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

　　滟如不曾质问潋颖，却让潋颖占了先。

　　有一天滟如回到湘水畔来，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她的房间里满目狼藉，满地粉尘纸屑，春梅与冬雪在她的房间里翻箱倒柜。

　　滟如惊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丫头抬起头来，面色茫然，“二小姐教我们来收拾屋子。”

　　潋颖施施然从那一堆废纸之后的帘幕中缓缓走来，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好姐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滟如顺着她手中所指，便看见了她手里扬起的那一叠信笺，滟如脸色倏忽间一变，“你还给我。”

　　那是她的诗集。滟如有时得了些好句子，便写在上面。这本也无可厚非。然而自从李桓成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以后，那便完全不同了。她的诗句里，字字句句都是少女怀春的情思，字字句句都有一个凝眸含笑等候她的少年郎。她那些诗句……滟如的脸上腾腾地冒起了火来，她用更坚定的声音说，“你还给我！”

　　“我若不还……便又怎样？”潋颖斜睨着她，“啧啧，好一个大家闺秀，好一个千金小姐！让我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淫词艳曲，什么‘妾意’哪‘君心’哪，什么‘思郎如织丝’啦，想想若是这册子教娘娘们鉴赏一二，我们大小姐的脸，又往何处放呢？”

　　滟如知道拿她无法，索性定下神来。她知道潋颖还有下文。

　　“好姐姐，你却是个聪明人！”潋颖娇声笑道，“咱们是同出一家的姊妹，若将你这诗集昭告天下，教我们爹爹，大夫人、皇后娘娘看见了他们的好女儿、好孩子怎样日日思春，做些淫词艳曲秽乱宫闱，只怕也不好听呢！”

　　滟如勉强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声音却不自觉带了颤抖，“你要怎么样？”

　　潋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逡巡，忖度着说，“不如这样……这诗集，我当做全没瞧见，只要……只要你称病回家去。”

　　“你说什么？”滟如一跃而起。这才明白了她的用心。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样如了她的愿？滟如冷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样可以胁迫我么，我不会回家去的。你这样的手段，不仅卑劣，而且可笑。你大可将这诗集昭告天下去，我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可怕？”

　　“你问心无愧么？你是问心无愧么！你怎么说的出口？”潋颖瞪大了眼睛，刹那间双眼便红了起来，她手里拿着那一叠纸，对她来说既无利用价值，便顷刻间成了一叠废纸。她一面哭，一面三下两下便纷纷扬扬尽数撕成了碎片……“我是奈何不了你。任你肆意妄为，抢夺原本应当属于我的东西！咱们大可走着瞧，偏要看看最后鹿死谁手！”滟如忽然被潋颖这歇斯底里的模样吓住，等她缓过了神来，她的面前仍然是潋颖那时的样子，通红着双目，咬牙切齿地对她嘶吼……

　　滟如心中忍不住的一阵恐慌。

　　夜凉如水。

　　而中宫的皇后娘娘却心乱如麻，她对面坐着的，是一脸不知所谓模样的大公主淑君。淑君坐在母亲对面的贵妃榻上，慵慵懒懒地教下人替她捶着腿，磕着瓜子，伸了伸懒腰对母亲道，“母后，您还有事儿吗？我要回府上去了，再不是当年在皇宫里的小丫头啦，现在我是出了阁的人了，母亲疼我，也不能日日把我留在宫中呀……”

　　皇后蹙着眉头，“到这时节，你如何还在嬉皮笑脸的？闹出这样的宫禁丑闻来，简直是扇了我好大一个耳光！当初我下旨命官宦子女入宫抚养，便有人说此举不妥，男女有别，岂可朝夕相对同饮同食？我坚持说本朝没有那么些男女大防，不必守着那些死教条……如今可好！闹出了这等事来！还不是你这丫头撺掇出的事来，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们，在园子里绣绣花写写字，能闹出什么事？你偏叫他们去戏楼里听戏去，男男女女共处一室嬉笑自若，时间长了哪有不出事的？”

　　大公主不以为然道，“母后看得也太严重了。说到底，我不过是叫潋颖去听戏，叫她看上桓成了么？她自个儿见着了桓成，两个人都还年轻，对上了眼有了感情，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住口！不是你在中间穿针引线，她……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儿来的？”皇后肃了面容，大公主闪了闪眼睛，惊奇道，“咦，这便坐下了胎有了孩子？那倒是真快……”

　　皇后气得连连咳嗽，气喘吁吁，一手指着她道，“还说不干你的事！”

　　大公主这才嬉皮笑脸地上前去给皇后揉着胸口，笑嘻嘻道，“母后，淑君认错了还不成么？这个中缘由也不好说，总之是潋颖看上了桓成那小子，非他不嫁啦。说是被别人抢走了，就要去寻死。女儿能眼睁睁瞧着，放手不管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生米做了熟饭，成人美事总比毁人姻缘要好的多啦！”

　　“你呀！”皇后一手指戳在大公主淑君的额头上，忖度了片刻，缓缓道，“为今之计事已如此，早早打发了她早日成婚才是。再一日日拖下去，等到肚子大起来，还成什么样子？”

　　大公主满面喜容，“母后说的正是，潋颖这丫头真是好福气！我替那小丫头谢过您了。”

　　滟如是从众人的目光中得到这个消息的。

　　她这才知道，她的所谓“私情”早已是众人眼中公开的秘密。她妹妹的“私情”也成了众人眼中公开的秘密，她姊妹二人，便成了一场公开的笑话。

　　华辰曦没有骗她。

　　潋颖甘冒奇险，做下这等荒唐事来，本来祸福难料。却幸运在有大公主在中间替她转圜，皇后并未明说，把这事缓了下来，却派了太医来替她诊脉，又赐下了好些安胎药物。

　　这是不必明说，不必公之于众的事了。

　　滟如至此仍觉一切都是不可信的。李桓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仿佛还在她眼前。他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说辞，他对她说，“我此生此世只有你一个”，难道都成了谎言么？

　　她不肯信。她怎么也不肯信。

　　滟如甚至连湘水畔也不敢再回。她甚至可以想见潋颖在湘水畔里，傲然睥睨地对着她。潋颖会坐得高高的，捧着一碗安胎药，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腹部，讥笑着对她说：李桓成总会是我的，我有了他的孩子！你怎么蠢到会信他哄你的谎话，竟被他骗的团团转？

　　滟如也不敢去见贺兰珊等人，他们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可是他们的眼睛都在说：滟如啊滟如，你真可怜，我们都知道潋颖夜夜幽会李桓成，怎么偏偏你蒙在鼓里？怎么偏偏你还会喜欢上他？

　　她已经一天水米未进。她觉得双膝发软，走到一棵大树下，一手扶着树干，弯下腰身来想要呕吐。可是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反而呛出了两行泪来。

　　有一只手陡然抄起了她的手臂。滟如睁大眼睛一看，来人是华辰曦。

　　“你早信我的话，也没有这些事了。瞧你现在这副模样，真是让人生厌的可怜虫！”华辰曦蹙起了眉头，对滟如道，“事已至此，你信不信了？”

　　滟如低下头来，一声苦笑。

　　“你还不知悔改，还觉得是别人作弄了你，而你却丝毫无错么？你的眼睛又是被谁蒙蔽？来，我叫你看一出好戏！”华辰曦抄起她的手臂，生拉硬拽地拖着她走。

　　滟如有如一堆烂泥一般，被他拽到了一个墙根。华辰曦自己也低下身子来，伏在墙根的阴影里。声音从那宫殿纱窗的缝隙中传来。

　　这是一处无人经过的荒僻之所。一座久经废弃的宫殿。

　　“你做下了这等事来，好得意、好光彩么？”驸马李承穆厉声呵斥着。

　　他对面那人隐匿在背光处，虽高了驸马一头，这会儿却怯怯懦懦，畏畏缩缩地嚅嗫着，“我……我……承穆哥哥，你听我说，我那沾花惹草的性儿您是知道的……”

　　“给我住嘴！”李承穆一拍桌案，“亏你也说的出口。我李氏宗族的脸，都要被你尽数丢光了。你谎称是驸马的亲弟弟，打着这样名号招摇过市，也便罢了。王氏二姊妹，哪一个单拎出来配你，也是绰绰有余，高了你不知几个头！你却这山望着那山高，妄想左拥右抱二女齐拥，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小卒子！眼下正是需要巩固吏部的时候，你这当口儿偏偏惹的是王侍郎的千金，王侍郎还尚可，那王大姑娘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妹……你偏偏去引诱她，难道瞎了眼么？”

　　“哥哥，好哥哥，您听弟弟一句话！原本是我的错，我风流成性，见了王二姑娘那模样生得漂亮便有意引诱，是我该打！”说着两手便朝自己面颊上扇去，“啪啪“打了两巴掌，又道，“可原本对王大姑娘绝无他意！是……是……”

　　“是什么？”李承穆又厉声追问。

　　“实是那一次随圣上秋猎，我无意中听见公主说起，原来王大姑娘是长公主嫡出的女儿，王二姑娘却是妾侍庶出。这二姝于我都是手到擒来，若是日后与大姑娘结下姻亲，岂不是比娶了二姑娘分量又重了许多？于我李氏，也是面上有光呀！”

　　“我原本也有如此打算。想着日后托公主从中牵引，教你高攀上王大姑娘……谁知道你……唉！”李承穆又是一番痛心疾首的模样。

　　话音方落，那紧闭的宫门忽然间沉沉推开，“砰”的一响。

　　“什么人？”李氏堂兄弟二人同时发问。

　　滟如走进来，逆光而立，单单薄薄地站在门口。发出了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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