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茉丹青

　　苏茉莉上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杨桃走了。

　　说是去外地工作，以后让茉莉住在外公外婆家，每天跟姐姐一起去上学，叫茉莉不准调皮，要乖乖的听外公外婆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茉莉讷讷的不点头，双手死死的拽住杨桃的衣服，“妈妈不要走，我会听话的，我不惹妈妈生气，妈妈不要走，不要离开茉莉。”

　　杨桃听着心揪着疼，眼睛红了一圈，她把茉莉搂在怀里，“妈妈不是要离开莉莉，妈妈只是去工作挣钱，供莉莉上学啊，莉莉不想上学吗？”

　　茉莉想了想，“想，可是我不想离开妈妈。”

　　杨桃放开茉莉，轻轻的把女儿紧紧拽着她衣服的手一点一点的掰开，“幺儿乖哈，家里装了电话，妈妈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来的，表婶他们还等着妈妈呢，过年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

　　茉莉被外婆抱着，看着妈妈上了车，车门关上，车子绝尘而去。茉莉都静静的，也不挣扎。

　　妈妈也讨厌茉莉了吗？

　　妈妈也不喜欢茉莉了吗？

　　妈妈是不是会像爸爸一样，走了就永远不回来了？

　　她变成了没人要的小孩了吗？不要，她不要一个人，她好害怕好害怕……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回来！回来！妈妈回来！！我不会再惹妈妈生气了，我会乖，茉莉会乖，妈妈不走！！我不要你走！”

　　“妈妈不走、妈妈回来，我会听妈妈的话——”

　　第一次，苏茉莉大声的哭了，放佛要撕破喉咙的呼喊声让身后的几个给杨桃践行的大人都跟着哽咽。

　　突然，苏茉莉出乎众人意料的挣开外婆的怀抱。朝马路跑去，往车子消失的地方跑。这吓坏了茉莉的外婆，虽然这里的交通并不发达，但还是会时不时来一辆车子，要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茉莉哭喊着跑啊跑，她多希望自己能够像电视里白娘娘那样可以飞，然后很快的追上那辆车，她要把妈妈追回来，不让她再走。可是没有跑多远，后面的几个大人还没有追上她，她就一个踉跄摔趴在了地上。

　　苏茉莉摔的那跤，伤得很重，下巴磕破了，膝盖也摔掉了一块皮，手掌擦伤了好几天握笔都疼。

　　为了防止茉莉做出‘离家出走’找妈妈的举动，连续一个月都是由外婆亲自接送上下学，上学，看着她进教室，一到放学时间，外婆都准时在教室门外等她出来。

　　而杨桃也真的打了电话回来，第一次两次茉莉还会哭，还会叫‘妈妈你回来吧，我想你了’，到了后来，茉莉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刚开始还每天晚上守在电话面前抢着接听打进来的每个电话，听一听是不是妈妈打来的，慢慢的，好像不再那么想妈妈了，电话也不守了，也不抢着接听电话了，甚至有时杨桃打电话回来她都接不到。两个老人都想，小孩子容易适应，习惯了就好。

　　苏茉莉的确也是习惯了就好。

　　苏茉莉的成绩在班上算是好的，六十几个学生，她排在前十，这也是她唯一觉得可以炫耀的东西了。

　　班里的同学有少部分是幼儿园时就认识的，但都不熟。她也试着向他们表示自己的友好，但都和以前那些小伙伴们的态度惊人的一致，不愿意搭理她，有的同学在路上见到她还会绕得远远的，因为被家长看见了，会被骂，茉莉还和以前同样想不通。

　　春去秋来，冬过夏至。

　　转眼苏茉莉到了小学四年级，算起来，妈妈也有四个年头没有回家了。

　　第一年，杨桃并没有如她当初所说，过年就回来，说是路费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开年茉莉也要交学费了，她就不花那冤枉钱了，为了这事，茉莉伤心了好一阵子。第二年，杨桃也没有回来，电话里她跟茉莉说，工厂赶货，扣着他们的工资不放人，回来不了。茉莉问了一句，‘明年回来吗？’就没有说什么了。第三年，杨桃也没有说不能回来的理由，直接说‘今年不回’，茉莉只答了一声，‘哦。’，她没有任何期待了，对于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她也再不去想。

　　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的茉莉成了脏小孩，衣服好像从来没有干净过，随时身上都有惹人生厌的污渍，尤其是到了冬天，她穿的‘太空服’袖口、胸前尽是黑黑的一大片。那颗从一年级开始就剪去了长发一直留着男生头的脑袋经常是油腻腻的，好似很久很久都没有洗过。她更加被人讨厌了，没人愿意和一个脏小孩一块玩，她看见那些女同学一下课就结伴跳橡皮筋，她每次都请求加入，但是她们全不让她参加，还骂她‘你妈妈偷人’，当然，茉莉还不理解‘偷人’是什么意思。除了学习成绩一直都处在上游，她身上就再没有让人喜爱的地方了，连那个‘伯爷’苏老师都不喜欢她，她的成绩这么好，他都不给她当班委干部。甚至她会见到一些同学的家长鄙夷的看她一眼后，说这样的话：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邋遢成这样。

　　另一个人会接话说：没有爸妈管的小孩不都这样？她外公外婆年纪也那么大了，哪里会在意那么多。

　　苏茉莉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认识她，都认识她爸爸妈妈，难道她都被讨厌出名了吗？

　　可是她是不该被讨厌的呀？难道就因为自己有个是杀人犯的爸爸吗？

　　茉莉那时已经快十岁了，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骑士爸爸去了哪里，监狱。她去看过爸爸，也已经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明白了杀人犯这个和她如影随形了这么久的称呼有着什么样的含义。但是就因为这样她就该被所有人厌恶，被唾弃吗？她是那么的懂事，因为也知道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所以她的衣服现在都是她自己洗，虽然还洗不太干净，但总归是她自己洗的不是吗？班里很多同学都干过坏事只有她没有干过，同学们捉弄她她从来没有跟老师跟家长打过小报告，她也从不调皮捣蛋很听家长的话很听老师的话。妈妈也并没有不管她，妈妈只是去挣钱，要挣好多好多钱给她买衣服供她读书啊，难道这些都是错误的吗？是不是不听话，调皮的人才会被人喜欢呢？如果能喜欢她，如果能不讨厌她，她变成这样的小孩也可以的啊。

　　茉莉不止一次躲起来哭过，每次哭得眼睛里再挤不出眼泪了她才会停止哭泣，她问了很多为什么，但没人回答她。她就像一条可怜虫，因为是一条虫，所以见到她的人除了厌恶和害怕，就是生出‘一脚把这条虫踩死’的情绪，更加不会有人怜悯她。

　　她有时会去那间小小的观音庙，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跟那尊石头雕的观音菩萨说些有的没的，然后学着电视里在石砖墙上扣扣敲敲，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暗格，会不会在暗格里发现一大堆金银珠宝……恩，讨厌她的原因里她还想出来一条，她觉得他们家很穷。她其实很羡慕每天有五毛一块零花钱的同学们，看他们在小卖部买好吃的零食吃她就嘴馋得流口水。她不要五毛一块这么多，就给一毛两毛吧？但是外公从来没有给过她，说不能养成小孩子这种‘零花钱习惯’，她也根本不敢开口问外公要。

　　夏天来了，那个夏天是苏茉莉记忆当中最热的一个夏天，炎炎烈日晒得每个人头痛脑胀，头顶那颗大火球好像长着一张会吃人的大嘴。谁都不愿意在大太阳底下呆上一分钟，哪怕是打着伞。这下每天中午，苏茉莉都可以不用回家吃饭了。因为学校的食堂可以蒸饭吃，自带一个小饭盒做好记号，再拿一些米洗好放好水，放在食堂的石台上，到时间就会有人把这一个个小饭盒端到大蒸笼里蒸，这是为了方便那些上学要走一个小时路程的学生。苏茉莉要睡午觉，不睡午觉下午上课准会打瞌睡，这从学校到家里来回都将近一个小时，太耽搁时间，而且这天似乎也热过头了，主要是怕孩子会中暑，所以外公就‘恩准’苏茉莉中午在学校蒸饭吃。

　　苏茉莉以为这会是自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因为外婆会给她两毛钱到饭堂打菜。她完全可以拿出一毛买零嘴吃，剩下一毛打菜，后来她还会经常偷偷从家里带一些咸菜到学校，那样她就会把这两毛都当成零花钱了。

　　她是怀念过这个时候的，毕竟她也曾因为自己省出零花钱这个小小的原因快乐过一阵子，哪怕在这个夏天，她差点从地狱里起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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