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河边摄影

　　窗外，盛暑八月，夏蝉聒噪，阳光刺眼。

　　去学校时总要经过那么一段路,踏着脚下的灰白砖和柏油路,身旁的画壁、饭馆还有穿行于马路的车辆人群一晃而过。

　　艳阳天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渔网一般撒下,将河面上的建筑密密实实地裹住。从远处只依稀地看到些个轮廓,闪烁着的光点像是渔网镂空的地方,零零散散地或飘浮在水面上,或栖息在瓦楞上,令那些被“一网而尽”的事物免于死气沉沉的寂静而依旧熠熠生辉。我在白色的栏杆后遥望对岸,心里确实有着触动。

　　也有特殊的一群人。

　　他们不同于街面上行色匆匆一闪而过的人,而是都围在河边,将摄影架架在河边高高筑起的石头墙前,人的目光连同相机的目光一起牢牢锁定面前飘浮着的角楼,光影交错,像是在看一株植物生长。

　　但我只在白天看见过他们,因为上学的缘故。大概五六个人的样子,有时候分散着各拍各的,也有围在一起互相谈论的时候。总之我也只是瞟一眼就匆匆走过,只为尽早赶上电车,并没有留意他们停留的时间。

　　有一天我甚至看见护城河墙边围了一圈的人,那大概是人数最多的一次了。我看着那些静静伫立,聚精会神静守一方阵地的男人,不禁暗想:这河中央的景色真是有太大的魅力。而且要说这景色可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这密密的一石墙的人都站在不同的位置,却拍的这么认真专注,也没见过有为最佳角度而争抢地盘的。

　　然而我以为他们只在白天活动的想法突然在某一天得到了扭转。某天晚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那时候大概已经是九月底十月初的样子,盛暑过去,已经微有些寒凉。我松了松沉重的书包带,将书包抱于胸前。随着肩膀重量的转移,我不禁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脖子,这一转头便看见了河畔边的一个人。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印象如此深刻。他不高大,不帅气,脸部线条不明朗,甚至还是个光头,不具备我喜欢的任何一条特质。但也许因为那天是个黑夜,他光洁的脑袋像是在黑暗中微亮的星光。一闪一烁,于是我发现了。

　　他是摄影爱好者里的其中一个,留着浅浅的胡子,全身上下可取的在于他的精神力。他说他的生活朝九晚五,颠三倒四的,每天扛着厚重的相机架走漫长的路。我问那我怎么没见过你他不语,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眼睛里的星芒转瞬即逝。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给他如此评价的原因了。苦难的生活依旧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哪怕星芒微弱,也是希望之光。

　　他的目光总是很坚定,拍摄时直视镜头里那一点,说话时认认真真盯着别人的眼睛。虽然他不高大,但是他很健壮,不柔弱。每天扛着相机和机架来来回回跑,也是气定神闲的不见粗喘脸红。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算是他半个朋友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他叫“钱光”,我笑说这真配你的发型。
　　他开玩笑说我自打叫了这名钱包里就和头一样光亮。我果然被他逗笑了,但我似乎能听得些不一样的,是他的悲伤。
　　他严肃地说他爱摄影,我不语,但是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头一次在人的眼里看见某种执著,就像他的光头一般亮,几乎要冲破天际,几乎要直达人心底。我又会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黑夜里角楼上的彩色灯光各色亮起,和着远处桥上的壁灯一起亮成一条风景线。但我还是注意到他了,尽管他一身黑衣,尽管他的光亮微弱如天空零落的星。

　　他见我点头,突然笑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你真信啊”。

　　我依旧点头。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说:“我不过是为了赚钱才去摄影的。”

　　我看了眼他尽管不是最高级但擦得锃亮保养完好的相机,扭头跑了。

　　我气他轻易说出这种话,却也庆幸他自始至终坚持。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第一个相信他的人,即便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不过是因为他再怎么拼命也赚不到钱而嫌弃鄙薄的,别提他唯一的兴趣了。

　　说了这么多,我似乎没有说过他的摄影技术。我一直觉得无论图画或是文字都是对其作者内心真实的写照,所以描绘好这个人远比描绘作品重要。当然这只是我在看之前的想法,当我被那叹为观之的作品震撼得无以复加时,我就不得不提。

　　原来中国建筑的大气磅礴里也是可以透着一股优雅,就像职场上精明干练的女强人,面对爱人时也是会小鸟依人地笑得女人味十足。原来生命里所有美好的光影都是可以被无限度地缩小于一个平面,却依旧清晰唯美如初。原来一个人可以给我这么多的震撼,只是他早已消失不见。

　　后来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是从云南的一个小城市寄出的。

　　他说他身在最美丽的丽江古城,最美丽的春光照在他脸上,舒服得让他想长眠于此。

　　我噗嗤一声笑了,这还真是他一贯的风格啊。目光忽然停在一个段落上,他龙飞凤舞的笔迹,洋洋洒洒彰显不拘一格的个性。他说这是他写的最开心的一段话了。

　　——“不枉和你相识。”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这么大个男人和一个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孩子打成一片。这句话也煽情到让我想要流泪。我赶忙用眼神搜寻,果然看到这么一段话。

　　“其实和你相识纯属偶然。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几乎是一整天耗在这河边。于是我总是能看见一个学生,清晨从胡同巷子里走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向这边不住张望。你之所以在晚上看不到我,是因为我不太愿意让人知道晚上还有人在练习摄影。难为情。我故意躲着你,直到那天......那天我老婆说,挣不到钱不要回家。

　　于是我一个人在河边游荡,像个不知归途而四下迷茫的孩子。

　　我想你一定是有梦想的,你的目光这么坚定执着。你信我,且能懂我。所以我一定会带着这份信任,哪怕一无所有遍体鳞伤,哪怕没有一个人支持,也义无反顾地踏上我自己的路。”

　　我看了这段话良久,默然不语。只是有四个字在脑海里一直盘旋。

　　于是我终于看了看落款,钱光。

　　那个笑容沧桑却依旧明朗的光头。

　　我相信你,正如相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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