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香熏店[修改版]

　　身体很重，一如铅块般动弹不得，意识很沉，仿佛寒潭之水冰冷宁静。时间过去了多久，恍惚中许多人来了又离开了，我无力地伸手去抓住那些飘然而去的身影，他们穿过我的指缝，唯留心底一声轻叹。
　　或许我已成为世人眼中一抹孤魂，苦苦寻找着奈何桥，等待一碗忘却愁苦的孟婆汤。
　　曾几何时，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似乎在轻述，我努力聆听那些话语。声响逐渐变大，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化为白色的一片，之后，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见了床顶雕花的沉香木。
　　我稍稍侧过头，首先看见的是坐在床边的母亲，她眼眶红红的，头发梳理的纹丝不乱，发髻上的百合花幽香阵阵。我一句话也没说，仅仅轻微地扬起嘴角，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轻轻地翻身，抬手时意外发现阔别多年的黑紫色衣袖，我忐忑地摸了摸头发，霎时愣住了，花精的穿着，花精的长发，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惑的目光飘向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轻雨’储存的原属于你的那一半灵力代替了你的生命，而‘轻雨’自身的灵力已转化为治愈伤口的力量。”
　　母亲没再往下说，我已明白原由，作为人类的我可能已经死了，此刻的我是被“轻雨”拯救回来的一副躯体，回到最初那个毫无力量的小花精，一切归零。
　　嘴角抽动牵动脸部怪异的表情，原本我是准备笑，可不知为何变成了此般模样，似哭却又累得哭不出来。
　　回忆爆发，沉重地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理顺的思绪又转入混乱，迷迷糊糊，一切真实而虚幻，很多人很多事，逐一浮现，难受得几乎落泪。

　　花域静休的日子，好吃好喝，母亲时常来看我，我尽量让自己什么也别想，想太多会把自己逼疯。浅穆的音容笑貌仿佛还是上一秒，此刻的噬花族又已围攻封印谷，何其可笑。
　　非影，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运气，不为过去所累，忘却所有，重新开始，不再是从前的影子。
　　右手掌心痛至无法忍受的烙伤，如今已寻不得丝毫印痕，穿过胸口的噬魂箭消失不见，裂口也已愈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条命，一生一世，十条命，十生十世，弹指间逝去，本应感受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在刻骨铭心前走到了终点。
　　黑紫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发，发髻没有所谓的主花次花，仅有一支珍爱的玉簪，手中无“轻雨”，既回不到花将的身份，又不能成为从前的花精，介于人类和花精之间的可悲存在。
　　为了一支玉簪，两千年唯一一次披上凤冠霞衣之际，我逃离了花域。
　　花域曾经盛行过一类习俗，后来渐渐淡了，直至消失。与人类相似，花域也在发展和进步，被遗忘了的那些过去早已没入时间长河悄无声息，花域女子的古俗亦随之而去。
　　那时，花精将次花赠予心仪之人，倘若对方有意，便为花精戴上次花，并赠送信物，完成誓约，终身相守。
　　与墨藤吃饭那天，取下次花仅因采用结界避雨乃举手之劳，未曾考虑其它。谁知墨藤拿出一支玉簪为我戴上，解释为次花的谢礼。没多久，母亲发现，我发髻的最末一朵次花少了一瓣花瓣，头戴少一瓣花瓣的次花表示已有心仪之人，已将花瓣赠予对方。
　　为此母亲特别生气，尽管我解释这是意外，非常离谱的意外，并没有丝毫意义，母亲依旧生气了，墨藤送我的玉簪，簪首是为百合花形。
　　所有的似乎都是错误的，因为我什么也没对墨藤说过，而墨藤也什么都不曾告诉我。
　　花域古俗最后一条，一年后，若男方未迎娶花精，誓约解除，花精将信物退还，一切回到起初。
　　一年，我勾起一抹笑，等待墨藤的时间何止一年。三年多了，即使我们真有誓约，也早已失效。

　　走出花域恰逢人界的下雨天，大街上，一把把伞如花般绽放。没有次花结界，黑紫色长裙很快被雨水淋湿。一对恋人共撑一把伞从我身边路过时，我心里轻轻一颤，心欲静而雨不止，形容此刻的心情不知是否贴切。两千年了，我等的人在哪儿，原来等待一个人出现竟是如此艰难。
　　我沿着街边慢慢地往前走，打量着匆匆行人，猜测他们前往何方，去向何处，他们此刻的情绪是喜是悲，愤怒亦或哀伤，他们有没有与我一样，苦苦等待生命里的另一人。
　　路过一家露天咖啡厅，巨大的遮阳伞下已无顾客，一边赏雨一边细品咖啡说不准是件惬意的事，虽然我不喝咖啡。一张空桌横放着一支玫瑰，也许是先前喝咖啡的人忘在这儿了。
　　走进公园，人迹寥寥，满池无人观赏的荷花沐浴雨中，粉色花瓣上的雨滴突显晶莹，密密的叶绿得沁心，一幅雨荷图，静谧怡人。
　　走累了，我坐在路边的长椅，望着雨中的世界发呆，脑中空白一片。
　　许久，长椅的另一端有一人坐下，我轻侧过头看了一眼，是墨藤，他没有打伞，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雨越下越大，视线更加模糊，风吹在湿乎乎的衣服上，阵阵凉意浸入皮肤，带走了体温。
　　长椅的两端，我们离得很近，感觉很远，墨藤说话的语气一如以往的平静：“回店里，现在还能够恢复人类形态。”
　　“不用了。”我摇摇头，荆棘丛中前行，久久不见出路，终有绝望的一天，“花域和噬花族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问吧，我回答。”未有半点波澜的语调，墨藤的表情不见丝毫情感变化。
　　我深吸了一口气：“三年前，天界协助花域合力将噬花族封印在封印谷，如今的噬花族从何而来？”
　　“人界通过实验研究的新生噬花族。”
　　我皱眉，某些遥远到几乎忘却的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记忆梗在胸口，一步步确定母亲曾经的话语：“为什么研究新生噬花族？”
　　“花域有人筹备叛变，需要借助可听从他们指挥的噬花族的力量。”墨藤说的很慢。
　　我定定神，偏头望着他，早就知道的答案，我只是想听到他亲口证实而已：“是谁负责噬花族的实验？”
　　墨藤眼底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缓缓说道：“实验很早之前已经开始了，但是一直不成功，目前交由我负责。”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握紧双手强行控制情绪，心底涌起一阵痛楚：“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了天价酬劳，还是因为你的未婚妻？”
　　墨藤手指交叉合拢，望着雨景：“她只是客户。”
　　无尽的失望，呼吸十分费力，我笑不出来，聆听着雨声，任由雨水代替眼泪滑过脸颊，我直视墨藤：“为了你的生意，牺牲再多花精也无所谓？”
　　恍惚间墨藤平添一丝犹豫：“实验目前已接近尾声，只要获得最后的数据，一切就结束了。”
　　他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心猛然绞痛，收回发痛的手，我尽力不在意地笑着。他明知道，我痛恨噬花族，为什么偏偏要研究新生的噬花族，让它们伤害花精伤害花域，如此一来，守护封印谷有什么意义。
　　墨藤直直地看着我，脸颊的手印迅速泛红。
　　“那就结束吧。”我故作坦然地耸耸肩，取下玉簪放回墨藤上衣口袋，“一直忘记还给你，玉簪这几年的使用费和利息算在合同的违约金里，镯子之前在封印谷已经打碎了，费用一并算好，到时候一起给你。”
　　说完，我不再犹豫，转过身大步朝山林的方向走去。
　　“非影。”身后传来一声悠远又逼近地叫喊，嘴角的笑容僵硬，脚步却未因此而停留，也许那一步的确比其余稍微缓慢半分，但总归是前进走远。这里没有我的归属，停留无用。
　　我曾等待着什么，曾期待过什么，曾得到了什么，而失去的又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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