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白事 上
七天前。
雷电交加,白昼如夜。
“……三……三……”
澄州城内的王员外躺在他的雕花大床上,颤抖着向外伸着三根枯槁的手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因不肯瞑目而布满血丝的混浊老眼吃力地瞪着,干瘪皱巴得如同一块旧牛皮的嘴唇翕动着间歇地传出类似倒吸冷气的嘶嘶声。
“哎哟……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冯姨太把她那双浓眉一皱,手中的香帕一抖,张着血红的口就嚎了起来。
屋子里下人管家站了一地,守着王员外这盏要灭不灭的枯灯已经三天了,却偏偏就是不肯咽气。
王员外丧妻多年,身边只有一个冯姨太和庶出的儿子。冯姨太苦熬多年,满心盼望王员外有朝一日把她扶正,却不料王员外越老越风流,竟然开始沉迷于男色,前两年去了一趟京城,便对那风月楼里顶红的小倌柳三念念不忘,不惜花重金买回家来,安置在内宅里,宠爱异常。
王员外把柳三这把淬了毒的尖刀一刀捅进了冯姨太的心窝里,日日荣宠,就象是天天捉着刀柄在伤口上搅动一样,疼得冯姨太肝胆俱裂,怨毒满髓。平日里明面儿上碍着员外宠爱不敢闹太狠,暗地里杀人不见血的狠招倒是从没停歇过,但当红小倌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跟冯姨太兵来将往的同时,不但把王员外迷得七荦八素根本就不到冯姨太房里去,连带着让员外跟唯一的庶子也疏远了,到后来员外病重,都传出要分给柳三家产的消息来,这简直是把冯姨太往死道上逼啊!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员外病发昏迷,把柳三骗进屋来,让几个心腹下人摁住,用喂了毒药的簪子狠狠扎了几下,把昏迷不醒的人丢到后院祠堂旁边的黑屋里,挑断手筋脚筋,每每想起就命人去毒打辱骂,打得重了就灌碗参汤吊着命,留着让她日日折磨。
柳三被折磨了将近半个月,现下早就不成人形了。
眼见冯姨娘嚎得凄厉,老头子还伸着三根手指头不肯罢休,王员外的庶子王崇跪在地上,冷冷地说:“娘,看来爹见不到柳三是不肯闭眼了。”
“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这辈子让我受这种糟践……早知道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啊!”说着冯姨太就做势往床角磕去,一屋子下人,哪能让她挨着点边儿,早让几个丫头团团围住,边拉边劝。
“来人!给我……给我把那贱人开膛剖肚!今儿个我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原形!把他给我一刀一刀剐了!”冯姨娘被劝了几句,陡然睁开双眼,恶鬼一般喊叫道。
一旁的管家刚应了一声,床上王员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跟下一刻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样,嘴里嘶嘶的声音在窗外雷电交加的雨声中显得更外瘆人,脖子伸得青筋暴起,眼看着就要颤颤巍巍地从床榻上挣扎坐起来。
“娘,爹既然放心不下柳三,您就别让他再担心了,儿子这就跟爹交待几句,让他安心上路。”王崇长得倒是有几分王员外的影子,也是一样的一张寡情薄义的长脸,一脸阴鸷,此刻他望着病榻上的老头子,面上带着诡异的笑。
“爹,您就放心去吧,您走之后,儿子我会替您照顾柳三的,一定做得跟爹您还在世一样。”王崇凑近老头子轻声轻语道:“爹在世怎么疼的爱的,儿子也怎么疼怎么爱,爹年纪大了,有那个心没那个力了,儿子可以比爹做得更好,一定不会让柳三在人间寂寞的。”
冯姨娘听完这话,倒抽了一口冷气,抖手抖脚地站立不稳,被丫头们扶着,手指抽搐得快要断了似地指着跪在床前的王崇,半晌说不出话,眼睛一翻,这就背过气去了。
王员外的脸由青白慢慢变成猪肝色,本来就布满血丝的眼睛眦目欲裂,那只一直伸着三根指头的枯手猛地攥住王崇的衣领,胸廓跟被只无形的巨手捏着一样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咯咯”了几声,一口黑血吐出来,就保持着那个骇人的姿式,死了。
一屋子的下人就等着这一刻,齐齐跪下去放声大哭。一时间窗外电闪雷鸣,映得这间只点了两根长烛的屋里愈发的人影幢幢、阴森恐怖。
背过气的冯姨娘被丫头们掐人中掐醒过来,睁眼先看到歪倒在榻上的王员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然后转眼看到跪在床边笑得一脸魔怔般的儿子,捶着胸口尖声哭叫起来。
“老天啊——你倒是把那祸害人间的妖孽天打五雷轰了吧——”
雕花的长窗外猛地一片煞白,刺得所有人眼睛都有那么一瞬失明,耳边就听到一连串仿佛炸在耳边的霹雳巨雷,所有人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雷好象真真儿的就象是劈在他们身边的,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象是被人用刀锋狠狠地刮过般火辣辣的痛。整间大屋随之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腾起一地烟尘,本来跪了一地的丫环仆人瞬间连滚带爬地蜷在了墙脚直打哆嗦。
王崇被雷震得向前一扑,差点扑到死老头子身上,他惊魂未定地扶着床沿抬起头,正对上老头子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已经僵直的眼神仿佛看到什么骇人的不得了的情形似的,直勾勾地射向王崇身后漆黑一片的宅院里。
“不、不好了!不好了姨太太!”正当众人惊魂甫定的时候,大屋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了,一个家丁跌跌撞撞跑进来:“后院祠堂……叫雷给劈了!”
几缕青烟缓缓从王员外府上后院的残垣断壁中升腾起来,仿佛真的有什么妖孽的痕迹,慢慢在一片乌黑的半空中化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姨太太,万幸,祖宗灵位都好着呢。”一个丫头慌里慌张从塌了一半的祠堂里跑出来,回禀道。
冯姨太定定立在已经完全被天雷劈塌了的小黑屋前,一张浓妆艳抹的老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又惊又喜。
“快,快给我看看那贱人还有没有全尸!”
几个家丁小心翼翼地走到废墟中间,翻开断檩残瓦,居然让他们在一堆土坯砖渣下面找着蜷缩成一团的柳三。
因为连遭多日毒打折磨,柳三原先的一身衣裳早就破烂不堪,上面被血渍污渍弄得连颜色都分辨不出了,乌漆抹黑的一片,长发散乱,发丝间露出一张苍白污脏的脸,一个家丁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似乎还有点微弱气息——没了往日当红小倌的仪表风情,下人们是连脸都不肯多瞧他一眼了。
“天雷都下来了,这妖孽还好端端的呢!”冯姨太一看到瓦砾中的人便忍不住叫骂起来:“来人!给我把这贱人拖到祠堂勒死!勒死他!”
“娘……”
王崇刚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就被冯姨太一耳光抽在脸上。
“你这人伦丧尽寡廉鲜耻的孽畜!你敢碰这贱人一根手指头,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把你赶出王家大门!”
丫头下人们把冯姨太跟王崇劝开,又有两个家丁去找了一条白绫,拖着人事不省的柳三进了王家祠堂。
是夜,王家大院里灯火渐熄,一条人影顺着廊下阴影悄悄摸进了一片废墟边的王家祠堂。
祠堂的半边已毁,大门敞开着,淡淡的夜色里,门内的地上似乎有一滩一动不动的阴影。
王家的祖宗灵位完好无损地层层叠叠安放在祠堂最里面的香案后面,案上只燃着一盏微弱的长明灯,夜风一过,忽明忽暗,堂上左右停着两排棺木,被这火光一照,说不出的阴森。
王崇提着袍子下摆,轻手轻脚走进来,停在地上那滩阴影旁边,蹲下身,从袖子里摸出个火褶子点燃了,微微有些手抖地凑近那阴影——
自从柳三被母亲挑断手筋脚筋扔到黑屋以后,王崇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无非就是想重温一下当年被王员外接入府时,柳三那张旁妍侧媚的脸。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机会倒是有了,只是柳三已然成了废人,偶尔清醒时见到他,虽蓬头垢面,但废人嘴里那一声声微弱又急切、哀求与谄媚并重的“少爷”着实让平日里爹不痛娘不爱的王崇受用不少,想入非非。
早料到母亲会毒打甚至处死柳三,王崇也费了点心思,买通了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阳奉阴违,瞒着母亲少折磨柳三,留他一条命在。白天母亲叫人勒死柳三时,那下人也是得了好处的,想必顶多只是勒昏过去了,趁这个机会,王崇还得把这人好好思量思量怎么藏起来,偷天换日。
王崇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拨开阴影上披散着的凌乱长发,火折子跳跃的光芒下,映出那人一张皎如银月的脸。
王崇觉得那一瞬间似乎魂儿都被勾了去,他愣愣地看着伏在地上、颈间还缠着白绫的那具“尸体”——那张便说是天下绝色也不为过的脸。
人人脸上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且不说这张脸上颜色分明形状妙绝的五官,单说每个人满脸蛋上全部加起来也就有的那么几块肉,长在别人脸上时,往往不是横丝堆垒便是寡淡尖削,轮廓也很难有生得十分美的。即便是有长得好的,横看侧看,总有一面难免是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偏瘦。偏不知为何这人的脸上,骨肉起伏,轮廓如此优美,那些个细微的起伏、转折,看不清从何而起,寻不到往哪里没,但偏偏让人细细琢磨下来,嗔痴喜怒似乎全有,又似乎全无,没来由的就勾勒出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万般多情风流来;且不说这人还闭着眼,倘若此时他睁开双眼,不表情时亦表情,便是有许多人的魂魄,也是一同被他收了去了。
王崇怔了半晌,如梦似幻地伸出手来,轻轻抚上那人的脸。
那张绝对不是柳三的脸。
“咳!”那张脸突然呛咳了一下。王崇猛地被惊到,身体猛地一弹,一嗓子尖叫卡在喉咙里硬是失了声,向后跌坐在地。
“咳咳!”
炎冰只觉得满鼻喉间都是浓重的尘土味道,忍不住呛咳了好几声。
每咳一次,脸都似乎被撞得木木的痛,脖颈间好象有什么东西勒着,十分不舒服。
炎冰睁了眼,一手抚向脖颈被勒处,另只手一撑,人就从地上起了身。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