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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叁】
如果再要让汤宝珺回那个小岛去,那么不如让她死了的好。
那时候,汤宝珺还叫潘乔。阑海潘家,在这座海岛上,曾经算得上名门望族。这一族世代生活在阑海,并且曾经有着永远生活下去的打算。
直到上世纪中期,大陆的所谓革命风潮浩浩荡荡地刮进了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于是一波静水扬起了涟漪接着翻江倒海,波涛滚滚,最终演变成一场几乎湮灭整个岛屿的海啸。潘家成为这场灾难里最大的受害者。书香门第的出生背景,祖辈父辈的从商经历,给这个家族带上了一抹不幸的色彩。在十三四岁的汤宝珺记忆里,祖父和父亲便整日苦苦忍受着这些同时来自精神和□□上的双重折磨。
后来,祖父在一次劳动的时候,突发意外不幸去世,接着,她的父亲因为再不能忍受那样的非人待遇,同样选择了投海自尽。于是,待到这场席卷全岛的风潮渐渐平息,潘家也便像着那海里的泡沫一样,徜徉着永远消失在了水底。树倒猕猴散,好好的一大家子,最终死的死,分的分。汤宝珺至今还记得当初她从潘家搬出来的时候,那些尚未懂事的孩子朝她丢菜叶,扔石子的情形。她做老师的母亲如今做着最低等的工作,而她自己却不得不退了学进工厂做工。
也就是那个时候,汤宝珺认识了邵左权。
这个老实木讷又粗糙不堪的男人,做着一份在当时看来很体面的工作。没有文化,识字不多,工厂的工作不得不使他整日满面油污,浑身臭汗。就是这样一个人深深迷恋着汤宝珺,迷恋着她的素净,她如莲一般淡雅的气质,她纯洁的芬芳。如果她是一株莲,那么他就是她身下延绵不绝的淤泥。他们必须终身在一起。
那个年代里,被男人糟蹋是可耻的,为了避免再次被人耻笑和无尽的羞辱,汤宝珺嫁给了邵左权。次年,诞下一名女婴。然而,在孩子尚未满月里,这个不愿屈服的女人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她痛恨阑海的一切,那阴绵的雨,潮湿的路,咸腥的海风,肮脏的人言,所有的一切都像粘在身上擦也擦不掉的污渍,因为无法去除,所以剔骨割肉都在所不惜。
这么多年里,她唯一一次跟邵左权联系,只是为了了解那个女婴的情况。这个粗鲁的男人是养不活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儿的。所以当她得知女儿真的死了的时候,内心升腾的竟然是一种超越悲伤的释然。那个婴孩是她唯一于过去的羁绊,然而谢天谢地,如今连这个羁绊都不会有了。她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去找寻属于她的真正的世界。
对着首饰盒出神了太久的汤宝珺终于从那么绵长的记忆里回过神来,那样痛苦的眼神在理智的催化里渐渐冷硬下来,那个婴孩必须是死了的。邵左权这个男人,挥了她前半生,还妄图找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儿出来,再毁掉她后半生。那么,不管邵峻洄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她都会想尽法子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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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之后,夜黑的特别晚。
明天就是订婚宴,然而石蟠松却还是在办公室里忙到了很晚。道林格雷因为傅氏的资金注入,财政危机暂时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股价也因此渐渐回升到了同期水平。酒店如预想一样,回到了正常轨道上来。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都还算是值得的。
搭专用电梯,从顶楼下到地下车库。透过落地的电梯玻璃门,净穗的夜景净收眼底。黑漆的江面上,渔船打着莹莹的灯火,城市的霓虹绚丽得如同不会泯灭的烟花,那么渺小却又是多姿多彩。石蟠松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自己从最高处一点点坠入到这个世俗里,当自己也渐渐成为着蜉蝣蝼蚁中的一只,当自己也泯灭在众生里,不再俯瞰,从心底里升腾出的竟然是一丝莫名的安慰。这样的安慰,让石蟠松小小地吃了一惊。
“嗯,好的,别担心。”
从电梯出来,傅寿眉的电话便打过来,其实不过是一个订婚宴,他欠了她八年,明天终于要连本带利地还回。石蟠松倒是觉得轻松的,而傅寿眉却莫名得紧张。他挂了电话,表情有些木然地去到车子边。漆黑的玛莎拉蒂在车库的暗灯里,反着浅暗的光。石蟠松刚要拉开车门,忽然有只手从旁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邵峻洄,这个女人就这么毫无预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一个天大的难题,跨不过又绕不开。
“干什么?”石蟠松用了很长时间把自己混乱的情绪努力平复了方才开口,他狠狠皱眉,满脸不耐。
邵峻洄依然蛮狠地抓着他的手腕,她用很大的力气生怕他一个甩手把她抛开,“我们……我们能谈一谈吗?”她的声音从空旷而安静的停车场里突兀地响起来,带着祈求与卑微,有一点刺耳。
石蟠松看着她,没有马上说话,他的手腕被她抓出了紫红的手印,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仿佛只是用眼便要努力把这个女人看透,世界安静极了,他们在地下一层,现在是晚上十点。没有人,没有声音,仿佛融进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昏暗而死寂。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相视,四目相对,却都保持着奇异的沉默。
石蟠松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快,那么躁动,好像下一秒便要破开他的胸膛,狠狠袒露在邵峻洄面前。他害怕那样的自己,于是拼命地放缓呼吸,那些分崩离析的理智在这样一个时刻迫切地需要重组。到底是用了多大劲,石蟠松才笑出来,他竟然笑了出来。
“邵峻洄,你是怎么了?去了一趟阳生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歪了脑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怎么,难不成是被我的光荣事迹感动了?你爱上我了?”石蟠松说到这,笑意越发深刻,“你怎么就不想想这档子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邵峻洄看着石蟠松,她不说话,他这招不管用的,他的刻薄不过是刺,那些刺如今根本伤不到他。即便她如鲠在喉,都会拼命吞咽。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石蟠松见邵峻洄不开口说话,心知他说的再刻薄,她都会无动于衷。言语已经无法让她死心。那么,只有切实的行动,才能让她离自个儿远一点。
他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力道很大,完全不顾及对方是一个女人。他甚至捏紧她的骨头,那样骨瘦如柴的胳膊就这么被他的蛮力一寸一寸的拉离开自己。
“你走吧。”石蟠松打开车门,语气淡漠地看着她,眼神平稳地不带一丝感情。他在拼命克制着,仿佛做了一桩很残忍的事情。他的良心在遭受谴责,他的真心被刻意蒙蔽。可是即便如此痛苦,依然绝不回头。
“你在怕什么?”沉默了那么久的邵峻洄终于开口,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当初苦苦哀求,冷静克制着。
石蟠松顿了顿,车门还大张着,他回身看邵峻洄,那个女人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那么委屈地站在那里,等着他的答案,等着他走过来拥她入怀。可是他不会做的,石蟠松不能做的。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邵峻洄。”石蟠松认认真真看着她,他的话不再刻薄,然而却比刻薄更加刺耳,“我们处在太悬殊的位置,你的世界太拥挤,容不下我。而我的世界太庞大,我看不到你。我的人生不允许犯错,更何况是这样愚蠢的错误,你听懂吗?”他看着她,又开口,“你走吧,离开净穗。去阳生,或者回阑海。我不打扰你,也请你不要来打扰我。”这一次,石蟠松不再犹豫,冷然地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发动引擎。
黑色的玛莎拉蒂缓缓开动,流光在车身上滑动,他要走了,从她的世界里走了。邵峻洄一想到心就痛,很痛很痛。
“别走,别这样走。”她开口,小声地说着。然而没有人理会她,邵峻洄奋力迈开步子去追逐,车子开得越来越快,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个叫石蟠松的男人毫不留恋地从她的世界里离开,连背影都吝啬。她追了很久,跑了很远的路,她苦苦乞求他能停下来。她用了最卑微的姿态,而他却一如既往的带着傲气,毫不客气。
黑色的玛莎拉蒂拐过一个弯儿,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石蟠松冷冷地看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那个身影一动都不动,她终于追不上他了,重重跌在地上,邵峻洄就那样跪在地上,看着他。然而,石蟠松不会停下来,他用力踩下油门,他不要再看见她,今生今世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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