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在马戏团到达镇上的第三天，我捡到了一个天使。

　　炎热的夏季，路上有蒸腾的热气，那些浮动的气体给视线内的一切都增添了柔软的氛围，显得非常的梦幻。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站在自家后院干燥的土壤前，抬头就看到了天使。

　　天使背着一对小巧的白色羽翼，穿着白色的背心短裙，她的手脚纤细，皮肤白皙到了透明的地步，让我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晒过太阳，赤着双脚，微微凸出的脚踝精致得就像玩偶，金色的长发乱七八糟地耷拉在她的脸颊周围，翡翠色的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我，然后粉色的嘴唇轻轻地张开。

　　“你好。”她挂在树枝上对着我微笑。

　　如此动听的声音，我是第一听见。而所谓的天使，我也是第一次遇见。

　　所以这大概就是我将她带回自己家里的关系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有些好奇地趴在我的床上，视线扫过屋内陈列的器物，轻声回答：“我叫天使。”

　　我看着她，和她对视，直到她的眼神里开始出现不安了，才重新说道：“我叫Nier，你呢？”

　　“天使。”

　　这么说完，她便闭上了嘴和眼睛，趴在我的床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将一旁的窗帘拉上之后，安静地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你能飞吗？”我指着她的翅膀问道，“鸟类之所以能够飞翔，一是因为它们的骨头里大多都是空隙，二是因为它们在胸骨上都长有三角形的龙骨突起，以增加胸肌及两翼肌肉的联接力……所以，天使，你的胸口太过平整了，我觉得你不能飞。”

　　天使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和我一样，是非常正常的人类的胸口。但我也曾仔细地检查过她的后背，那里的确生长着两团肉瘤，然后连接着她身后的翅膀。我能确定自己所见到一切的都是真的，但却不能确定天使是否真的能飞，即便最初我是在树杈上发现她的。

　　天使想了想：“我曾经能飞。”

　　天使说，他们并不是真的靠翅膀飞翔的，而是靠信仰。信仰越坚定的天使，就能非得越高越远。
　　“信仰？”我重复她的回答，有些郁卒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种不能确定的东西我要怎么去相信？

　　天使突然笑了起来，她指着周围问道：“你收留我是为了收集我的骨头吗？你看，这里有那么多鸟的骨头。你喜欢鸟的吧？”

　　“我只是喜欢收集鸟类的骨骼而已。”我纠正她。

　　她笑着点点头，似乎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那你要杀了我吗？只有杀了我，才能得到我的骨头哦。”

　　“我不会杀你，我要的只有你的骨头而已。也许几十年后，你会愿意在死后把自己的骨头给我？”我有些期待地问道。

　　正如天使说得那样，我的确非常的喜欢鸟类，也曾希望自己能够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甚至至今还经常梦到自己在天上自由飞翔的景象。但事实上，我却从没有飞翔过，现实中失败的人生经历也只给我带来了沉重的枷锁。我无法飞翔，正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更加的向往飞翔。

　　“没关系。”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尽管想要做出靠着枕头的动作，背部和枕头之前却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间隙：“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没关系的。等我死了之后，你就把我的骨头拿去吧。”

　　我想了想，答应了。

　　因为家里有天使的关系，这几天我都尽可能地不外出，即便真的需要外出购买生活必需品，也会尽可能地缩短自己在外的时间，尽早地赶回家。我害怕天使在答应自己后又突然反悔了，所以一步都不愿意离开她。

　　美丽的，天使的骨骼。

　　万幸的是，天使每天都会在家里等我。

　　她在生活方面很笨拙。听说她从来都不用打理自己，只要乖乖地坐在那里，就会变得干净起来。
　　于是我只能帮她洗澡。

　　隐匿在白色衣裙下的她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弱。我轻轻地碰触着她的肋骨，一根根地向下，然后停下了，“这里少了两根。”我指着她两肋的伤口说道。

　　她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帘，金色的头发因为湿气的蒸腾也显得非常的没精打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了我的问题：“因为这样看上去会更瘦。”

　　虽然觉得那是不正常的，但对天使的生活一无所知的我却没有资格说什么。这么想着，我用手指戳了戳她柔滑的躯体，感觉到了里面柔软的脏器。

　　“会痛吗？”

　　她摇摇头：“很小的时候弄的，早就不痛了。”

　　于是我抱着她离开了浴室。卧室里的床头柜上，摆着放凉的蜂蜜水。

　　天使只喝蜂蜜水，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害生灵的性命。天使认真地告诉我，然后近乎贪婪地将一整杯蜂蜜水都喝掉了。过了一会儿，她摸着肚子说撑得厉害。

　　我只好带着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她指着书房里的一张照片问我：“这是谁？”

　　“我妻子，和我女儿。”我告诉她。

　　她有些奇怪地歪歪头：“我怎么从没见过她们？她们没有和你生活在一起吗？人类的家庭，不都是生活在一起的吗？”

　　“因为我和妻子离婚了，女儿也跟着她走了。”这么说着，我将书房里的落地窗打开，带着她来到了我最喜欢的阳台上。

　　让他人觉得厌恶，但却让我觉得安心的树林密集地聚集在阳台的周围，放眼望去，就好像我们正身处在绿色海浪的顶端一样。强烈的夏风吹来，天使的金色发丝向着我扑来，带着浓郁的洗发水的香气。

　　天使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头，眯着眼坐在栏杆上望着天边的晚霞，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为什么你们要离婚？”

　　“因为她不再爱我了。”我小声说道。心脏就像是被密集的荆棘缠绕了起来一般，又是疼痛，又是紧缩得厉害。

　　“那你呢？”

　　我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低声回答了她：“爱。”

　　“她也一定还爱着你，只是你们之间出现了误会而已。”天使安慰着我，然后伸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得到你们彼此相爱。而且，爱永远都在，爱是不会消失的。偶尔你们觉得它消失了，只是因为你们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已。”

　　听到她这么安慰自己，我却只想哭泣。我瞪着自己酸胀的双眼，听天使声音甜美地诉说着自己在天堂里的生活：纯白的建筑，永不凋零的花，永远垂在天边的彩虹，永不争吵的居民们。但因为那实在是太过美好的描述，我总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是绝对无法涉足也无法理解的，因此只能当作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去听。

　　天使说累了之后，稍微歇了歇，然后问我：“你多大了？”

　　我告诉了她自己的年龄，她又问我：“你猜我多大？”

　　虽然的确能够根据她的外貌估算一个年纪出来，但显然天使计算年龄的方法和我们人类是不同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只能摇头。

　　天使并没有生气，她显得毫不在意。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这么说道：“按照你们人类的方法来计算的话，我有十八岁哦。”

　　我突然觉得天使真的是好可怜。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小的一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是营养不良吗？我想起妻子在女儿还小的时候，也曾记录过一些营养食谱，也许现在还能找到，但在记起天使只能喝蜂蜜之后，我又丧了气。

　　没用的，我帮不了天使。

　　天使虽然一直努力装作很快乐的样子，但虚弱下去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有减缓。渐渐的，她都只能躺在我的床上看着窗外了。

　　我努力地照顾她，却发现根本没用。她依然不停地衰弱下去，只有背后的那对翅膀依然精神。那对纯白的羽翼，就像是死神的镰刀一样美丽。

　　我知道自己迟早会失去她，会得到她的骨头，但却无法感觉到一点点开心的感觉。我只觉得难过，为自己的无能感觉到悲伤。就像当初明知道妻子会离开，我却无法做出挽留的举动一般，我深深地唾弃着自己。

　　然后，我终于迎来了自己失去天使日子。

　　那天，我推开房门，天使立即转过头来看向了我。她笑着打了招呼，声音微弱：“早上好。”

　　“早上好。”我闷闷不乐地说道，走到了她的床边，跪下，握住了她的手，“我……我今天得离开半天。”

　　天使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越发地不敢直视她，只能握着她的手，盯着床单说道：“我的女儿……要来镇上，我想去见她一面。”

　　她笑了起来：“好的，你去吧。这是好事，你要开心一点。”

　　天使温柔的声音抚平了我的内疚，我抬头看着她，语速飞快地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我来到了镇上，见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女儿。

　　她已经快到我的耳朵下方那么高了，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只能碰到我的肩膀呢。索然无味地聊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说想去看马戏。

　　于是我只好带着她去马戏团。说来也奇怪，明明早就该离开了，但这个流动马戏团却一直停驻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

　　女儿说她去买票，于是我只好傻傻地站在马戏团的正门口。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注意到了一张海报。美丽的空中飞人笑盈盈地站在高空，俯视着大家。

　　视线的角落扫过那些扭曲着身体到处照耀的小丑，扫过连体人，扫过玩弄蛇的女人，扫过没有四肢在地上挣扎的可怕残疾人，我转身逃离了这个可怕的马戏团，向着我的天使飞奔而去。身后传来了女儿不解的招呼声，我却根本无法停步。

　　逃跑，逃离这里。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不断地加快步伐。

　　推开门的时候，天使依然趴在床上，和离开我之前的动作没有任何区别。在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之后，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对着我微笑了起来。

　　“欢迎回来。”她说。

　　我喘息着走到她的床边，跪下，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说道：“我去了马戏团。”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我死死地握着她颤抖的手，继续说道：“那里最出名的角色，是个名为天使的，有着翅膀的空中飞人。”

　　“你知道了啊……”她轻声说道，背后的翅膀在空气中轻轻颤动，“本来……我是希望以天使的身份离开你的……”

　　天使是个畸形。从小背上就长得有一对肉瘤，然后因此被原本的父母遗弃。马戏团的团长捡到了她，在肉瘤上又移植了一对假的翅膀，将她培养成了“天使”。

　　10岁之后，她就开始了表演。为了表现出轻巧的样子，她不仅每天都只能吃一点东西，还必须非常刻苦地训练。而且团长还不允许她和其他人接触，只会将她关在牢笼一般的房间里，继续着自己的培养。

　　因为天使是摇钱树，因为只有天使不同，她被团长称为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是绝对不能离开这里的。

　　然后，坐在高高的秋千上，轻轻唱歌的天使，遇到了四肢匍匐在地的人类。

　　无论放在哪里都只能评价为普通的年轻人，却让天使陷入了热恋之中。

　　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天使被迫和年轻人分离，然后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她以为自己被遗弃了，以为对方放弃了这份感情。她一直都很失落，然后开始厌恶整个马戏团，以及离开了马戏团就无法生存的自己。她想死，但不离开马戏团的话，被严密照顾着的她，就连死都办不到。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吗？”最后，她笑着问我，眼中却满是泪水：“因为我发现，那个新来的没有四肢的人，就是他呢。”

　　“原来爱一直都在。”

　　她笑着看着我，试图伸手碰触我的脸，却最终轻轻地落在了床铺上，砸出了闷闷的声响。

　　“只是……我却选择了逃避。”

　　而我，也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这样让人痛苦的事情呢？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挽回身边人的离去呢？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父母的离去，妻儿的离去，到天使的离去，结果最后，我身边依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剩下那些鸟的骨骼一直陪伴着我。

　　这么想着，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郑重地看着天使那宛如睡颜一般的面孔，语气坚定地说道：“放心吧，我会将你的骨骼做成完美的标本的。”

　　而本应已经离去的她，就好像回应我一般，在脸上露出了一个轻巧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