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骨泣

　　一
　　山无棱天地合
　　亦不与君绝

　　“登基大典当天要用的仪仗礼部已经拟好，新选拔的办事的官员名单也已经报到吏部，户部呈上折子说……”礼部侍郎弯腰站在殿下，将礼部官员几日来拟好的关于的登基大典的各项事宜的奏折回禀给龙椅上的那个人。

　　“锦和宫最近可好？”佟昇斜靠在龙椅上，不想再听殿下之人所说的话——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听。
　　“南妃……不，南姑娘这几日依旧不曾出门，戚大人也还没有回锦和宫。”佟昇身边的宫人俯身恭敬地回答。

　　佟昇这几天问起锦和宫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几个月来一直如此。
　　佟昇忙碌的这几个月里只见过杚羽一面，可是实际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佟昇送去锦和宫邀请杚羽一同用餐的令牌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连一个回复的理由都不给他。

　　南杚羽已经被罢黜妃位，可是谁都知道这是她即将飞黄腾达的标志。
　　文帝后宫所有的妃嫔都被遣送去了皇陵，为文帝守孝——文帝的尸体在皇陵被发现，他死的时候怀里紧紧地抱着戚皇后——唯有杚羽留在了宫里，并且圣旨明确表示工人们要以皇后礼敬杚羽。

　　文帝的葬礼并不宏大，却很隆重，文帝生前就不喜喧嚣，佟昇也不想在他死后再扰他清净。佟昇亲自戴孝，三叩九拜送文帝的棺木进皇陵，下葬的那一天杚羽也去了，她站在文帝墓前哭的很厉害。佟昇没有办法上前安慰，他自己也是心如刀绞地痛着。
　　□□末年，文帝和戚皇后合葬与皇陵，天下大赦！

　　佟昇知道戚简璎一定对杚羽说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么久不见他。佟昇没有办法责备她，杚羽的身世他一早就知道，是他的父亲因为气不过戚简璎的背叛，硬是没有放过他的家人。他要怎么告诉她这一切？难道要他说这一切他早就知道，她的过去是他决定的，她的现在是他一手造成的，甚至她的未来，也会因为他而改变。

　　操控别人的人生——佟昇从小就有这样的权力，多少人因为他一句话、一个决定而丢了性命。他从不为此感到愧疚，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掌控一切，他喜欢囚禁别人的人生、感情或者一切，他习惯了掌控，他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直到遇到杚羽——这个让她一天比一天痴迷的女人——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为此内疚就如同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爱上她一样。

　　他遇到过很多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他对她们为所欲为而不知愧。
　　南杚羽，是第一个让他生气、疼痛、心软、愧疚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染上了那种自己从来都非常鄙视的“病”——人们口里常说的爱情。

　　他第一次有一种感觉，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是为他去死。
　　佟昇明知道戚简璎是杚羽与他之间最后的障碍，他知道戚简璎离宫一定去做一些事情——一些对他不利的事情。他原本可以可以监视他，除掉他，然后将杚羽的身世彻底隐瞒，可是他最终选择了什么都不做。他突然不愿意再瞒着她，他突然很想要她知道真相，甚至他都没有再监视过、或者强迫过她，哪怕她不见他。

　　到了今天，佟昇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其实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东西都只在他的面前，他比别人拥有太多太多的特权了。——这个的时候，他突然很想让所有真相大白，他甚至期待，真相大白之后，她会如何？如何看待他？如何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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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登基大典还没有正式举行，但是佟昇已经在宣和殿早朝多日了，文武百官也已经默认了佟昇这位皇帝，大家都安分地坐着自己的事情，一切仿佛都步入正轨。

　　佟昇自己对仪式这种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因为杚羽的关系——佟昇打算在登基大典上封南杚羽为后，这一次他似乎要大兴仪仗诏告天下：他是新帝，她是帝后，且是唯一的。

　　尚书大人走出列队，正要向高高在上的佟昇说什么，这时，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跨进宣和殿高高的门槛他被绊倒了。他是第一次闯进大殿，他的个子很小，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陛下，陛下……南非娘娘……不是，杚羽姑娘。”小太监本来要说什么，结果看到朝堂之上站着的大人们，他突然紧张起来。宣和殿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特别是太监，级别不够而擅闯者格杀勿论。这个小太监显然是级别不够。

　　“放肆！”佟昇身边的太监总管发火了。
　　“杚羽怎么了？”听到小太监说道杚羽，佟昇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
　　“南姑娘，她……”小太监还是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

　　这时，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喧闹，好似有人硬闯进来。
　　杚羽手握一把剑，大步走进来，门外的御林军首领也握着枪拦在她的面前，可是他又不能真的拦住她。在这宫里，谁不知道南杚羽非寻常之人，但凡是得罪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之前，宫里有一些关于杚羽的不好的流言，主要是因为杚羽不过是前朝遗妃，听说还是青楼女子，可是现在却享有皇后一样的用度等等。有些宫女私下里流传着这个妃子身世的各种版本，结果几日之后，所有议论过这件事的宫女，全部被截去了舌头。从那之后，宫里再也没有这样的流言出现。

　　此刻的御林军首领心里自然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拦得住她，偏偏职责所在，左右为难。杚羽向前走，他只能被迫后退，他不敢伤她，所以根本就拦不住她。只是象征性地挡在杚羽的面前。这样被迫着退到殿里。

　　“大胆！收起你的枪！小心伤到她！”佟昇脸上的焦急比愤怒多很多。
　　御林军首领听到这句话忙放下手里的武器，原地跪下了。

　　杚羽什么都没有说，大步跨进朝堂，站在台阶的下面，猛地将手里的剑举起，直指龙椅上的人。她的眼中是满满的泪光和恨意。
　　“佟昇！……”她喊了他一句，那么恨他的声音，甚至那种恨意让她无法继续说出下面的话，只能叫出这样一个名字。

　　美人眼似剑光般寒冷。
　　佟昇愣住，却不吃惊，眼神很受伤。
　　朝中的大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纷纷跪下：“南妃娘娘！”

　　她为人所知的名号永远是这一个，南妃娘娘，前朝遗妃，本应随着□□的灭亡一并消失的人，却粉刺地成为了新帝最宠幸的女人。
　　“都退下！”佟昇缓缓地说，声音里满是疲倦。

　　他当然疲倦，他等了很久，他一直在等她最后的决定，他想要留住她又不愿再次强迫她。在佟昇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种隐隐的侥幸，他希望她能够知道从前的事情都并非他所愿——她应该明白，她那悲惨的身世并不是他直接造成的，起码那不是他的本意。

　　他们历经了那么多才在一起，他真的很想忽略那些恩怨直接将她揽在怀里。到了今天，他是真的厌倦了，文帝归天了，父亲也死了——他们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他早就倦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他发现这样的结局没有一丝喜悦可言。

　　朝臣们互相看看，明白这件事跟自己并没有关系，都站起来，纷纷躬身退出去。
　　“还有你们……都走！”佟昇指了指身边的人，还有堂下的御林军首领。

　　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宣和殿的大门也被识趣的宫人关上了。
　　偌大的宣和殿只留下他和她。
　　“杚羽，你是想杀了我吗？”佟昇看着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你以为我不敢吗？”杚羽声音里的哭腔也很明显。
　　“你当然敢！我可是你仇人呢，害的你家破人亡的人，你和我不共戴天吧？！”佟昇忽然笑了，眼里晶亮的泪水出卖了他的悲伤。
　　“家破人亡？不共戴天……哈哈哈，是啊，我们不共戴天。”杚羽也笑了，有些放肆，甚至有些发狂。

　　“佟昇~~你知道吗？你做的那些事情根本没有什么，你根本不能和我相比？你知道吗？我才是真的丧尽天良，我做过的最丧尽天良的事情就是爱上你，你知道吗？”杚羽哭了，她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她有些发狂，异常悲伤，“我杀了我自己的孩子……就为了救一个禽兽！哈哈哈，佟昇，你见过这么狠毒的女人吗？哈哈哈，你觉得你有我狠吗？”

　　“杚羽，别这样……”佟昇看出了杚羽的异样，在城墙之上他就已经见识过了她的疯狂和迷失，他害怕了，他缓缓从座椅上站起来，杚羽的语无伦次让他非常担心。
　　“不要过来！！！”杚羽突然大喝一声，严厉地看着他。
　　佟昇只好不动，站在原地。

　　“我看到薇儿的尸体了，她那么瘦那么瘦，苍白的一点点，身体都干了，浑身的伤口……”杚羽失声痛哭起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握着的剑微微有些低垂。
　　“薇儿？她怎么了？”佟昇突然不明白了，杚羽要说什么？她为什么来找他？难道不是为了和他清算那些陈年的旧账？

　　樾觥微怎么了？那日城墙上一别他就没有再见过她，佟昇让黑羽去找过樾觥微，因为佟昇知道杚羽需要她。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现在猛然听到樾觥微的消息，他多少有些意外。

　　“呵呵，她怎么了？你居然问我她怎么了？我看见她的尸体了，她的脾脏已经完全受损，她中了残红印的毒，大漠奇毒，无药可救，可让人受肝肠寸断之苦而不能死！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服用解药了，她其实早就不行了……是你下的毒！！！是吧？”杚羽已经苦笑着，就像那日在城墙上一样，她几乎再次被悲伤击垮了，“你早就给她下了毒，所以她的身体才会一点点垮掉，从一开始你就做好让她死的打算了，是吧？！你将她利用完之后就让黑羽将她杀掉，黑羽和她有世仇你早就知道，对吧？！你谋划好了一切，所有人都在你的计算之内，你是谁啊，你是天下第一谋士佟君临啊！”

　　“可是，为什么？？既然你已经决定让薇儿死了，那她就一定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你又何必那样折磨她？！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我已经失去了孩子，你就不能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放过薇儿，她曾经那么爱你……佟昇，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杚羽猜到了一切，可是真相却比她想象得沉重的多。

　　“薇儿死了？我没有……”佟昇正想说什么。可是台阶下面的杚羽突然身子委顿倒了下去。
　　杚羽落地的那一瞬间，佟昇接住了她——他的动作那么快，几乎是瞬间移动到她的身边的。

　　刚才杚羽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了佟昇那张绝美的脸，杚羽太累了，连日来的悲伤让她应接不暇，她的体力和眼泪一样已经被耗干了。

　　这几日以来，戚简璎将杚羽的身世全部告诉了她，关于多年前的那一场动乱，关于她的娘亲，关于一切。那几天杚羽几乎是在眼泪中度过的，戚简璎虽然不忍心，但是他却迫切地想让她知道一切真相——特别是他看出佟昇对杚羽情有独钟以后。

　　包括樾觥微的事情——黑羽和她的宿仇，也是戚简璎帮杚羽查出来的——这几日他离宫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薇儿，不要管别人的事情了，你太虚弱了，我带你进去……”佟昇抱住她，他是真的心疼了。

　　“不要！不要碰我！”杚羽用力想要推开他，可是她的力气太小了，挣扎了几下终于瘫软在他的怀里。
　　杚羽好无力，她身上的力气全部流失了，算了，她突然放弃了。闭着眼，眼泪依旧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佟昇，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你，虽然我知道我不应该爱你，我也知道爱上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就像薇儿……可是，我还是爱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杚羽闭着眼说，她的身子软软的，缩在佟昇的怀里，“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你，娘说过，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为他做任何牺牲。你知道吗？你破城那一天，我在城墙上看你下马，我特别担心，我真的不愿意看你受伤。所以……所以……我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才刚刚出生，还是那么小小的一点点……我居然愿意为你杀了自己的孩子……我居然能这么爱你。我觉得我犯了不可原谅的罪。……父亲跟我说了他的事情，说了我的家人所遭遇的那些残忍的事情，即使如此，我还不能恨你，我一直欺骗自己那时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你能左右的，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不能恨你！……可是，薇儿的死，我真的恨你了，也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爱上这样的你，我罪有应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杚羽闭着眼，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眼泪从眼角不停地流出，佟昇的衣袍被沾湿了一大块。杚羽将自己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她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她的眼前又很多的影子，一个重叠着一个，在灰蒙蒙的背景上的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彻底漆黑。

　　杚羽的话渐渐虚弱，最后终于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她晕过去了。
　　她太累了，她好好好地想睡一觉。

　　佟昇哭了，他真的能够体会到她的痛苦，他恨不能替她承受那些痛苦。她太善良，她将一切罪孽都归罪在自己的身上，她一直都不愿意原谅自己。

　　佟昇抱着杚羽，深情地望着怀里的这个人——虽然她都没有看他。她说的每一句话既让他心疼地痛，也让他感到由衷的幸福——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原来她那么爱他！

　　佟昇只觉得自己被一团温暖包裹着，他突然觉得他这一生唯一的意义就是怀里的这个人，与她相比，他半生所作的事情变得索然无味。
　　佟昇情不自禁地低头，他的唇慢慢地朝着她靠过去，这是他无意识的一个的动作，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这样做。这么久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她这么近，他真的好想她，怀里的这张倾城的面容，让他魂牵梦萦了那么久、那么久。

　　“杚羽！”门外突然有人在喊，接着宣和殿的大门被粗鲁地撞开，强烈的光线照进来，佟昇用身子挡住那光，怕怀里人被惊醒一般。
　　闯进来的人是戚简璎。
　　“她没事，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还请戚大人不要阻拦！”佟昇头都没有抬。

　　“你把杚羽怎么了？”戚简璎问他，焦急而不满，手里的剑已经出鞘。
　　空中突然有气流开始涌动，戚简璎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迎面而来，他被暴力地推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她没事，大人请放心回去吧！”宣和殿的大门应声而关，空中的那个声音不软不硬不容置疑。
　　戚简璎心里大骇，传闻中佟昇的武功深不可测，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戚简璎的脸色猛地凝重起来。

《花骨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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