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寺公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本来清以为“去岐阜县看枫叶”只是公一做的空头承诺而已，可没想到，刚入十一月，公一便吩咐下人收拾东西，把家里和公司统统都托付给久不出江湖的父母打理，自己却按着从前的那句戏言，让阿菊点了几个服侍的人手一并带上之后，掳了还茫然不知真假的清，向西直奔岐阜县。
　　秋日赏红叶的地方其实还有许多，不过西园寺家正巧在位于岐阜之中的白川乡有产业，虽然因为乡下实在是不甚方便所以很少会去，不过那里的独特房屋结构导致室内冬天不会太冷，夏天也不会太热，着实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他没做错，陪着清在白川乡看完枫叶又看过雪景，开春之后暗暗压着心脏提心吊胆地等到了二月份，清的病情也比往年减轻许多，发烧的次数减少了，就算只是在床上躺着也比往年显得精神了好多。

　　四月，公一终于结束岐阜帝都两边跑的生活，带着已经怀孕七月的妻子回到了京都。
　　七月，西园寺家的长女满月，不同于母亲的病弱，女儿相当健康，刚一出生便精神得不行，把全家人都折腾得人仰马翻，却没人会嫌烦。
　　女儿最终起名为葵（あおい），继承了母亲的样貌与父亲的眉眼的葵几乎是瞬间俘获了所有人的心，给许久未曾西园寺家增添了许多生气，就连一向在家不苟言笑的父亲面部表情都多了几分柔和。
　　日子过得越发像是流水，虽然平淡无味，可总能在生活中发现很多令人高兴的事情，有时候偶尔想起在娘家的时候的日子也不会再伤感。
　　就算已经成婚那么多年，可和公一在一起的时候却不会觉得无聊，冬日看雪春日看花，偶尔带着女儿三人一起郊游，就算没什么轰轰烈烈，细水长流也挺好。
　　所谓幸福，其实大抵如此。

　　可惜对于清来说，“好景不长”这个词似乎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一般。
　　从前好不容易才能活下来，却一直病弱到不能出房间。
　　后来好不容易才确定喜欢上一个什么人，却因为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兄长，最后不得不撕裂一般离开。
　　现在好不容易才重新接受了另一个人作为自己的丈夫存在，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健康的孩子。
　　可葵一天一天健康地长大，作为母亲的她却一天一天的虚弱了下去，仿佛把全部的生命力都给了孩子一样，平时还看不出来，可那些隐患一直都在身体里，只差一个伺机爆发的时机而已。
　　生下葵的之后她产后恢复就很慢，可因为她本身就体弱，所以大家也没觉得这有多么反常，加上全家上下无微不至的精心照顾，了不起也就比旁的人多花了月余才恢复，既然恢复之后依旧向从前一样活蹦乱跳，大家也都放下了心来。
　　可这年的二月，她的病却比往年更加来势汹汹了。
　　倒下的那天比往年提前了接近一个月。那天甚至都还没出正月，她正站着与下人交代些简单的事物，却几乎在下个瞬间就失去意识。
　　这一躺就躺了整整一周，一周后睁开眼睛之后，她盯着医院的白色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很久之后才想起来看一眼自己身边。
　　比上一次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好些，并没有出现一个人都没有的状态，至少还有一个人守在床边。

　　公一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视线转过去之后才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憔悴的笑来。
　　清于是回握了他的手。
　　“什么时候了？”她问。
　　“刚过中午，我下午过会儿有工作必须离开，阿菊和母亲会来接替我，晚上来看你。”
　　“我睡了几天？”
　　“……没几天。”公一安慰性地笑了笑，却没说确切的日子。
　　清却已经明白自己这次躺的时间绝对不短——从前一连睡上两三天公一都不会隐瞒，眼下大概睡了更久。
　　她于是略过这个话题不谈。
　　“我不喜欢医院。”
　　“等你好了就回家。”公一点点头，“现在这样，我不放心你在家里。”
　　“公一……”她祈求地看着他，虽然有些有气无力，可语气里却是相当的坚定。“我想回家……带我回去，别让我死在医院里。”

　　其实病弱的人反而对自己的身体更为了解，她从不是个轻言生死的人，就算是婚前割了腕子的那次，她都从未把“死在医院”这种话挂在嘴边过。
　　一旦口无遮拦，也就是她真的认为自己会死的时候了。
　　公一瞬间沉默，仔仔细细地看了清很久，最后他才点了头。
　　“好，我们回家。”

　　回家之后并没有回到他们夫妇俩原先住的那个院落，而是按照清自己的意愿，被安置进了大宅里最边角的小院子。
　　她说，那样更安静。
　　小小的葵还不满周岁，被抱得远远的，半点也不能靠近清所在的院子。
　　小孩子的抵抗力本身就弱，不可以让病气过给她是一点，清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是第二点。
　　清本身就比较爱安静，平时里也不爱很多人跟在她身边，眼下则更加变本加厉，除了公一还能出入她的房间，就连一直都照顾她没离开过的阿菊都被遣得远远的，再没人能接近她的院落。
　　二月是公一按照惯例要繁忙起来了的时候，前两年，即使是去年陪着清在白川乡过冬，轮到二月了也是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帝都。
　　这是他这么些年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在二月休了假，把公司的事情全权交给下属看着办，自己一整天一整天地和清两个人窝在她住的那个小院子里，关于工作上的事情什么都不想，只专心陪着偶尔才会醒转过来的妻子说话。

　　她一直在发烧，清醒的时间很少，一日里往往有十六七个小时都处于怎么叫也叫不醒的状态，偶尔醒过来了也只是握着公一的手哭，可无论问她哪里不舒服都死不开口，唯有把她揽回怀里才能让她眼泪稍减。
　　所以最后无论清醒还是昏睡，公一总是抱着她。
　　二月的末尾，帝都下了一场大雪。
　　在庭院里盖了白皑皑的一片，就算如此，雪也未曾停下一丝，只是这样自顾自地下下来，落在雪地里，安安静静的。
　　到了半夜，一直昏睡着的清突然清醒了过来。
　　高烧不退让她的面色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绯红，眼睛也晶亮异常，就这样灼灼地看着拥着她睡着了的公一，不说话，也不动作。
　　她的视线一寸一寸看过公一的脸，从头发，到紧皱的眉头，再到眉毛下那双从来未曾骗过她的眼睛，高挑的鼻子，单薄的嘴唇。
　　平淡无奇的面貌，她和这个人过了十年的日子，一直以来都未曾受到哪怕一丝伤害。
　　她生命之中最热烈的爱给了雅，却被眼前这个人引出了最浓烈的喜欢。
　　哪个都舍弃不掉，可如果要论最不想舍弃的，大概还是葵吧。
　　拥有西园寺的血脉，西园寺的名字的葵。
　　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女儿，和公一的女儿。

　　清脑袋里正乱七八糟地想，公一却醒了，还迷迷糊糊着，却几乎是习惯性地把她揽在怀里，揽得更紧了些。
　　她于是拽了拽公一的手。
　　“外面很亮，月光有这么亮么？”她问道。

　　这是她病倒以来第一次这么精神地开口说话，公一心下一凛，面色上却不动声色。
　　“外面下雪了，很大的雪，月光映上雪地，才会这么亮。”他低下头蹭了蹭清的额发，而后笑了笑。
　　清就趴在他的胸口，听着平稳的心跳和从胸腔里传来的闷闷的笑声，觉得格外安心。
　　“好久没见过下雪了，我想看。”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看。”
　　清却摇摇头。
　　“好不了了。”她笑了笑，“我好不了了，所以现在就想看。”
　　“说什么胡话……”
　　公一一边轻声斥责妻子，一边却找了件厚衣服将她裹起来，而后打开了房间的门，又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外面的雪依旧在下，一院落的银装素裹。
　　“好漂亮……”清感叹着靠近公一的颈窝，然后叹了口气。
　　“今年的雪到了末尾，还有明年，后年。”公一盯着院子里发呆，“我陪你看一辈子的雪。”
　　“明年后年……一辈子呢。”清重复着公一的话，却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叹了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有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最后清自己轻轻地笑了。
　　“公一，抱歉。”她说，“我其实经常也在想，能和你到最后就好了。”
　　“那就来。”公一低下头，“抓住我的手，然后一直，一直跟在我身后，永远不要离开。”
　　她却只是摇头。
　　“我没法看着葵长大，没法给她梳辫子，不能替她买衣服……不能和你一起看着女儿长大，不能和你一直走到白头。我曾经自杀过，我曾经特别特别爱另一个人，可是你却依旧娶了我，陪我直到了生命的最后……我多么感谢你，最后甚至开始困惑，对你的感情到底是感谢，还是喜欢。”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想，你只要跟着我就好。”公一狠狠地皱着眉头，“喜欢也好感谢也好什么都好，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去任何我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去。”清闭上眼睛，“公一，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最早最早遇见你，然后最早最早喜欢你，好好和你过一辈子，把这一辈子所有没办法的事情统统弥补掉，然后和你看一辈子细水长流。”
　　“恩。”
　　“不要让人亏待葵……”
　　“恩。”
　　“就算另娶了别人，也不许忘记我……”
　　“恩……”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许忘记我，下辈子我要是找不到你了，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
　　“公一。”
　　“恩？”
　　“我啊……虽然最初的确觉得你特别特别讨厌，可是到了最后，果然还是忍不住喜欢你啊……怎么没早些发现呢……”
　　“发现不发现都没关系……”公一把她紧紧地抱住，声音已经反常地开始颤抖。

　　——「あたし……本当にバカ。」（我真是个笨蛋。）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下来。
　　庭院里连雪落地的那些细微的声音都没了，寂静无声。
　　公一直在原地坐到了天亮，最后放下清，唤来阿菊。
　　“给宫之杜家打个电话吧。”他说，“毕竟是她的娘家。”

　　后来公一再婚，而后合家搬迁去了中国，很久很久都没回来过。
　　和宫之杜家的联系一断再断，几乎除了逢年过节之外，再没任何联系。
　　直到他看见一本诗集，上面收录了一首很古老很古老的诗。
　　那是一首诀别诗，可是其中的两句他却很喜欢，仿佛散发着甘甜的味道一样，光是念起来便觉得口舌间都洋溢着幸福。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年过半百的老人随手把这本书放在一边，看着镜中自己已经半分花白的头发，最终笑了。
　　一个人的白头到老，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纵使他如今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女子的身影，可至少，他做到了让她至死都未曾孤单。
　　公一望着庭院里的那棵树，默默地笑了。

　　——夫人，如果有下辈子，要不要试试和无赖两个人一起到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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