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

　　李桓成再没有出现过。

　　世上的事偏偏如此奇妙，从前他出其不意地每每出现在滟如的面前。滟如厌他甚深，畏他甚深。然而，他再也不出现在她的面前，仿佛李桓成这三个字只是她梦中渺茫的意向，她竟觉得，心里某一处就此空空荡荡。

　　滟如啊，滟如。你在想什么呢？

　　滟如扪心自问。在闲置的荒院里荡秋千，秋千越荡越高，滟如抓住绳索闭上眼睛，自己仿佛也成了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

　　滟如在空中越荡越高，风吹着她面颊的时候，她竟自己也无法控制地想起了李桓成。想起他初见时，那样轻佻肆意地搂住了她的腰间；他低下头来，在她耳朵作弄调戏她，直惹得她敢怒而不敢言；后来……他黯然地在她门前放下那一束新鲜采撷的花朵……

　　她一面想的怔怔出神，也就把自己往高处悠悠地飞去……

　　滟如恼恨自己为何无法自制地想起他。明明。明明她是厌恨他的呀！恨他的轻浮肆意，恨他无时无刻的出现，恨他的挑逗作弄……而现在，又是为什么呢？

　　他仍旧是抱着双臂，微微仰起头来，噙着笑意看着那秋千上的女孩儿。她丝毫也没察觉到他。等她把秋千越荡越高，在空中俯下一张白皙清丽的面孔的时候，那股少女的迷失、惆怅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李桓成这才带着些得意地出声，“秋千荡得可开心么？”

　　滟如骤然睁开了眼睛，在急速晃动的秋千上看见了倚在梨树边的那个人。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又在她眼前了。

　　秋千晃动的速度慢慢缓下来。滟如板着一张生气的面孔，朝他走去，矜持地端着副小姐的架子，“你又来做什么？”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她明明心中不是这样想，可是哪个大家闺秀会对几乎素不相识的男子嫣然巧笑呢？

　　李桓成似是自嘲地一笑，寥然失落道，“多日不见，你又清减了些。我心中思念小姐，总忍不住想来看看你。你既是不愿见我，桓成便不自讨没趣了！”话音方落，便已回头而去。滟如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陡然间拂袖而去，竟禁不住地低呼一声，“哎……”

　　李桓成回过了头来，冷着一张脸道，“小姐对着一个面目可憎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吩咐、还有什么眷恋不舍么？”

　　这话噎得滟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怔怔望着李桓成，手里不自觉地缴着手中的帕子，又羞又恼，种种思绪便如万马奔腾般涌来，“你……你平白无故地出现，又平白无故地消失三五日，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了……谁、谁许你走了？”

　　话一出口，已红了眼眶。更多了楚楚可怜的韵致。

　　李桓成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嫌我讨人嫌，喝令我离得远远的人，等过了几日，又悄悄儿背地里念着我，思念得抹眼泪的，可是一只说话不算话、心口不一的小狗了！”

　　滟如听得满脸羞红，拧身就走，低低地啐道，“好不要脸。”

　　她走了几步，一只手却被人自身后拉住。滟如被那人半搂半抱着转过身来，他风流上挑的桃花眼也慢慢敛去了笑意，只有如深湖一般的漆黑墨色，那声音又在她耳边渐渐地低下去，低下去，“那人是我，是我想小姐想得如痴如狂、夜不成寐。”

　　他的手在她面颊边轻轻摩挲，她竟然毫不推却。只是慢慢垂下脖颈来，羞红了面庞。

　　李桓成一只手垂下来，去拉她攥着帕子不肯松开的手指。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滟如便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跳如擂鼓。

　　那涂着豆蔻的纤纤十指终于松开了帕子，任由他牢牢握住了。

　　皇家秋猎的那一天，是早早选定好的日子。秋高气爽，威风飒飒。整个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锦旗在风中飞扬，锣鼓随着移动的队伍敲敲打打。皇帝的龙辇在最前方，张伞而行，从人仆众等人手纸长扇、痰盂等物，在龙辇旁随行。几位皇子紧随在龙辇之后，鱼贯而行。滟如对周围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私语声置若罔闻，却只凝视着诸位皇子的端方仪态。这还是她入宫以后第一次见到五位皇子同时出现。这些金枝玉叶与她在血缘上尚属表亲，而她对这些“表哥”们却知之甚少了。
　　大皇子一马当先。他是皇帝的长子，身着蟒袍头顶冠带，容色肃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其后是二皇子赵廷和，赵廷和素为皇帝器重，又为朝臣尊崇，他却惯来行事谦逊，平时不喜会客、不喜结党，闭门不出。那端坐马上的仪态，端凝有度，比之大皇子，又有了一番儒雅之气。三皇子与四皇子形影不离，在马背上仍然说说笑笑，追逐打闹。

　　五皇子赵康佑是滟如等人熟悉的了，此刻跟在诸位兄长的身后，稚气的脸上却故作严肃。

　　在皇子之后，又跟着后宫妃嫔、几位公主的马车。其后，是皇亲贵族们骑马随行。滟如等人，亦在此列。在此后又是仆从众人、出行一应用度的车驾，自不必提。

　　京郊的草原，并不如塞外的草原一般辽远开阔。皇帝与后妃远远停驻，便有侍卫等人一声令下将某一片地域围圈起来供皇室宗族涉猎之用，鹿獐等物惊惶奔逃，却早已围得滴水不漏，连一只兔子也难逃出去。

　　皇帝张伞坐于最高处，以便视野开阔瞭望草原。

　　众后妃女眷在皇帝身后，一片莺莺燕燕。

　　皇帝一声令下，宗亲皇室们纵马齐奔，一时间满目都是杀伐奔逃之象。眼花缭乱中，只有万马奔腾，只有万箭齐发，动物的嘶鸣声，人们的呐喊呼喝声，响彻了天空。锦旗在草原四周猎猎作响，滟如头一次见到这样壮阔奇异的场面，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蒋琬琬悄悄扯住她的衣袖，低低道，“滟如姐姐，这滥杀无辜的场景委实怕人……”一手牵起了衣袖，在面前挡住了动物被猎杀的血腥气息。

　　滟如正欲安抚她几句。却只听得一个威严声音道，“我朝子民善骑马喜涉猎，男儿皆以体魄雄健为美。今日是射些无知动物，假若这满目的獐子、麋鹿都是些乱臣贼子，我们又何须惧怕他！这等场面多么快意人心，你这‘滥杀无辜’四字，却是妇人之仁了。”

　　蒋琬琬原本只是随口的一句诉苦，她天性怯懦，看见这满目杀伐场景自然是怕得厉害。她不想这随口一句话被人听去，怯怯抬起头来，只扫见一袭明黄色的衣角下摆，登时吓得几欲昏厥，立时俯身在地，声如蚊蚋般嚅嗫，“皇……皇上……民女只是……只是……”便再也说不下去，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哽咽着伏在地上，“民女信口开河，请皇上责罚。”

　　他们虽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然而宫廷何等之大，他们又决不能似坊间布衣那般穿梭宫廷。这样日日谨言慎行，除却年节朝拜，或是宫中设宴，他们根本难堵天颜！

　　本朝皇帝素来崇武轻文，皇帝见这女孩儿胆小怯懦得不成话，不由蹙起了眉头。

　　皇后性情慈和，一手扶起了蒋琬琬，一面笑道，“你又何罪之有呢？志不在做巾帼英雄，理那些打打杀杀的做什么？皇上，这是平西将军蒋大将军的小女儿，您吓坏了他的宝贝千金，妾身下回见着蒋夫人，又如何交代呢？”

　　皇上思及她父亲是个横扫千军的大将军，不由抚须长笑心情爽朗。

　　皇后蔼然一笑，引着她们几个向后宫娘娘们问安。滟如给几位娘娘请罢了安，一个少妇模样打扮的人叫住她，“哎，你是王家大小姐？今日怎么不见潋颖来？”

　　滟如见这人说话如此随性不羁，不由细细端详她。她生得明艳照人，打扮得又异常华贵。神情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滟如心中明白了几分，早听说皇后所出的大公主淑君言行随性，不拘小节。她屈身问安，这才道，“小女代舍妹多谢娘娘挂怀。禀公主娘娘的话，舍妹身体不适，近几日在园中休养。”

　　事实上，潋颖身体并无不碍。只是她万般推脱，怎么也不肯随行同往。滟如心中猜想，或许潋颖骑术不怎么高明，她心高气傲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丑，便索性躲了过去。要么便是……便是她那夜夜幽会的情郎也在此处，她怕在众人面前露馅儿。

　　滟如想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了李桓成来。不知他在不在这里呢？若是在，她又以什么面目来面对他？或许潋颖称病躲避，才是对的。她才想起潋颖与“她那幽会的情郎”，转念便将自己和李桓成相提并论，便仿佛那李桓成是她的情郎一般……滟如想起这一节，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又暗暗怨怪自己：李桓成与你，又算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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