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界

　　记得年幼时，长老们曾问我，王权与兄弟，孰轻孰重。我答，兄弟。长老们复问，天下与兄弟，孰轻孰重。我答，兄弟。长老们再问，生命与兄弟，孰轻孰重。我答，兄弟。

　　长老们看着我，目光幽暗，说人情不抵世故，愿天尊他日悔悟。

　　我大笑，只言，天尊皇胤此生，唯问人情，不问世故。

　　传说我出生那一晚，天降金光，将漆黑的夜晚点亮，霞云成列向着天边延伸，似无数长龙聚集朝拜。

　　父母说那是祥瑞之兆，天赐福泽于我。而我生为五爪金龙，背负“王者”命格，也皆印证了这番天象。

　　后来上天界两族竞权，长老们又将此事提起，意图打压悦神圣族士气。而我只是笑，若天真降福泽于我，我宁愿将它分给四位小弟，不求他们功成名遂，只愿他们平安快乐。

　　我常听长老们说，天尊皇胤仁义勇兼备，唯憾不足，为君者，绝。

　　我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我化为龙形，负着星痕在空中盘旋。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我偷偷溜出皇城，为银戎去买雪花糕。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我抱着白帝爬上城头赏流星雨，侵晨时背着睡着的白帝回宫。也许是因为他们听到我要将皇位让给赤麟。

　　或许在世人眼中，御天龙族“皇太子”的称呼太闪耀，然而在我看来，无数声“皇太子”也终不如一声“兄长”听来尊贵。

　　旁人笑我痴傻，堂堂大男人竟然整日纠缠着四个弟弟，又啰嗦又肉麻，可惜了义薄云天、豪情万丈的脾气秉性。

　　但是他们不懂，星痕四人对我来说，不仅是同胞如此简单。他们是我的兄弟，是我的骄傲，是我存在世间的意义。

　　无论是白帝也好，星痕也好，银戎也好，赤麟也好，每个人，都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即便是他们长大后，着一身戎装立于乾坤，眉目间是足以令天光黯然的慷慨激昂，敢在百万雄师前横刀立马，可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所到之处，总伴随着世人的赞叹与崇敬。我却依然还记得年幼时无数个夜晚，我搂着他们几人入睡，梦里千斤重量倾盖而下，压得我不堪喘息。醒来时身上已冷汗涔涔，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似的，感觉不到丝毫的力气。而某只小龙头或小龙爪正紧紧压着我的胸口，当事人睡得安稳，丝毫没有察觉异样。我小心地为他们掖好被角，然后对着一张张无邪的脸痴笑，只觉得他们的睡颜比窗外的月光更清美皎洁。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动怒时的模样。

　　是为了赤麟。

　　赤麟与我的命运是天壤之别，我是族人眼中的“王者”，享受万丈荣光。而赤麟却背负着“罪人”的恶名，原因仅是因他天生六爪。

　　可我从没有看到赤麟哪里像罪人，我看到的只是赤麟从小备受冷落，双亲对他不闻不问。那些表面上恭敬的族人，私下里也对赤麟冷嘲热讽，说他不该出世。

　　那是我头一遭发火，将几个议论赤麟的族人打得头破血流。我知道冲动会付出代价，但为了赤麟，我不在乎。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双亲并没有责备我，只说此事皆因赤麟而起，留他终是不妥，要将他送往荒城。

　　我在宫殿外跪了不知多久，才迫使双亲收回成命。银戎将我扶起来的时候，双腿好像不是我的一般，没有丝毫的知觉，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住，只得放下羞耻心，唤宫人将我抬回居所。

　　再见赤麟时他依然是平平静静的样子，完全不像经历了一场劫。倒是我显得狼狈不堪，坐在椅子上起不了身，膝盖上还敷着药，只能笑着掩饰尴尬。赤麟看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不再是不悲不喜的淡漠，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波涛在汹涌，每一次浪卷都足以吞没天地。然后，又刹那间湮灭。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我直面已转世为刀无极的赤麟时，他才对我说，我的怜悯更让他感觉卑微，他何需我的施舍。我想向他解释，说那不是施舍，他是我的手足，他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爱他，从来不是出于怜悯。就像他救下神之子。因为他在神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背负恶名，一样被至亲嫌弃，一样被指责不该降生。

　　我想告诉他，至少神子有他在疼，而他，有我。

　　我知道，即使我现在都说给他听，他也不会信，但是有一天，他一定会明白。

　　好友曾叹我，为何如此傻，为了赤麟，值得吗。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他是我的兄弟，他还是小时候懂事的赤麟，只是不小心迷了路而已。而我，是来带他回家的。

　　我以为自己从来不会有害怕的一天。

　　直到我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不停地向外翻涌，无力地躺在妖世浮屠之中，被吞噬尽的一刻，才发现自己害怕到了极致。哪怕从一开始，我就是抱着一死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梦，梦里我浑身是血的逝去，他们四人围着我不停地哭。我害怕，我怕不能看着他们平安成长。我怕他们吵架时没有人劝得住。我怕他们被外人欺负时没有人去保护。我怕他们犯下过错时，没有人会给他们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怕他们受了委屈时，不知道向谁去说。我怕他们流落在异域，没有人带他们回家。我怕这世上，没有人像我一样待他们好。

　　传说人死时，眼前会浮现出心中最牵挂的画面。我突然看到赤麟拿起龙鳞，听见他唤我一声大哥。我看到他们四人站在一起，每人手执一壶酒，饮下一口后，将酒水泼洒在墓碑之前。

　　他们终于聚在了一起，而赤麟也如昔日的我一般，照顾着小弟们。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心中的恐惧瞬间无踪。

　　我忆起年幼时，长老们曾问我的问题，王权、天下、生命，与兄弟，孰轻孰重。我笑他们错了，直到此时，我依然会说，在兄弟情意面前，任何事，都不过是微尘。

　　天尊皇胤，此生无悔。

　　有些遗憾，到最后，我还是无法亲自带他们回家，不过幸好，他们终于想起了回家的路。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说，傻兄长，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我听见他们说，大哥，我们带你回家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