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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可识归路
《可识归路》
自路禋乩懂事以来,他便一直一直住在这个刍州一个叫做“安平”的小镇上。
安平镇一如它的名字般祥和宁静,路禋乩每日过着的日子平平淡淡好似指缝里流过去的温水,不冷不热,绵绵密密得几乎令人觉察不到时间的逝去。
路禋乩熟悉安平镇的每一株碧草每一片砖瓦,嗅着夕阳暮霭中袅袅弥散在大街小巷的炊烟饭香时,他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这一缕气息是长歌台边上的林婶子家的,而那一缕,则是来自米大通米粉店。
吉祥大道西边牌坊的王大娘会做很好吃的甜糕,南衡步行街的廖爷爷最拿手的绝活是烤串儿,风花小巷的桃花阁里总会传出丝竹管弦咿咿呀呀的声音,朱色的飘灯从长街一头挂到另一头,会在夜空里缓慢而不动声色地燃烧。百姓们笑容平和地行走在朝噋夕月里,足下的青石板在岁月里被足迹打磨得光滑。
他依旧很清晰地记得,很久以前,当他仍在牙牙学语时,干娘曾抱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这么一条长而又长的道路,并且不厌其烦地兜着圈子,十分努力地教自己辨认着每一块牌匾、每一张招子上的字。
干娘叫路天池。
她应当算是安平镇上的老人了,许多上了年纪的长辈们都喜欢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路霸”,那神色里有恭敬有叹息,有阔别重逢后的喜悦也有春秋华年消磨的疏远。于是路禋乩就想,自己的干娘应当是个大人物了。
最起码,曾经是。
可是,路天池并不算老。甚至可以说,看上去要比安平镇上有身份的长辈们还要年轻一些。
自己的干娘当算得上是一个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人,也许还有些像酒楼话本传记中常常提到的隐逸高人——尽管她常说自己只是一把不中用了的老骨头,可路禋乩仍旧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干娘,也许真的身怀绝技也说不定——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高人”通常都是有些特立独行、甚至不合于世的。
而路天池,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否则,也不会为自己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还成天想着要把自己和春宁孤儿院里的侬董拟撮合在一起。
侬董拟是一个不怎么安分的臭小子,当初干娘把他们俩反锁在书房里的时候曾笑眯眯地说着“要好好培养感情哟”,关门前那小子一脸甜笑地答应着“是”,而在关门的下一刻就恶狠狠地把路禋乩推倒在地,附送一个虎虎生风的下勾拳——打得路禋乩眼前一黑。
小孩子打架向来不会顾忌什么。就在两人拉拉扯扯中撕坏了几部厚厚的《天水皇帝秘史》、《长薪十二传》、《江湖百事异闻录》,顺带踹翻三张凳子砸坏一枚黑石镇纸泼花贴了满墙的山水画卷之后,一身青紫的两个屁大小孩终于累得气喘吁吁。然而两人却都不甘示弱地冲对方干瞪眼,好像着么一瞪两瞪的,就能把对方身上穿出那么百十个窟窿一样。
握手言和是一种非常神奇且微妙的事情。
总之,当路天池再次打开书房时,两个软嘟嘟的小子已经哥俩好似的滚在地上睡着了。入秋的地面有些凉,“哥俩好”不得不手缠脚缠地抱在一起以便取暖,尽管熟睡的脸上眉头紧蹙、一副不甘不愿的表情,然而手脚却抱的紧紧。
——跟两棵老山参似的。
路天池无奈地摇头笑笑,就将两个睡得仿若人畜无害的小子抱回了卧房。
所谓的人畜无害,也只是仿佛而已。
如此这般,侬董拟就真的叫路天池从春宁孤儿院里拐带到了自己家里来,美其名曰“和路禋乩培养培养兄弟之情”,但实际上却是成日看他们俩在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然后“哈哈哈”大笑着进屋去钻研些稀奇古怪的食单。
然而有时,路禋乩会看到自家干娘笑着笑着,也就没了声音,眯起的眼角里有一点水似的光亮晶晶地坠着,将落未落,衬得鬓边有了几丝银霜的面容分外苍凉。他就想,诶呦喂,干娘今日又到了那伤春悲秋的时候了。
路天池有事没事儿的时候总爱伤春悲秋那么几个时辰,用细巧的狼毫花枝俏在白宣上写写画画,每当他和侬董拟好奇地凑上前去看时,她总会大咧咧地笑着一边揉他们细软的额发,一边状似随意的将那些字迹涂成一团一团的黑色。
干娘的字算不得娟秀,却也还是端正,只偶尔潦潦草草书上那么一阕词,卖与酒楼歌伶做唱。他曾惊叹里面或大气磅礴或婉约缠绵的风致,却在得到干娘硬邦邦一句“那不是老娘写的”之后塌下了小脸:路天池说过,她所写的、她所懂得,很多都不是自己的。
侬董拟的身世在路禋乩看来,一直是个惊天大谜题。
一则因为素来嫌弃带小孩子麻烦的路天池竟然会大老远地专程去安平镇比邻的镇上找这么个人,二则因为他曾在自家干娘的《天水皇帝秘史》中见过“董拟”这个名字,第三则是……他姓侬。
而路天池,恰好曾经有一个姓侬的朋友。
只是曾经。
路禋乩觉得这种平淡安逸的生活确确实实是再好不过的,但日子过得久了总会无聊。路天池偶尔心血来潮,会把他和侬董拟都拉到院子里,在葡萄架下天南地北地讲一些他们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人心叵测虚与委蛇的庙堂高远,风云变幻侠骨丹心的江湖孤寂,魏晋风流的七贤故事,隽雅清新的扶桑俳句,更有诸如“北乔峰南慕容”之类他完全不知的英雄豪杰……
于是他无比确定,干娘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当然,除了她讲故事时总爱让自己在一旁打扇、侬董拟守在旁边端茶送水之外。
——因为每到这时候,侬董拟都会表现出极其倦怠意兴阑珊的样子,害他不得不同时给两个人打下手。一边顾着给干娘打扇送爽一边还得兼顾着某个除了睡还是睡被惹恼了总呲毛的家伙,防止他一骨碌滚下地来叫茶水给烫熟了,他容易么他!
路天池没事儿老喜欢摆弄街上那几串红通通一路过去的灯笼,偶尔换上几条坠了小铃的流苏,有风吹来时细碎的声音需要侧耳聆听。路禋乩对此表示十分不解,他觉得干娘老大一个人了,还摆弄这些女娃娃才玩的东西会很丢他们家的面子,然而却没有。
干娘给自己讲过关于引路灯的事情。
越地刍州有这么一个传说:客死他乡的人,魂魄会飘飘荡荡游于世间,不知归处何所。他们不记得生时那些鲜活明丽的记忆,也看不到自己的故乡和坟墓,只能在千山万壑的孤独里聆听数百万年以来从不改变的水流松涛,却触不到烟火人家的半点温暖。只有长长一列的暖红灯笼,能穿过时光的雾霭,领着少数渐散的灵识、将他们带回故土。
真的有这样的传说么?
而那日夜守候着他乡孤魂归之来兮的人、那些未曾改变却已黯然衰老下去的事,在这希望微渺的苦苦等待里,又当是如何地寂寞呢?
路禋乩不懂,但是他觉得,这种孤独这种寂寞,就好似他每每望向桃花阁里的槐序姐姐时,她眼底深深如潭水的黯然。
“四时歌”青阳槐序、素商玄英,是桃花阁的四位名伶校书。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桃花阁的校书当年并非仅仅四名而已——
“五朵金花惊才艳绝,非寻常女子可比。”
而今,昔时金阶上清婉笙歌的女子,都做过客,却仍有不尽的歌声自煌煌灯火中远远飘来。玄英的歌声婉转温柔清扬兮悦,衬着素商指尖的弹拨极尽细致缠绵,却在缱绻呢喃的低谷后忽地拔高,带出凄凄切切的伤泣之感,好似抛入空中细细吊起的一丝琴弦,永不停息地延展着那一股悲凉的韧。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每到夏夜的晚上,路禋乩和侬董拟就会坐在小院的石阶上仰头看黑得发蓝的天空,星子偶尔的一闪好似浸在了澈凉的水里,四周有叶片刮擦的窸窣声响和螽斯轻拨翅翼的颤音。少年人背靠着背肩蹭着肩,用脚尖划拉着地上的细沙,良久不语。
侬董拟时不时好心地替他拍扁一两只绕着耳边“嗡嗡嗡”转个不停的蚊虫,屋子里久不久便会传出干娘因为赶不出天香楼第二日要说的话本而抓狂的声音——路天池那性格怪癖不负责任的家伙经常要因为这件事把两个小家伙晾在门外大半个晚上——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自家干娘坐在桌案边想着想着便走神,然后苦恼地揪住头发暗诽“说书这活儿还真不是人干的”的样子。
夏夜的风是清凉里夹着一丝暖热的,侬董拟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着扇子,远处的桃花阁里玄英柔柔的嗓音仍在高高地吊着,天乐巷外灯火通明,细碎的铃声一颤一颤地顺着清风送向远方,却仍有长长一列暖红的灯光固执地穿过安平镇,通向未知的他乡。
身边之人平安喜乐,路禋乩如是想,这便是归路了吧。
门上的楹联是干娘托人写的,听说是她故乡一位诗人所书。
——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却不知这一生负气的背后,是否犹有回眸年少离别时,那夕阳晚照下的逼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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