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骨泣

　　一
　　出鞘剑
　　杀气荡
　　风起五月的战场

　　天气转凉，院子里种的几株牡丹早就已经枯萎，杚羽却不让人将它们搬走，就任它们在廊上放着“有碍观瞻”。放在廊上，杚羽倚在门上就能看的清楚，她此刻就倚在门上看着那些枯萎的花朵。不知不觉出宫已经三个月了，杚羽回想自己在宫里也不过住了四个月而已，可感觉起来比刚刚过去的三个月要过的慢的多一样。

　　“娘娘，怎么倚着门站？小心着凉。”樾觥微从屋里拿出一件披风给杚羽盖上，并没有真正阻止她的意思。
　　樾觥微知道杚羽的脾性，她经常望着那几盆花出神，也只有在那个时刻她看起来不是那么恹恹的。而是一种安静喜悦的样子，樾觥微知道她在回忆美好的事情。

　　杚羽转过头，樾觥微显然打断了她的思路，但是她却没有半点恼怒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微儿，你知道吗？以前娘也不让我倚门站着，说这样做是失礼的行为。”
　　只有烟花女子才会倚门而立，女孩子成年之后是不能这样做的，良家女子倚门而立是失礼的行为。

　　“可是我还是经常站在这里，娘管不了我就放弃了。其实，我那时候身体不好，我是因为站不稳才会倚着门。”杚羽转过头，视线又回到了哪几盆花上，她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幸福的光芒，“我很少出去玩，也没有人会陪我玩，我只能在屋里呆着，读读书、写写字、看看那些花。娘知道我喜欢白牡丹，特意买来放在那里，供我观赏。其实我知道她的银子很少。”

　　枯萎的花枝在泛黄的光线摇曳着，一阵冷风吹过，吱呀欲坠的几瓣干瘪的叶子令人担心地剧烈颤抖起来。樾觥微觉得那些枯萎的花朵就像是杚羽的一阵剧烈的咳嗽。
　　“礼数什么的不重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是要紧。”樾觥微喃喃地说了一句，她显然不愿意杚羽过多地思念她的娘亲。

　　杚羽转过头微微笑了，她并没有因为刚才想起娘而变得伤感和消沉，其实她这样已经好久了。自从南枫和杚羽说过从前的事情以后，杚羽就很少在想起娘亲的时候感到伤感了，更多的是一种平和，就像是局外人一样。想起娘更多只是温暖，想起更多的是娘的关爱而非悲伤。

　　“微儿，不要再叫我娘娘了。以前在宫里，你说担心出什么差错，现在我们已经不在宫里了，你叫我杚羽就好。”杚羽微微笑着，她借着樾觥微刚才的话说，“我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就算是南枫，也不曾当我是妹妹。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姐妹，我比你大，原该我照顾你，却总让你照顾。我现在已经没有亲人了，你还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有多感激。”

　　樾觥微吃了一惊，杚羽最后一句话说的她心里微微一颤，她抬起头，眼睛迎上了杚羽的目光，杚羽眼里的温暖的光芒让樾觥微瞬间觉得心里好安静。这个女子经历了那么多，如今依然拥有这么平静温暖的目光，这样的女子原本应该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际遇和最美好的感情的。

　　“微儿，叫我一声杚羽……或者姐姐吧。”杚羽还在看着她。
　　樾觥微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脸红了一下：“姐姐……不好啦，不好啦，显得我是小孩子一样，还是叫你杚羽吧。”
　　樾觥微试着叫了一声姐姐，觉得特别别扭，不好、不好，她还是觉得叫名字比较好。

　　“呵呵。”杚羽伸手轻轻环住樾觥微算是一个拥抱，她的身子已经显出来了，她的拥抱也就变得很不容易了，“微儿，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更好的去处就离开吧，现在我们不在夜阑阁、也不在宫里，佟曻已经不能奈何你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杚羽在樾觥微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了这样一席话，其实这些话杚羽早就想说了。当日在夜阑阁她看到樾觥微身处险境，她知道佟曻不会对她手软，她才出现将樾觥微要下。后来杚羽要求佟曻让樾觥微随自己入宫也是因为看出樾觥微心无生念，她想留樾觥微在身边照看，好让她能振作起来。现在佟曻出了上京，自己也离开了皇宫，她觉得不能一再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微儿何时说过要离开了？”樾觥微急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杚羽。自从遇见她，樾觥微整个的人生早就被改变了，她回不到过去了，她也不想回去。

　　“你原本和我没有交集，当日留你在身边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你死在佟曻的手里。现在佟曻出了上京，他已经不能将我们怎么样了，这是你离开的大好机会啊。我出宫的那天，你说要留下，我原以为你那是要离开了，没有想到你还是回来了。我们在一起的几个月里，我已经耽误你不少日子了，我觉得好愧疚。”杚羽说。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你，自从遇到你，我的生活就被你改变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樾觥微了，以前的生活我也回不去了。你刚才还让我叫你姐姐，为什么现在反而要我离开呢？你说我是唯一的姐妹，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呢？我也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我也孤孤单单过了这么多年，你所经历的孤苦我都经历过，我不想离开你！杚羽，我不会离开你的！”樾觥微回应了杚羽一个大大的拥抱，想想自己并不明媚的未来，她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能再陪在你的身边，我也会在天上守护你的，杚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樾觥微说到了死，她知道自己总是有那么一天的，因为她中了残红印的毒。佟曻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给她留下解药，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服用解药了，她明显感到自己的体力不行了。
　　“微儿……”杚羽这才觉得有些有些伤感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和樾觥微一样的话，也从没有一个人愿意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樾觥微是她这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愿意陪在她身边的人。

　　两个人松开手，结束那个意味深长的拥抱，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她们之间还会有这样动情的时刻。离开刚才的氛围，两个人都觉得有些许的肉麻，都低下头，竟都是娇羞的模样。
　　杚羽回过神来，想起来这些天一直没有细问的事情：“你在宫里这些日子里，宫里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陛下真的就没有要拿我？那个青衣人呢？还在宫里吗？”

　　提起青衣人，杚羽就觉得这个人不一般，她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阴冷和神秘。杚羽虽然好奇，但是她倒是也没有想要调查这个人的欲望。她不过是随口提一提，毕竟那个青衣人真的是个谜，不过她现在有孕在身，很多事情她已经不再关心。现在她不再宫里了，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她都没有兴趣了，她已经不需要费心在那些细枝末节的杂事上了。

　　可是杚羽提到青衣人，这让樾觥微不自在了。
　　樾觥微从宫里回来的这些日子，竟然对宫里的事情没有怎么提起，只是潦草地说了一句：“一切平安，陛下没有追究。”就完了，她像是根本不想提起一样。杚羽不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樾觥微不愿多言，她也就一直都没有细问。

　　“陛下没有下令，他似乎并不在意。宫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见那个青衣人了，想是出宫办差去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樾觥微果然有些不自然起来，刻意地想要避开谈论那个人。
　　樾觥微对杚羽撒了谎，她留在宫里打探消息是一个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樾觥微实在是对青衣人的身份感到怀疑了。

　　当然，她在宫里这一个月的收获是很大的。杚羽走了不久，青衣人就来到了锦和宫，一句话不说只是找。遍寻不见之后，站在锦盒宫外厢的榻前站了很久。樾觥微没有上前打扰他，宫里已经有了命令，这个人的身份相当特殊，几乎可以行使皇权，所到之处犹如陛下亲临，无论他做什么，所有宫人都要配合。

　　樾觥微偷听了文帝和青衣人的几次谈话，因为担心被发觉，她每一次偷听的时间都不长，但是这也不妨碍她知道了这个青衣人的身份。
　　这个青衣人是戚简璎，原来戚简璎没有死，并且，他还是杚羽的父亲。怪不得他们长得这么像，怪不得他们长得这么像。这个事实惊得樾觥微心跳了好几天，她觉得这个皇宫里的秘密都快比佟王府的还多了。得知真相以后很多天樾觥微都没有再见到戚简璎，她料到戚简璎一定去寻找杚羽的下落了，她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到杚羽的身边，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不能让杚羽见到戚简璎。

　　杚羽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最要紧的就是把孩子顺顺利利的生下来，在这个时候，樾觥微觉得不能有其他节外生枝的事情再刺激她了。樾觥微没有告诉杚羽实情，在孩子出生以前她是不打算告诉她了。
　　樾觥微回答完杚羽，又觉得自己这样说敷衍的痕迹太重了，于是又玩笑似的说：“陛下不惦记娘娘，娘娘是不是觉得失落了？”

　　杚羽笑了，却没有不好意思，看来她是真的没有失落的感觉：“陛下还是老样子，除了现在的皇后，他果然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恩，倒也是个痴心的人。”樾觥微也符合着说。
　　“都说了，以后不要叫娘娘了。”杚羽回过头，笑着说。那个笑容轻快活泼，是樾觥微从来没有见过的。

　　二
　　儿女情
　　前世账
　　红颜残泪断人肠

　　杚羽来到南府以后，日子日渐平静了。但是上京之外的人们却越来越不安了，佟曻和虞将军的大军终于相遇了，大战延续了一个月之久。南京城内外一片动荡，难民们开始向上京移动了，百姓也开始对未来充满了担忧。上京城里生意兴隆的店面都关了门，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望风而动。

　　南枫也开始接连不回家了，说是文帝找他有要紧事。战事胶着，他免不了要安排将士做好后方的补给工作，还有就是一旦战败他需要做的守城的准备。战争，就是毁灭。临走之前，南枫为杚羽安排好了一切，杚羽足不出户可以在西厢这个小院里安稳住上半年之久。伺候杚羽的婆子、丫鬟都不能离开这里半步，这府里的其他人也不能进来半步，南枫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封锁消息，杚羽住在南府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外面不安全，杚羽当然也不打算出去，樾觥微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心绪不宁，樾觥微回来以后，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安心地住下，就剩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除了孩子她没有什么好盼望的了。自从进了南府，杚羽一直小心谨慎，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连虞宛她都没有见。南枫似乎也和虞宛说好了，虞宛竟然也没有来打扰过她们。

　　“我来了南府，一直都没有去见过南夫人，这样做也太不合礼数了吧。”杚羽斜斜地靠在美人靠上，樾觥微就坐在她的身边。
　　美人靠很大，天气好的时候放在院子里，可以坐三四个人呢。午后，两个人都没有睡意就坐在这里微微眯一会儿，太阳温柔地暖着，很是惬意。尽管如此，樾觥微还是给杚羽盖了一张纤绒的毯子，让她躺着的时候不至于着凉。樾觥微的那一边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是齐全的茶具，她此刻就坐在那里摆弄着那些大大小小洋溢着茗香的杯子。

　　“杚羽何必在意这些呢？那边人多眼杂，我们出来是为了避难。少将军下了严令，这个院子外面的人谁都不能进来。正是多事之秋，想必南夫人也是理解的。”樾觥微自斟自饮了一杯，将茶壶复又放回。
　　杚羽一直在想，等孩子出生以后，她一定要去谢谢虞宛，这里，毕竟是她的府邸。

　　“竟然是像坐牢一样呢？呵呵”杚羽自嘲地笑笑，伸手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微儿，他又踢我了。”
　　樾觥微放下茶杯，也新奇地摸了摸杚羽的肚子：“我能听听吗？”没等杚羽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附耳过去了。
　　“哎，是的，他又动了，又动了。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一定很有力气，一听就是个男孩，将来一定和他的父亲一样厉害。”樾觥微兴高采烈地说。

　　“他的父亲……”樾觥微的话提醒了杚羽，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想起了那个上京之外的那个人。
　　他……还好吗？
　　樾觥微也发觉自己失言了，看见杚羽陷入沉思，她忙着岔开话题：“杚羽，你希望这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杚羽回过神来，想了想，说：“我希望是个男孩儿，这样他就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不像女孩子，受到种种的限制。像是我这样，自己的生活，从来都做不了主。”
　　樾觥微看见杚羽刚从一个想法里解脱，又陷入了另一个沉思，正着急，突然听到院门外面有动静。有人在那里偷听。

　　“谁！出来！”樾觥微喊了一声。下人们都被打发去歇晌了，院子里只有杚羽和樾觥微，门外的人一定不是院子里的人。樾觥微能判断外面的人并没有武功，应该是南府的佣人。
　　院子的门在白天也是关着的，可是今天好像是没有上锁，竟然开着一条缝。此刻那条缝慢慢变大，一个小姑娘闪身进来了，怯怯地进来了，穿着精致的小褂，黄色的裙子。梳着一个发髻，余下的头发垂着，没有什么首饰。不着粉黛，满脸的清秀灵光。

　　这身打扮果然是南府的丫鬟。
　　杚羽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你是哪一房的丫头，好大的胆子敢到这里来。”樾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走到了那个女孩子的面前，严厉地问。

　　“我……我，我想看看，是不是我们家小姐回来了。”小丫头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声音好熟悉，杚羽越发觉得这个人她认识，对了，是她。
　　“茜儿！”杚羽脱口而出，从榻上坐起来，她想起来了，果然是她。

　　当年杚羽还在南府的时候，病的最厉害的那一次被太太关进了柴房，就是茜儿偷偷来照顾她、给她带吃的过来，没有想到今天她居然还能见到她。
　　“小姐！”茜儿高兴地走过去，突然又愣住了。她看见杚羽鼓起的肚子，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听到的，“小姐……小姐，没有想到茜儿还能见到你。”

　　茜儿哭起来。
　　“茜儿，茜儿，哭什么。”杚羽拉过她的手，“我也好高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你是为什么过来的？这里不是任何人都不能来吗？”樾觥微一看这个小丫头是杚羽的旧相识，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是语气还是没有软下来。

　　“我听别人说西厢住进了一位客人，也看见少爷……哦不，少将军这几日准备的东西竟然都是女子用的东西，又是小姐喜欢的东西，我就想知道这里住的到底是不是小姐你。”茜儿看了一眼樾觥微，又说起来，“少将军下了严令不让进来的，我也一直不敢过来。今天府里出了事，乱糟糟的，大家都忙着，我趁乱就想溜来看看。没有想到真的是小姐。”

　　“你怎么到了上京？怎么还在南府做事呢？”杚羽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少爷在上京建这个宅子，样子和老宅子一模一样，就是老宅子里的人也都迁过来了。釉姐姐也过来了，我们现在都在夫人身边伺候……”茜儿说到釉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釉儿以前是杚羽的丫头，只是釉儿对杚羽并不好。

　　“是吗？南夫人人好吗？对你好吗？”杚羽问，像是没有听到釉儿的事情。
　　“南夫人挺好的，茜儿也好，比以前在太太面前做事要容易一些。”茜儿说。
　　“杚羽，我们说的话这个小丫头可都听到了，万一……”樾觥微还在担心她一开始就在担心的事情。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小姐，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的。”茜儿急忙说道，她自己也被吓到了。她哪里想到杚羽怀了身孕，光是南枫极力想要保住小姐在府里的做法，茜儿就猜到了关系的严重。

　　“我相信你，你说不会告诉别人那你就一定不会说。”杚羽笑了，示意樾觥微不要再说下去了，回头又温和地说，“你刚才说府里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奥，清早前线来的急报，好像是虞将军被俘虏了，我也不太确定，就知道南夫人哭了早晨。我们也忙了一个早晨，这才服侍她睡下。下人们正在到处找少爷呢，说是陛下派了出城的差事，府里的下人都派出去找了。”茜儿说。

　　“什么！虞将军被俘了？！！”杚羽和樾觥微异口同声地说，这实在是太意外了，大将被俘，岂有不败之理。
　　“勤王的大军败了吗？”杚羽紧接着问。

　　“战败的消息倒是没有。将军被俘的消息应该是真的，我没敢细问，但是看见夫人哭的样子也不像是假的。听说将军府的人也派出去了。前线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今天只是守着夫人，瞅着她睡了就溜了出来，这会儿要赶紧回去了。”茜儿想起来自己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能看见小姐还好好的在这里，茜儿好高兴，以后再来看小姐。”

　　“不！你以后不要来了！不然，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茜儿，能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杚羽拉着茜儿的手，差点落下泪来，“你赶紧回去吧，省的惹人怀疑。”

　　“好，小姐保重！”茜儿给杚羽行了一个礼，急急忙忙走了。茜儿前脚离开，樾觥微后脚就将院门锁上了。
　　“勤王的大军败了吗？”樾觥微反身问杚羽。

　　“应该没有，茜儿不是说只有被俘的消息传来吗？即使将军不在，还有副将呢。”杚羽猜测着。
　　天阴下来，杚羽抬头看看西边的乌云：“看来风雨真的要来了！”

《花骨泣》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