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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我就要满十八岁。这是一个意味着“成年”的年龄,我在这样的时刻,回想曾经前尘过往,全当一场记念。
想来想去亦只认为,我最熟悉的事物,莫过于先前那些回忆。或好或坏,走得远了才知道,所有回忆皆是无价宝。
总觉过往一切皆是梦境,也许只在朝夕之间,我便似这般,已近成年。
我怕再一个朝夕之间,我会记不起,我曾全心全意挚爱过什么。
总以为,便还是昨天,我仍与那群十一、二岁的小友游戏在各种匪夷所思之地。
读书十二年,我最爱仍是小学时候。怎忘怀那时我们多年少,个个都是干净稚嫩脸孔,哭哭笑笑打打闹闹,一晃,便就是六年又六年。
昔日要好的伙伴,至今仍要好得紧,每逢我放假回家,一众人必定邀约出行。许多人都已不再同小学时的朋友联络,因着生疏抑或失去联络。
我们那帮人这样亲密,简直近乎标新立异。
但这多么好。
生活已是足够无聊,人人都被上了发条,虽然机械但不得不遵循。因为你若不努力,便会被淘汰掉。
曾经花朵般纯洁绚烂的生命,被磨灭所有光华。
但我们还可保有清醒,多值得庆幸。一年四、五次短暂相聚,找回大半童年乐趣,纵使来日方长,靠得那一点点的光芒,亦足够安慰,亦感到希望。
小学时,学校后门有一处花园。极简陋,只四周一道竹篱笆,便是宣告私有。
我同好友一众,时常窥伺内里花草,天真残忍莫过孩童,什么好玩的好看的,都想握在自己手中,甚至不惜被人唾骂。学校附近许多花草,都是这样惨遭毒手。
惟独这一处,我们良心发现般迟迟未肯动手,看得园内姹紫嫣红开遍,甚至已近荼蘼,我们只觉意兴阑珊。
某日偶遇花园主人,那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她眼中那么深的慈蔼和善,瞬间击毙我们所有恶形恶状的贪念。
老人姓董,我们全都毕恭毕敬唤她董婆婆。
她的花园,名[百草园]。虽不宽大,但花草树木品种繁多,春夏秋三季,都可看到各类红花绿叶长开不败,即便是冬季,亦有红梅腊梅傲立寒风里。
至今我仍认得,那开在土壤里莲状叶的花叫旱莲,那垂吊于墨绿狭叶丛中的红花叫做扶桑,那俏立枝头花瓣层叠的是芙蓉,还有可以做成糖果的薄荷,五星形状的五星花,各色的山茶,月季,常见的,不常见的,一种一种,我认得了,亦就记得了。
董婆婆同我祖父母一般,亦是爱花惜花之人。我和一众小友,经得那一年多耳濡目染,也变得爱花惜花。
多不可思议,小学六年级,那样一段浮躁虚空的年华,我们竟肯为些花草静下心来,一桶桶水接来浇它,一楸楸泥土翻来种它,一块块硬纸壳写上字来护它,连天性顽皮的男生亦跑来看它爱它。
那一众小小的人儿,站成排,翘首祈盼着新的花朵快快生根发芽,看着我们一同养护的美丽花园,人与花都在清风中摇曳,都在笑,笑得春那么暖,阳光那么耀眼。
那是我生命里最耀眼最美好的时光。日后亦会有耀眼且美好的时光,但我知道,再不会有什么光芒,能如那时纯真明亮。
越发世事洞明,越发失却往昔欢欣。什么都明了,才知晓什么是痛什么最无法承受。我所无法承受,便是旧时光的流逝。曾经只要朋友一个微笑就可满心幸福,如今再多微笑亦只觉空虚无力。
离开那单纯干净的世界,我们失去的,又何止快乐。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都说我们叹息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谁又知晓少年时候人心最是脆弱,无法承受苦痛只因为我们还没至厚颜无耻麻木不仁。
暑假时我抽空去看了小学旧址,它已不复在,它被改建成一座中学,焕然一新,面目全非。
我们有过的那些美好时光,都随它的改建入土为安,再无人知晓。
我绕到学校后门,去看我曾经挚情至真心爱过的百草园。
五年来,自我离开,我一直不敢再去看它,我怕我离开一日,它就再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花园。
我更怕的是,董婆婆会同我祖父一般,一辞永世。
宁愿我永不再见她,好过我再也见不到她。
但我终还是决定面对,因为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
百草园荒了。
我知道,那个慈蔼和善的老人,她已离开。
那个惜花爱花的人,可曾想,要葬自己于这百草芳华之间?
若如此,她该是满足的。
我以为我不会痛了,我连她模样亦不记得。但我倏地只觉一阵窒息,我的六年级,我的百草园,我最纯真最美好的时光——
都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短暂一道生命,何以必须承受这许多的痛?莫非只为前世佛前未能参透,未能磕够那五百万个响头?
神明太清楚你有何罪过,因孽成果,因果成孽,却都是缘,躲不过,怎躲得过——
生命原是这样浅白,只要你执着,就得以存在,就得以精彩。
只是我一直放不开,又或者,只是我一直不愿放开。
因为我,本就没拥有过什么。
那些残缺的,成全的,丑恶的,美丽的,所有的,所有的经过,全化作五指之间一堆细砂,随风飘散,散进一片空白。
我们终会抱憾而终,因为生长在这个荒芜世纪的我们,不懂得爱不懂得回忆,不懂得珍惜。
我所有单纯耀眼的欢欣,都葬进,百草园,六年级。
再没有那样一个六年级,再没有那样一座百草园。
再没有天真无戒备的笑容。
终此一生,再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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