，真不愧是一个屋檐下长大。
　　“观儿知母！她才多大，还不是她娘教的……”李世民无可奈何却又心满意足的笑言。父女相亲，也是讲缘分的。李敭自小敏慧善言，最是讨宫中诸长辈的欢心；尤其是对李世民，李敭那张小嘴，每每都能赞其所爱全其所恶，故而于诸姐妹中脱颖而出也就不足为奇。

　　两日后，李恪便带着杨惜和王府僚属，辞别父亲与长安，前往安州藩国。李恪是最后一个去国的亲王，再见面，又是年节。走前一晚，李世民留李恪夫妇、李愔、李福和李敭一起吃了晚饭，儿行千里，总是要叮嘱几句，不外乎就是修身正性齐家治国之类的话。父亲不厌教诲，慈爱动情，一如在大兴善寺里母亲杨旻的琐碎唠叨，可怜天下父母之心！

　　五日后，贞观十一年二月初八，李世民祭祀汉文帝之后启程，前往东都洛阳，巡幸河东诸地，羽葆、华盖、旌旗、车马数众，彩扇、钟乐、卤簿、鼓吹盛大，行前诏令：太子李承乾留京监国，全权国事；以尚书右仆射虞国公温彦博身有旧疴、力有不逮、不宜颠簸为由留京执掌机务，辅弼副后；中书门下二省与尚书省六部侍郎各一人、九寺少卿各一人、殿中秘书二省少监各一人、太史局少监一人，共二十人留京监守堪用；在京凡从四品以下非武职者岿然，其余官员随驾东巡；京中诸卫上将军、大将军护驾，其余一如既往，左右卫、领军卫按仪卫定制行事，千牛卫悉数相从；诸王未去国者，魏王李泰领雍州牧兼左武侯大将军，新设馆士，致学精进，宜留京佐春宫储兄；蜀王李愔暂且在京待命，四月护其母淑妃前往洛阳，可不之藩；晋王李治、十三皇子李福伴驾同行；内命妇、诸公主未婚配者俱同往，外命妇、诸公主已婚配者视其夫，内侍省内侍以下、内宫官司去留皆从仪卫定制。

　　阴弘雅临走前一天，去大兴善寺和杨旻小聚，当然还把好姬带了去——丑妇尚且要见公婆，何况是个大美人呢！只是好姬确实没福分，在宫里五六日也未得见到天子真容。杨旻容颜已有岁月痕迹，但是优雅从容更胜当年，此番见到好姬，也不由心中暗叹：阿难真是命犯桃花，这等美人都叫他碰上了，真不知好是不好！阴弘雅看在眼里，告辞时调侃道，她已经完璧归赵，剩下的全凭旻姊姊做主了。杨旻笑而不答，好姬却一直惴惴不安——在宫里便知李恪生母是前朝帝女，从来都是内宫之中的花魁，只怕自己入不了淑妃的眼——观子知母，从李恪的仪范格调便可略窥；加之此前在洞中，李恪和好姬聊天时说过童年之事，好姬想象中总觉得淑妃是个雍容却苛刻的贵妇。双姝对坐，杨旻笑问好姬几日在宫中都学了什么？好姬说跟着掌设学了床帷茵席铺设汛扫之事，才知，在宫中如此一件寻常事都要从品遵礼、循规蹈矩、因人而异，其他诸事同是如此，宫中生活真非易事，也无乐趣。杨旻听完，开怀大笑，喜欢好姬这份率真，便告诉她现在非在宫里，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她若觉得闷，东西二市也可以去逛。这却叫好姬大为惊讶了，侍奉内宫皇妃哪能如此随便？杨旻煞有介事的看了好姬一眼，便对好姬耳语道，其实她就是觉得宫里太“辛苦”，所以每年都找这个理由出来散心，权当消遣；说罢，美目之中闪着狡黠的笑意。好姬没想到淑妃这样风趣，顷刻间轻松下来，脱口而出：“那陛下不是一直很‘可怜’，时刻都要如此辛苦？”杨旻一本正经的直点头：“那没有办法，那是陛下……其实他也想‘偷懒’，可是不行……”李恪的父母原来都是这样的性情中人，好姬暗自庆幸，只觉得从此可以再有尊尊亲亲，离开骊山不是冲动之举，小娆也可以放心了。杨旻重佛，好姬却不通，然而此后每日都随携左右；好在好姬甚有悟性，听寺中众多高僧讲经说法，倒也觉得饶有趣味，不觉枯燥，杨旻忍不住夸她比锦那还有定力，好姬腼腆，一听就脸红，惹得杨旻愈发喜欢夸她。这一对目下主仆、他日姑妇连日来融洽相处，若是远在藩国的李恪得知，必是喜闻乐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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