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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
一花浓
高恒言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第一是有家世,虽然高家是名门望族的时候自己没有碰上,但总归一点门第还是有的。
第二是有官运,不枉从前发奋读书,年纪轻轻就捞到了一官半职。
第三当然是有才貌,脸是爹娘赏的,改变不了的事实,好死不死自己居然长得不错,虽然听小六子说姑娘小姐们都叫他“温柔高郎”实在恶俗,但这琴棋书画的活计,是他自己花血汗练下来的,要想人前显贵,人后必定要受罪。
于是在京城人人都知道高府的高大人擅长丹青,犹擅画美人。求他画画的自然不少,其中夫人小姐占绝大多数。在长安这块地儿,瓜田李下,百姓闲来无事就喜欢传些风言风语,时间一久,就把他吹成了一个专门招蜂引蝶、风流遍地的纨绔公子。
自己究竟是京城四大公子还是七七四十九大公子,他记不清了,反正那些名头都挺玄乎的。关键还要看朝廷里的那几个老狐狸对他的评价:年轻人,有点花心正常,重在做事不俞规矩,人前圆滑,人后也不出差错,是个人才。
高恒言自从得了个清闲的差事之后,上上下下打点清楚后,得到这一评价,也算是福气。都说官小被人欺,官大会摔得不轻,像他这样不大不小、不着人眼的官,配上自己能屈能伸的性子,那是恰到好处,最容易享尽荣华富贵,一世衣锦殿宏。
虽然高恒言对现在的生活状况挺满意,但他爹高老爷整日望子成龙,总是幻想着自己儿子能够加官晋爵,有朝一日成为大人物,好来光宗耀祖。高恒言理解他爹肩负着重振家族雄威的无可奈何的境遇,但自己不是那块料也不可强求,京城里群英荟萃,从来不缺他一人。
他从小就怕他爹得很,但长大后就觉着只要把老爹好生侍奉着,过不了几年老人家便没那个力气打他骂他罚他了,到时候就可以放下烦恼,安安心心过后半辈子,把那些疲于奔命的日子忘掉。
有句话说得好,叫风水轮流转。高恒言一直觉得自己命好,做事忒顺。
但漫漫人生路,总会走错几步,因果报应这玩意还是该信的。
这日,高恒言受邀和几个朝中年轻官员去城郊赏秋景,顺带打打猎。自己不知怎地突然来了兴致,总想争个第一,追着那头梅花鹿就往树林深处去,全然不顾被抛下的众人。
眼看就要追上了,□□的马儿却猛地受惊失蹄,将他重重摔在地上,一时间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恍惚间,高恒言看到那只梅花鹿变成的一个人影,向自己款款走来。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女子眉间生得一朵朱砂,美艳不可方物。
她似乎在笑?
笑声很是好听,犹如寂静秋夜下,随风而动的铜铃,轻灵,寒冷。
高恒言想起第一次见到花浓时,也曾赞过她的笑声,那是很久以前了罢?
那天是三皇子的寿辰,宫殿里歌舞升平,热闹非凡。高恒言和几个王孙公子去花园赏月,半路突然内急,如厕过后穿过一条冗长的走廊,两旁的雕花檐下点着大红灯笼,如火蛇一直蔓延到尽头。
隔着碧湖寻过去,坐在栏边的女子望着他笑,双眸弯弯,脸颊被映得通红,鼻头微微皱起,显得娇小可爱,她正用一种略带醉意的眼神看着他。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高恒言见花浓的第一眼,就感知到她不是人。
高恒言打从娘胎里来就可以看见不少鬼怪精灵,他自己从未对人说起,虽说也有过不好的经历,但这次他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
那时虽说已是三月,但春寒料峭,高恒言向来俱寒,此时正抱着一手炉取暖。但花浓却只着一身绯红轻衫,扎翠绿头绳,斜倚在朱栏边,翘起她白玉般的小脚,脚踝上系着红绳。
她歪着头,乌发几乎要垂到地上,她仔细地打量着高恒言,道:“你看得见我?你不害怕?”
“姑娘如此娇人可爱,高某怎么会害怕?”高恒言说话带着几分戏虐,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眼,“可是只等着有幸和神仙姐姐共饮一杯,好排遣春夜寂寞呢!”
“你这人有意思,能看得见我,说明你不是一般人。”她似乎思索了一下,露出一对酒窝笑道:“从前那些见过我的,都以为我是吃人的女鬼,不是急着逃跑,就是急着掏东西收我......你倒好,急着占我便宜!”
“姑娘这么说,就不是那吃人的女鬼,那在下也不忌讳了。”高恒言说着便向她走来,“不知姑娘为何而来?高某来这王府几次了,也没有碰到过姑娘。”
那位姑娘的芳名唤作“花浓”,没有姓。花浓觉得怎么叫她都无所谓,她笑着说:“我以前取过的名字多着呢,什么‘小桃红’‘桃桃’‘红红’‘花花’......”
“还是花浓这名儿好,衬人衬景。”高恒言打断她,“桃花带雨浓。”
花浓是千年的桃花精,看样子似乎法术高超,但性格就跟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样。那晚她拉着高恒言说了许多奇闻轶事,小嘴不停,似乎好久没有逮到一个人说话,一直聊到高恒言犯困不已,寿宴结束。
分别之际,花浓说自己好多年没交到过像高恒言这样的朋友了,说是往后定会找他再秉烛夜谈。高恒言掏掏耳朵,心想姑奶奶你就饶了我罢,再跟你谈下去,我的耳膜都快毁了。
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片桃花林,花浓略带悲伤地告诉高恒言,自己是来和这里的姐妹们道别的。至于为什么要告别,花浓没有告诉他。
然后第二天早上高恒言就知道了一件大事,说是昨晚的寿宴结束后,一干后妃皇子还待在后花园吃茶赏月,皇帝向来恩宠的林贵妃,在饮完敬三皇子的酒后晕倒,这时却突然起了场大火,当时人多杂乱,顿时就乱成了一团。
事后被人下毒的林贵妃梨花带雨地在皇帝面前一口咬定是三皇子为她斟的酒,惹得龙颜大怒,但一切证据都湮没在了那场大火中,无从考证。
几天后,三皇子被贬为庶人,在那片已成废墟的桃花林中自刎身亡。
高恒言并不是站在三皇子这一方的,但有时他想起那个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男子,还是倍觉可惜的,京城传三皇子琴棋双绝,若不是身份限制了他,本也应该是个潇洒人生的主。
人心难测,侯门似海,不知何处是归途,自己不过也是身在其中罢了。
他恍惚听见花浓孩子气的笑声离他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片虚空。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
二上官一凡
城郊森林,夕阳似血,飞鸟还巢。
高恒言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两个壮汉抬上马车,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不知所措,小六子更是满脸愁容,仿佛他快要死了一样。
仿佛他快要死了一样......
高恒言伸出那双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在虚空中想要抓住几片落叶,却无一不安稳地落在了地上.
他眉头轻轻皱起,对坐在巨石上闭目养神的男子道:“为什么那些人看不见我?你又是谁?”
那男子似乎已过而立之年,样貌平凡,普通道士打扮,背后斜背着一柄破烂的铁剑,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见他并不回答,高恒言远望着众人带着自己的身体离开,叹了一声:“刚刚是你救了我罢?”
他说着将目光定在那男子身上,微微地笑了一下:“真是谢谢兄台了,我还以为......今天便是自己的祭日了。”
“你现在是只鬼,她拿走了你的心魔。”那男子终于开口说道,声音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朗,恍若季春河水破冰之时,流水潺潺,“我没有救你,这是你命中注定会有的一劫。”
男子站起身来,手指向夕阳落下的方向:“她逃到那里去了。”
“那只梅花鹿?”
“觊觎你心魔的人。”
高恒言奇怪道:“心魔?那是什么东西?”
男子这是终于回头看他,太阳最后一缕光辉快要熄灭之时,高恒言看到了那双眼睛,他感到自己被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那是用极深的墨点缀而成的双眸,在夜晚中氤氲着曙光,唯一的缺陷是空虚,无尽的空虚。
“心魔,即由心而发,被某种情感所引导的东西。”男子用手指在胸口划了一下,“人最厉害的意志,可以让你做到所有想做的,亦可以让你堕落到十八层地狱。”
高恒言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你是神仙吗?”
“我没说过我是神仙罢?”
“那你是人是鬼?你......”高恒言有些吃惊,还想继续追问下去。
“我是上官一凡。”上官一凡打断了他,冷冷地道,“我不是为救你而来,那个女人是我的目标。”
高恒言愣了,上官一凡走了两步回头,示意他道:“这个地方阴气太重,不宜久留。快走。”
高恒言回望了一下几乎要湮没在杂草丛中的墓碑,迟疑了一下,加快脚步跟上了上官一凡。现今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了,他想。
森林的夜晚,一轮玉盘高挂在深蓝的天际,野兽在远处不时地嚎叫。
“你确定能找到她?”高恒言看着身侧的闭眼走路的上官一凡。
上官一凡身形偏瘦,每一步都走得轻飘飘地,浅灰色的衣袂被风吹起,让高恒言有一种他要驾鹤西去的错觉。
“我知道她要去的地方。”上官一凡回答道,声音不疾不缓。
高恒言又问:“只要找到她,我就可以回到自己身体里去了?”
“不一定。”上官一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在这之前她已经将你的心魔吞噬,那你就只有灰飞烟灭了。”
高恒言急了:“那你还不快帮我把那东西抢回来?”
“我从未说过要救你,何况我也救不了你。”上官一凡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玲珑虽然伤害不了我,但我的法术也时灵时不灵。你若想抢回来,只有靠自己造化。”
高恒言知晓残酷的事实之后,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了数步,再次不死心地问道:“有没有人可以救我?”
“有。”上官一凡毫不在意地再一次伤害了他,“但很难找。在下一个月亮被太阳更替的时候,你就会消失。”
“你......你不是专门降妖伏魔的道士吗?”
上官一凡显然对这种质疑没有任何反应:“我从未说过这句话,不过是你臆想的罢了。”
短短的几句话交谈,高恒言就断定自己是不幸地碰上一个冷酷无情、见死不救的道士。
森林的尽头隐隐可以看到,高恒言跟着上官一凡走了很久,直到鸟声四起,晨光落满树梢,上官一凡的背影被镀上一层金黄,铁剑把上垂着的破流苏微微晃动,这一切恍然如梦。
也许真的是只是一场梦,莫名其妙的梦。高恒言这样想,眼前景物开阔起来,他和上官一凡走上山崖,向下眺望,却见是一座小镇。
上官一凡还是闭着眼睛,抬手一指:“玲珑今晚必定会去那里。”
高恒言无语地顺着望去,只见一座耸入云天的佛塔,香火鼎盛,是一个大寺庙。他觉得自己来过这里,却想不起镇名了。
玲珑是妖魔,怎么会去寺庙圣地?
他还没有来得及问,上官一凡已经走得老远了,望着他老人家那副仙人的模样,高恒言蓦地感到自己的小命岌岌可危。
这时初日升起,小镇一片安详和睦的气氛。
三玲珑
寺庙里面有个祈愿池,高恒言和上官一凡就是在那里找到玲珑的。
“姐姐大秋天在这池里洗脚,也不怕着寒?”高恒言有个毛病,就是见到漂亮女人管不住嘴。
月光下,玲珑眉间朱砂妖异地泛着红光,罗裙半解,露出一双纤细秀美的双腿,浸在澄透的池子里,愈发地妖魅迷人。
玲珑唇边带起笑意,声音悦耳:“弟弟居然还有心为姐姐着想,难得。”
高恒言这时突然想起了那个赤脚的桃花精,虽然都是妖魔同道,但眼前此人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只见玲珑目光定在上官一凡身上,面色慵懒地道:“你也来了。”
上官一凡没有说话,但双眼睁开了,高恒言上次隔得得远,这次看清他瞳孔居然呈深蓝色,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你后悔了?”玲珑似乎对上官一凡毫不畏惧,“哼,就你那点小把戏也能奈何的了我?”
高恒言揣测着两人的关系,有些着急道:“好姐姐,把我的那东西还给我罢,那污秽之物,实在有损姐姐的花容月貌。”
“花容月貌?”玲珑秋波突然一凌,像是受到刺激,厉声大笑,“哈哈哈!弟弟可知姐姐本身就是人的心魔,所谓污秽之物?”
高恒言心惊肉跳,使劲地瞪着上官一凡。
“方长心中没你,劝你还是放弃罢。”上官一凡声色淡定,来了个火上浇油。
玲珑突然从水中跃起,伸出血红利爪,凶相毕露地掠向他们。
上官一凡迅速拔剑,只听“当”地一声,剑锋和红光撞在了一起。
顷刻之间,高恒言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远处在下雨。
窗外雨声很大,他很冷。
“恒言!恒言!臭小子,再不起床小心我抽你!”似乎有个女声在唤他的名字。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一只手正在使劲扯他的脸。
笑雨皱着一张凶巴巴的脸,冲他吼道:“先生都来了,你还赖床!”
他哦了一声,任凭笑雨给他端水洗脸,梳洗穿戴之后,笑雨把他拉出房门。
在走廊的拐角处,他们遇到了高老爷,那时他爹还算年轻,只是眉间总是拧着的,长年累月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他正板着脸看他。
他叫了声爹,笑雨行了个礼,就擦肩而过,直奔书房去了。
但他知道爹对他很不满意,爹从来不跟他多说一句话,只消一个眼神,他便能知道爹想让他干什么。他娘在生完他后就去世了,爹很凶,对他要求很严,他稍有不注意就会挨打,他真的很怕他。
今天怕也在劫难逃了罢,谁叫他睡过头了,该打。
“别怕,老爷今天有人约他赴宴,定是到了晚上才回得来。你好生读书,挣点表现,回头让先生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老爷就高兴了。”笑雨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小声地说道。
他点了点头,望着笑雨红扑扑的小脸,觉得世上还是笑雨最好。
“但是,前提是你必须认真读书,别浪费了请先生的钱!”笑雨又换上了一副母老虎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回头你来教我,我肯定比你这个呆瓜学得好!”
她笑着,把他推进书房,然后就离开了。
高恒言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觉得很孤单。他对先生行礼开始一天的学习。
日复一日,似乎生活没有任何的变化,如煮茶的紫砂壶,沸腾的白雾飘飘渺渺,带着淡淡的清香。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一切悠闲静美,犹如隔世。
记忆仿佛被生生扳开,白色的雾气中渐渐透出一个人影。
笑雨揭开锅,水气立刻扑面而来,她一边忙活着,一边唠叨:“再过几天就要上路了,老爷吩咐做点好的给你补补,免得面黄肌瘦,遭京城人耻笑!”
他露出不满的表情:“是进京赶考,什么上路,说得好像我要去死了一样......”
笑雨狠狠地在他额头敲了一记,怒道:“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快把这碗鸡汤喝了!”
他捧着碗,边喝边嘀咕:“这么凶,以后怕没人敢娶你!”
笑雨抿着唇,皱起鼻子骂道:“要你管,想娶姑奶奶的人,多得就跟牛毛一样,还轮不到你呢,小王八羔子!”
其实笑雨只比他大一岁,但从小高恒言的什么事情她都要插一脚,总是以长辈自居。
高恒言笑着看她,笑雨那时正是青春,豆蔻年华的少女,略显麦色的脸上,一双眼睛漂亮极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把鸡汤喝完。
他捧着热乎乎的碗,伸到笑雨面前。
“你干嘛?”笑雨奇怪地问,不留神被他拉起手,一起捂在碗上,他的大手和她的手紧紧地贴在一起,温暖的感觉由手心传到了心里。
他看她一下子烧熟了脸,轻轻地笑起来,仔细地捂好那双生满老茧的粗糙的手,不让她跑掉:“既然这么多少年英才喜欢你,你不会连牵手都没试过罢?”
笑雨把头埋的很低,但还是生气地,口不饶人地道:“臭小子,你不学好!我告老爷去!”
他觉得自己的脸也很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灶上的炉火还燃着,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味道。
那时两个少年人,都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有点像吃了蜜糖一样,很甜很甜。
但雾气愈来愈浓,湮没了那人的眉眼,手上的温度也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高恒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很多人,很多事,在过去曾发生的,真的,假的,痛苦的,快乐的,无奈的......
他醒来的时候太阳高照,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花浓翘着脚坐在树上嚷嚷着:“就知道你们要出事,你这个又呆又傻的笨道士,连一个法力低下的心魔都让她跑了!”
上官一凡站在一旁云淡风轻地闭目养神,似乎察觉到高恒言醒了,他说道:“花浓已经给你施了法,你的魂魄还可以维持原状。”
“哈哈,小恒言醒了!”花浓欢天喜地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高恒言,“那玲珑用心魔迷惑住了你,还好我来了,哼,不然就凭这个半吊子道士,你早就灰飞烟灭了!”
高恒言急忙道谢,又问道:“你们认识?”
花浓瘪瘪嘴,回答道:“是认识,都好几百年了,但一点都不熟。我可是专门为了我的小恒言才来的。”
上官一凡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在问什么,自顾自地说道:“玲珑被方长打伤,才需要收集别人的心魔来补充。不过她已经吃下几个人的心魔了,应该不会马上吞噬你的心魔。”
“还不是你要帮她,多管闲事!”花浓白了一眼上官一凡。
后来,通过花浓叽叽喳喳、百转千回地将整个故事说完。高恒言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地无辜:心魔玲珑的主人因为对方长的思念,去求上官一凡把玲珑带到方长的寺庙里,但方长却不领情,将玲珑打伤,逼得玲珑去吞噬别人的心魔保全自己。
“等等。”高恒言突然想到了什么,“方长不是几年前自杀的三皇子的名字吗?”
听到这句话,花浓的脸色阴沉下来,“那个男人并没有死,而是出家当和尚了。”
“玲珑为了他烧死了我好多姐妹,这个仇,我还一直记着呢!”花浓狠狠地说道,高恒言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到杀气,果然妖怪都不是好惹的。
高恒言正要问个究竟,这时上官一凡突然御剑而起,直直地冲高塔而去。
“不好!方长有危险了!”花浓也叫道,抓住高恒言的衣领,施法跟在上官一凡的后面。
高恒言瞪着上官一凡的背影,胸中一股无名火冒起,你怎么现在法术就灵验了?
四方长
庙堂内,烛火摇曳,香烟袅袅。
玲珑扶着门框,咬唇望向殿堂中的独自敲木鱼的男子。在弥漫的香烟中,仿佛即将造化升仙一般,将世间红尘都阻隔在这重重门外,仿佛人生就是这样,四大皆空。
和尚察觉到来人,放下木鱼,冲玲珑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果然还是来了。慧仁自从进了佛门,曾经的方长就此不在,慧仁再三解释,施主也不听。上回无意伤到施主,实在是慧仁的不是,慧仁今天愿以身谢罪。阿弥陀佛,希望施主成全。”
玲珑站在门边冷笑:“方长,你这次把庙里所有人支走,还真是想杀身成仁你以为,我杀了你,就会放过这里的和尚?”
“施主恨的是慧仁,与他人无关。”和尚抬头与玲珑对视,玉雕般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如果施主还是不听劝告,就别怪慧仁不客气!”
玲珑凄厉地笑了,这般毒辣厉害的女子,硬是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哈,我这辈子只为你一人,而你却在我临死前,都不肯去见我一面?”
玲珑的主人,原来就是当年陷害三皇子的林贵妃。
“当年灾荒我随家人逃难,若不是你,恐怕早就饿死在路边了罢。”玲珑眼里满带恳求,“你既然肯救我,将我养大,这几十年来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感情?”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澄澈清明。
“往后,我为了报答你,进入后宫,费尽心机才得到皇帝的宠爱,全力帮你铲除对手,为的就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夺得皇位。可是,你却对我说你本无心权力,只想放弃身份,超脱红尘。”
一丝血迹从玲珑的唇边滑下,她竟咬破了嘴唇,恨然道:“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是无用功。即使你想要离开我,我也帮你设计逃脱皇子的身份,从那时开始,皇帝便开始怀疑我有非分之想,但谁又能猜到,谜底竟然是这样?”
“施主对慧仁的帮助,慧仁一直铭记在心。”和尚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但那些俗世之念,慧仁已然斩断,还望施主不要再纠缠罢。”
“就一面,好不好?方哥哥?”玲珑的双眸里蒙上了一层雾气,还有,一丝杀戮的血色。
高恒言一行三人赶到的时候,玲珑双目赤红,锐利的魔爪显露了出来,黑发披散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血腥味道。
方长仍是冷漠的态度,他缓缓地说道:“浮生若梦,纷扰皆空。”
玲珑已经失去理性,变身成魔,向方长抓去,她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
上官一凡的剑也同时向玲珑击去,剑身的淡蓝色光芒顿时将玲珑和方长包裹。
高恒言被刺的睁不开眼,听到抓着自己衣领的花浓叹了一声:“晚了!”
只听一声厉声划破长空,玲珑和方长都被反震了出来。
玲珑从肩胛骨到腹部,都又一道巨大的剑痕贯穿,她吐着黑血,趴在地上喃喃道:“方哥哥......方......哥哥......”
方长的天灵盖上被玲珑抓破了三个洞,身体蜷缩着抽搐,十分痛苦。
“你们快去救他啊!”高恒言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拉着花浓衣襟道,“他快死了,你们不是来救他的吗?”
“这是天命,我们都不可插手违背。”花浓看着地上的方长肃然道,“方长,你天性幽柔懦弱,这便是酿成大祸的缘由,我们本想救你,但你不领情,这个结局,是你自己选择的。”
方长因为剧痛眼珠瞪得快要脱落出来,完全没有昔日潇洒斐然的模样,他张着嘴,望向上官一凡的目光中有一丝的期盼。
上官一凡走到方长跟前,单手抬起,口中似乎念了一个诀,只见微弱的白光将两个人笼罩。
方长在白光中渐渐躺平,逐步缩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球。
“方.......”玲珑的眼里的魔性消失,还在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高恒言正奇怪,却见白光逐渐消失,又显出上官一凡的身形,他的掌心托着一片银灰色的叶子,隐约有细小的金球夹杂其间,正在莹莹发光。
“难道方长也不是人?”高恒言疑惑地问花浓。
花浓摇了摇头,盯着上官一凡手中的叶子道:“他本是人,但没有真正的灵魂,是上官的一部分化成的。现在他的命数已尽,便要把借走的还给上官。”
只见那片叶子在风中轻轻地打了个转,落在上官一凡的胸口便融了进去。
看高恒言还是一头雾水,花浓又道:“上官一凡因前世犯下大错,从出生开始就被剥夺了很多东西,他只不过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回来罢了。”
花浓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期待的表情,她问道:“这次是什么?”
上官一凡也看不出有多高兴,清朗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冷漠。”
“原来如此,”花浓表示了然,“只有冷漠才会这样,方长惧怕皇室中的斗争,千辛万苦才摆脱红尘束缚,逃到这里当个和尚。说什么‘浮生若梦’,还不是自私!”
玲珑似乎听到花浓的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她扑来,口中念念有词:“方哥哥救了我,你不配骂他......”
花浓在空中划了一道粉色的弧线,将玲珑紧紧捆住,冷笑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
玲珑挣扎着,却越来越无力,最后也化成一串铃铛,落在沾满血迹的蒲团上。
上官一凡指着那串铃铛,对高恒言道:“你的心魔就在那里面。”
高恒言急忙跑去捡起,抬头的瞬间却发现花浓的脸色变了。
“她居然还在!”
五笑雨
进京赶考的头一天晚上,高恒言曾对爹发誓说,一定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了却父亲的心愿。
但那天晚上他在地里跪了一夜,笑雨在房里偷偷哭了一夜。
因为他又对爹说,若是真的考上了,他便回来向笑雨求亲。
于是高老爹怒了,笑雨眼眶红了。
第二天他是自己一个人悄悄走的,那时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这些阻碍都不算什么,自己想做的,便去做;自己想要的,就去努力获得。所以走的时候,一身磊落,坦坦荡荡。
后来的确不负众望考了个进士第九名,又在京城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仍然一无所获,他得了个小小的芝麻官没有靠山,怎么爬也上不去,他觉得无脸回乡。
直到林贵妃受宠,在后宫红透了半边天。有人说那美人是三皇子特意送给父皇的礼物。又有人传那女子会习妖法,已经将皇帝的魂儿勾去。
皇后和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朝中形成两派。
有人劝高恒言说,像他们这样的小官,最好机灵点,做只墙头草,哪边风大就朝哪边倒。
那时他正好收到父亲的来信,说笑雨的婚事定在下个月,叫他若事务繁忙就不必回来,安心在京城做官。
大红的喜帖灼伤了他的眼,他突然听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抱得佳人归的梦想碎了一地,只剩下斑驳的回忆。
短梦惊回,北窗一阵芭蕉雨。雨声还住。斜阳明高树。起望行云,送雨前山去。山如雾。断虹犹怒。直入云深处。
那时他仍是站在太子这边,于他而言,保命而矣,别无他求。
可笑的是,一年以后,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林贵妃反咬三皇子一口,只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三皇子的死似乎让那个昏庸的帝王清醒些了,将林贵妃打入冷宫。
曾经见风使舵的小人自然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他顺藤摸瓜,在吏部得到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官职。
后来平步青云,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手段自是耍得越发地圆滑,甚至年长他几十岁的官员都不得不颔首低眉,恭敬地称呼他为“高大人”。
他一直没有娶妻。那年回老家接高老爷到京城,走的时候那叫一个气派,张灯结彩,八抬大轿把老爹迎回京城,乡亲们都来道贺送行,高老爷笑得眉毛都快翘上天了。
笑雨嫁的人是布店老板,那天她和相公一起在街边人群里为他送行,挺着大肚子温柔地靠在男人身上,脸上带着幸福美满的表情。
高恒言骑在马上,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依旧春风得意,笑着向众人告别。
几日春寒,楚乡山色偏浓秀。雪前云后。相对青如旧。洞府沉沉,闻道花开又。烘晴书。蟠桃结就。共庆千年寿。
经年之后,他总是想起小时候玩娶新娘,他演新郎,笑雨办新娘,一堆小娃在旁边起哄,他背着笑雨,冷不丁被人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他哇哇大哭,笑雨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人堆里把那人狠狠地揍一顿,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拎着那人,对他骂道:“高恒言!别那么没骨气!来给他两拳!”
他不哭了,可是也不敢打人。周围的小孩又开始嘲笑他,笑雨像个刺猬一样凶巴巴地把一群人都赶走。
“高恒言,没人会嫁给懦夫,你给我好生记着!”笑雨一边给他擦着脸,一边说。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不是懦夫,你是不是就能嫁给我?”
笑雨只是笑着望着他,他高兴地道:“将来我当了大官,就娶你做夫人。”
“看美死你了,当大官岂是那么容易的!”笑雨捏了捏他的脸颊。
绿鬓青云,王郎故是乘骢侣。阿龙风度。想在乌衣住。带得春来,又共春归去。江头路。美人何处。官柳吹风絮。
高恒言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但后来还是去了一次。
那次去是为笑雨送葬,高老爷忌讳,本不让他去的,他瞒着老爹,跋山涉水,回到家乡,想着要送她随后一程。
笑雨嫁的人家是高老爷当初亲自挑选的,她为丈夫生了一男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丰衣足食,本是镇上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妇。
可是人的福气总是有个尽头,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笑雨突然发了高烧,产后大出血,就这样撒手人寰。
那时他身负重任,在坟上了几柱香后,就匆匆赶回京城。
高恒言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笑雨的鬼魂来找他,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娶她,为什么要抛弃她。
掐着他的脖子的手形容枯槁,笑雨的面目狰狞,眼角流出血泪。
他感到呼吸不畅,意识渐渐模糊不清。
“小恒言!”花浓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醒来!”
他的身体开始变暖,眼前的幻境也如琉璃般破碎,他看到了花浓和上官一凡。
“玲珑这女人真是狡猾,临死还不忘拉一个人下水!”花浓嘟嘴道,把手中的铃铛捏了个粉碎,随风飘散。
上官一凡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跟我离开?”
高恒言出神地望着脚下繁华热闹的长安街,他们竟悬在半空。
他突然有些疯颠地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是真心喜欢她,一心一意想为她好,但她却以为我要丢下她,独自去享荣华富贵,衣锦殿宏。”
“人情冷暖,世俗纠纷固然惹人厌烦。我一直以为喜欢她,便是自己心里唯一干净的地方,如果能像原来一样什么都不想,那人在身边,就觉得安心。可笑我享受了几年骑在人上的好日子,却夙夜担惊受怕,害怕别人背地里捅一刀,死得莫名其妙。”
上官一凡颇为不屑地皱眉道:“说到底是你贪图富贵,最后得到的报应。”
“报应,说得好。她嫁人以后,别看性子变得体贴温顺起来,但还是个刚毅骄傲的女子。她也没有问我要过什么。我有时候觉得,在爹去后,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惦记着自己,也不枉此生。她对我的好,我其实一直都记着的,她家那边也一直都在照顾......”
看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得不成样子,上官一凡表情万年不动。
而高恒言的泪水却越发地汹涌,身体如筛糠抖动:“过了几年,我以为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经如过眼云烟......但那时候......她尸体火化那天我去了......在看到她的脸时,她真的老了很多......我记得小时候跟她一起念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一直在等我......一直......我却从没想要过回去!这种感情......怎么可能消失!怎么可能......”
“浮生若梦,纷扰皆空。”上官一凡看着他眼里流出的泪水,叹了一声,又说了方长的那句话。
花浓难得乖乖地蹲在一旁,手搭在高恒言的肩上,以示安慰。
“你相信轮回么?”上官一凡皱着眉说道,“如果你相信轮回,你们也许还可以相遇。”
高恒言看着他,不明所以。
上官一凡突然抬手指向天边,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顺着所指望去,天际此刻正云彩斑斓,瑞气升空。
六高恒言
“大人醒了,快去通报老爷子!”高恒言刚睁开眼,便听到小六子那沙哑的喊声。
“大人一个人追着梅花鹿就进了林子,可把人急死了!”小六子满脸担忧唠叨道:“还好在道士墓附近找到了,这两天总是不醒,医生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病,都说大人是被鬼缠身了,老爷子可是慌慌张张地请了好几个高人来驱魔。”
“道士墓?”高恒言心中一惊,竟有几分后怕。
“是啊,大人你说邪不邪乎?宫里也有位娘娘莫名其妙地就死在了寝宫里,有人说看到了鬼火,皇上就请了大慈寺的和尚们来宫里念超度经,好歹后宫才平息下来。”
对了,那寺庙的名字叫大慈寺,高恒言突然想到,又问:“那娘娘姓什么?”
“姓林,听说就是几年前陷害死三皇子的那个,都说她是受不了冷落自尽的,后宫里的事,谁知道呢!”小六子满脸鄙夷。
“人家自有人家的苦。”高恒言淡淡地说道。
见小六子吐了吐舌头,他指着空墙问:“我那画儿呢?”
“有个道士说,房里最好不要挂画像,于是便取下来了。这不,刚取下没多久,大人您就醒了!”小六子从书桌上拿起卷轴,递给高恒言。
高恒言小心地展开画卷,望着画上的女子微笑,柔声道:“让你受委屈了,笑雨。”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后来,当年的长安高府已不在,高大人被调往外地,在路上便害了一场病,没过多久便去了,高家这支血脉也算是断在这里了。
那时要说到英年早逝的高大人,大多数人会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称赞两句,叹息两句,最后一笑过之。
当年丹青妙笔的男子早有后来人替代,夜夜笙歌的长安也从不缺风流才子、月下佳话。
只有那些已嫁作人妇的小姐们,在深闺梦回时,也许会忆起年轻时曾一度停留在心尖上的男子:在岁月的侵蚀中,依稀模糊了容貌,但那双温柔的眼眸,多情依旧。
女子会娇嗔道:“我那时在楼上看他,他也好像看到了我。那眼神我是一辈子不忘的,就好像你我已缘定三生,深情似海一般。你说怎样的人,会有这样多情的眼睛呢?”
那时女子的嬉笑会仿佛隐去眼角的皱纹,随后会叹一声:“只可惜去得太早了,我还求过父亲去提亲呢......”
道士墓上,花浓好奇地望着上官一凡掌心的淡褐色树叶,问道:“高恒言是什么?”
上官一凡将叶片融入胸口,才缓缓道:“彷徨。”
花浓托着腮,若有所思。良久,像有些遗憾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他不会有下一世,为什么告诉他在轮回中能找到那个人?”
上官一凡的头发被大风吹得缭乱,双眸一直紧闭,没有回答。
“都说你多管闲事了,帮玲珑的也是你,你这笨道士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你倒是慈悲得紧,那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都干什么去了......”
花浓还没有说完,就见上官一凡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虚空呆滞的眸子,似乎是在生气。
她立刻住嘴了,抓着自己的小辫子绕啊绕,再抬头时却见上官一凡已经走远了,她急忙唤道:“上官一凡!喂!你要去哪里?”
淡灰色的背影越走越远,还是背着残破的铁剑,在天地间茫茫的风沙中显得渺小瘦弱,但却无比坚定。
“哼!气死我了!死道士!笨道士!上官瞎子!”花浓嘴里虽然这么骂着,心里是羡慕上官一凡的,即使一无所有,即使从未见过这世间的光明,即使被残忍地剥夺,他心中有个执念,便不孤独寂寞。
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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