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碧水

　　虽然心事重重，我还是被一路风光强烈地吸引住了。
　　法师开始很担心我会水土不伏，可我的身体显然好得很，非但一点事没有，反而越来越精神了。法师说是因为下了高原，空气不再那么稀薄的原因。
　　我从没离开过高原，这次迁居甘州，看到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不已。
　　我听过一句话，“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当我们翻越过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来到甘州境内后，我被这里优美多变的景色弄得目不暇接。刚刚还是冰川雪峰，走了几日就是开满鲜花的广袤草原，经常会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可爱动物出现，看得我目瞪口呆。极目远眺，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听这里的人说，再往北去，还有茫茫的戈壁瀚海。同样的天地高远，我生长的地方是离天最近的神圣纯净，这里则多了几分清秀妩媚。怪不得书上说，人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果然是长见识的！这里已经是这样美了，那法师念念不忘的江南又该是什么样子啊！如果可能，真的希望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到十字寺。
　　但是人烟不可避免地逐渐阜盛起来，终于我们到达了位于甘州西南的这所著名的寺庙。法师说，忽必烈皇帝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皇家对它非常的重视。便于监视吗？呵！
　　不管有怎样的抵触，我还是承认，十字寺名不虚传。它不像我们的萨迦寺那样壮美无伦，它是优美的。寺里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如茵碧草。它的主塔有三部分，最下面是四方的，中间像一个倒置的钵盂，上面是个逐渐变细的圆锥型（那时候有这个词吧？我不会别的形容了，其实比较像北京的白塔），和我熟悉的萨迦寺的箭楼一点也不一样。寺里还有好多中间隆起，四面有上翘的角的建筑，法师说那叫飞檐，是汉人建筑的特点。看到这些，他心里应该是欢喜的吧。唉，要是不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就好了。
　　从住进十字寺的那天起，我的心就惴惴不安。我们到的当天，甘州的守官就赶来见法师，言语之间倒很客气，看不出什么恶意。可我总担心，皇帝只是把法师叫到这里这么简单吗？希望这真的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希望只是如此而已。我很想问法师的意思，可他神色坦然，我倒不愿说什么了。其实我也知道担心无益，只能寄希望于皇帝赶紧把法师遗忘。
　　我们到甘州的时候已是夏末，跟着秋天过去了，冬天也平静地过去了。我的心逐渐开朗起来。过新年的时候，我甚至是快乐的，法师带我走出寺门，看百姓们放烟火，那划破夜空的五彩缤纷是我以前想象不到的美丽。生命中原来有这么多我没见过的好东西，真是有趣。叶兑不知道在哪里过年，他也在看这么美丽的烟火吗？我们分开已经一年了，再有五年，我们的约定还有五年，他会来这里找我吗？到了今年秋天，尼玛就三岁了，他怕是不会记得我了，不记得不要紧，只是他过的好吗？在我长大去寻你前，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等着姐姐！
　　这一年是至治三年，我十一岁了。
　　一切来的毫无征兆，在我已经以为安全的时候，打击到来了。
　　最近我迷上了臊子面，刚来这里的时候，我比较喜欢搓鱼子，因为这种面食有的是用青稞做的，我比较吃得惯，而且它的形状像小鱼，我觉得很好看。不过后来我就更喜欢臊子面了，为了吃它，我经常早早的起床，到寺东边的那个摊子等着，这家的生意特别好，晚了就买不到了。
　　四月的天，早上还很凉，德吉大婶给我捂了一层又一层衣服，把我裹成了个小球球，才让我出门，临走还叨咕着让格桑曲珠大叔看好了我，吃完就回来，别到处乱跑。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就高高兴兴地拉着大叔的手出门了，他喜欢臊子面也喜欢得紧呢。
　　一路上东瞧西看，颇快乐。其实都是已经看得比较熟的东西了，但即便是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我觉得生命的美好。像那家布庄门口笼子里的小鸟，今天叫得比上次听时还好；卖糖人的老伯伯今天在摊子上摆了一个更大的糖马，势欲奔腾，逼真得紧；还有我又看到那个苦着脸的小孩，不甘不愿地夹着书本上学堂，大概他的老师讲得不像叶兑那么有趣吧。也许是待在寺庙里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又比较安心，我对什么都觉得有趣呢。
　　路上有点磨蹭，到我喜欢的摊子时，有点晚了，已经坐了好多人。我踮起脚看还有没有座位，幸好东边的角落还有两个位子，我拉着大叔，绕过埋头吃面的人往那边走。只差一步，一个人已经坐在其中一个位子上了。我呆得一呆，这可是白来了。
　　大叔看看我说：“达瓦，还有一个座位，你坐下吃吧。我等着。”
　　“那怎么可以！”大叔虽然是伺候法师的，可他是长辈，我怎么能让他在一边站着等我。我摇了摇头：“一饮一啄，自有分定。是我耽误了时间，害您也吃不上了，我们回去吧。”
　　大叔还没答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果然是十字寺边住的人，连个小姑娘说话都含着佛理。”
　　我寻声一看，一个靠在桌边的人正在上上下下打量我。张掖这个地方民族混居，但从长相、服饰很容易看出是哪个族的人，眼前这个人却是让人一时分辨不出。他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汉人的长袍，头发却不是绾着，也不像蒙古人那样剃了，只是用绳在颈后随意地绑着。我和大叔刚刚对话说的是藏语，他说的也是，可他也不像康巴人。看我瞧他，他懒懒地一笑，回身跟坐在他旁边的人说：“这小姑娘有趣，我们把座位让给她吧。”这次说的却是蒙语。
　　他的同伴比他的年纪大得一些，一看就是个蒙古人，穿着颇华丽，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听他说马上便道：“走吧，一碗面有什么好吃的，偏一大早把我拽起来，特意跑到这来！”
　　那少年听了也不以为忤，仍是懒懒一笑，便站起身来，略提高声用汉语对老板说：“我要的面给这小姑娘！”然后转头仍用藏语对我说：“希手（藏语，小女孩），座位让给你了。”
　　我犹豫了一下。那少年却不再看我，扔了钱在桌上转身便要走。
　　一阵嘈杂之声由远而近，路上的百姓都纷纷往路上躲避，一队官兵打马匆匆驰过。那少年停了脚步，皱了皱眉。他的同伴在一旁大声说：“今天便要下手吗？贡吉这家伙倒性急，这一大早的！”
　　“你不用跟着去吗？”
　　“不去，人家好歹是个大喇嘛，有道的高僧，老爷子让我来，我是没办法，真的亲自下手，佛爷会怪罪的！”
　　那少年笑了笑：“唐其势，你倒知道怕。”说着，转头望望马队消逝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可惜了，一代君主，一代高僧，到底还是没逃过去，我还想……算了。”
　　我在一旁听了，心里一紧，难道他们说的是法师？难道怕的事到底还是来了。不容多想，我撒腿拼命向十字寺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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