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殿中除了韦护和孙悟空两个素来与他闹惯了的，谁都顺着他说话，此刻偶闻有人出言驳斥，连杨戬都觉奇怪。这个声音对他来说，也不是太熟悉。是以，光听声音，他也不知是谁，定睛一看，却是丁香。对于这个小姑娘，他是存有一片怜爱之心的，当年她对沉香痴缠不休，虽也做下了不少荒唐事，可那一切只是源于她对沉香的爱，爱一个人是没有对与错的，况且她还为这段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且，与其他女子相比，丁香更是少了一份矜持，多了一份天真，如今虽嫁为人妇，却依然不改旧性。杨戬望着这个直性子的小姑娘，笑着问道：“敢问丁香姑娘，不知杨戬哪里说错了？”
　　丁香嘴唇微动，正待回答，却感觉到无数不满的眼神向她射来，龙八更是跑到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不料这丁香原是个倔性子，她若认定是对的，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她。只见她扭了下身子，一甩胳脯，说道：“夫妻怎么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呢？”
　　杨戬一愕，他也不知这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怎就错了，这不都是古时恩爱夫妻的表率么？怎么会错呢……
　　众人也不知这究竟错在哪里了，眼光又都集中到了丁香身上，与方才的不满不同，这次是充满了疑惑。
　　丁香扫视了一圈，神色颇为得意，忽然“扑哧”一笑，说道：“宾者客也，夫妻之间若是每日都像客人一般，岂非无趣？还举案齐眉，手不酸呐！这俗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若是不够用脚踹，这样才是夫妻嘛！”
　　啊？她这一番话把众人说得目瞪口呆，这样的歪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难道恩爱夫妻竟都是打骂出来的，还用脚踹……
　　杨戬不住摇头，笑着说道：“姑娘高论，看来果然是杨戬错了。”他同情地看了龙八一眼，有这样一位夫人，他这些年来的日子可想而知……但是……确实也蛮有趣的啊……
　　沉香也在一旁大笑不止，打趣道：“用脚踹？不是拧耳朵么？”
　　此言一出，把龙八闹了个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你们别听她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丁香大喝一声，悍妇本质显露无疑，她眼中露出一丝危险的神色，“你敢说我胡说八道？”说罢，她抬手便要去拧龙八的耳朵，看看四周，似乎觉得此举不太妥当，终是把手又缩了回去。她虽未动手，但龙八还是觉得在她身边甚是危险，他慢慢地、悄悄地、一寸一寸地把身子挪了开去。
　　这小俩口的举动把大家都逗乐了，沉香很庆幸的看了小玉一眼，幸好当初选的是小玉，幸好小玉是温柔的。他走上前去，牵了小玉的手，向杨戬郑重地承诺道：“舅舅，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杨戬笑着点了点头：“舅舅相信你们！”他向三圣母看了一眼，说道：“还不快给你娘去敬茶。”
　　沉香和小玉点头应了，二人携手来到三圣母跟前，跪下，奉茶。三圣母笑着接了，眼内却是泪光浮动，她不是第一次接受儿子媳妇的敬茶，但这一次，她却真的觉得很幸福，幸福得让她有了落泪的冲动。可最终，她还是把那些泪水都咽了回去，含笑对两个孩子叮嘱道：“娘和你舅舅一样，只要你们幸福，就是娘的幸福了。”
　　“嗯！”沉香和小玉轻轻应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朝孙悟空走去。走到那猴子跟前，身形一矮，夫妻二人跪落于地，齐声说道：“请师父喝茶！”
　　师父？喝茶？没听错吧？孙悟空只觉得一阵恍惚。
　　杨戬看那猴子竟是楞了，不由得笑道：“大圣，他们给你奉茶呢，你怎么不受？”
　　孙悟空仍是如坠梦中一般地出神，只是机械地接了一句：“给俺老孙……奉茶……”
　　小玉笑吟吟地接口道：“师父，方才小玉多有得罪，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怪罪才好。”
　　沉香也在旁边笑道：“师父，小玉给您敬茶呢，还不快喝了。”
　　“喝……俺老孙是有点渴了……”孙悟空端了茶盏，一仰头，便把那茶喝尽了，看得出，它仍是觉得不太真实。上次沉香成亲之时，它只是随在宾客当中贺喜了一下，并未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按礼数，有资格接受新婚夫妇敬茶的都是他们的至亲之人，今日沉香和小玉给它奉茶，这是说真把它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师父当成亲人了么？一千多年了，自它从石头里迸出来那一刻，除了它那方寸山的师父，它从未把任何人当作亲人，也没有任何人把它当作亲人，今日……它竟真的有了亲人了……想起那去了洪荒古地的师父，它百感交集起来，这算不算冥冥之中对它的补偿呢，从今而后，它不再是孤零零的了，它也有了亲人，还有……生死之交……
　　“大圣，你在想什么呢？”杨戬看它仍是兀自出神，眸上似乎还被一层晶莹的东西覆盖着，看上去光滑潮湿。杨戬觉得很是奇怪，这猴子素来是爽快伶俐的，怎么最近到变得越来越婆妈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真是苍生皆有情，神佛亦难免啊！
　　“俺老孙哪有想什么！”孙悟空被他一句话唤醒了过来，向沉香和小玉挥了挥手，“起来，快起来，俺老孙是出家人，哪有这许多规矩。”二人依言从地上爬了起来，沉香暗自好笑，这个师父，还真是嘴硬，方才他分明从它眼睛里捕捉到了那些晶莹的颗粒，如果说它和舅舅这对冤家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恐怕就是一般的嘴硬心软了吧！
　　杨戬也是窃笑不已，方才那猴子的神情一分不落地落入他的眼底，明明心中是感动的，如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只猴子还真是死鸭子嘴硬啊！
　　“杨小圣，你笑什么？”孙悟空一步窜到杨戬跟前，问道。
　　“没有啊，我哪有笑！”杨戬自然一口否认。
　　“你就是笑了，你心中分明在嘲笑俺老孙，别以为你脸上不笑俺老孙就看不到。”孙悟空说得铿锵有力，十分肯定。
　　“好了，大圣，这拜堂拜完了，我们是不是该入席了。”杨戬不愿在这笑与不笑的问题上与这猴子纠缠不清，便转了话题。
　　“可以吃了么？”孙悟空早对这一桌子的酒菜馋涎欲滴，这时候听到杨戬说这句话真是如逢大赦一般，也不与他闹了，反而执起他的手来，高兴地说道，“杨小圣，来来来，我们一同入席吧！”
　　杨戬见这猴头嘴馋的模样，不禁好笑，架不住它如此亲热，正待起身，却被沉香喝止了：“慢着！”
　　杨戬和孙悟空同时用诧异地眼神望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孙悟空更是焦急地说道：“这堂也拜完了，茶也敬完了，还要怎样？该喝喜酒了吧，俺老孙可真是饿了。”
　　沉香笑着看看二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喜席，也是寿席，堂拜完了，该拜寿了！”
　　“是啊，爹爹请上座，我们来给您拜寿！”小玉也疾疾地应声。
　　孙悟空满腔的食欲被这两句“拜寿”强压了下去，有些不忿，转了开去，嘴里直犯嘀咕：“就你们事多！”
　　“这……不必了吧……”杨戬一脸的为难，他一个从来不过生日的人要来接受大家拜寿这么大的礼，他真的不习惯，是以连连推辞起来。瑶姬和三圣母知他不会愿意，便起身离座，把杨戬往中间主座上拖去，梅山兄弟和哪吒也围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主座上推，只有韦护和孙悟空二人在一边不住地嗤笑。
　　杨戬面对这一群人的围攻，丝毫没有反抗能力，被他们连拉带拽地强行按在了主座中位中，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他们的叩拜。
　　这一堆人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方排定了叩拜的次序，先由三圣母携沉香和小玉拜了，然后才轮到梅山兄弟，杨戬本说是兄弟，不让他们拜，无奈梅山五人坚持要拜，他也无法，只得受了。哪吒站在一旁，不知该以兄弟之礼见之，还是该以人子之礼拜之，怔忡了一阵，最后觉得管它什么礼，拜了就是，便也跪倒于地，胡乱磕了一阵头。龙四、龙八、丁香、孙悟空和韦护算是客人，便以平辈之礼敬酒以示祝贺。杨戬感激他们这些年来对自己一家的照顾，便起身亲自与他们斟酒，龙四等三人说了些客气恭祝的话，杨戬笑着受了。孙悟空也异乎寻常客气起来，它接过杨戬递来的酒，笑嘻嘻地说道：“杨小圣，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也太俗了，不如千福永享、寿与天齐吧！”杨戬苦笑，这猴子倒是把祝寿的词儿背得滚瓜烂熟的，还寿与天齐，其实活得太久也未必快活，久了便厌了。世人都说神仙逍遥，其实不逍遥又能怎样呢，逍遥有时不外是对世事的麻木而已。他对孙悟空勉强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圣客气。”说罢，举杯敬之，却只沾湿了自己的唇。
　　韦护正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听到孙悟空的祝词，懒洋洋地接话道：“他要是不自虐，肯定会寿与天齐的。”他这句话听似无心之言，却是一句大实话，若是杨戬不自虐，这三界之中，又有谁能取了他的性命？
　　当然，他这句实话只换来了杨戬的一个白眼，他回过身去扶了瑶姬，笑着对众人言道：“该行的礼都行完了，大家是不是该入席了？”他向孙悟空瞟了一眼，又道，“免得某些人说我把它饿坏了，慢待了客人。”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孙悟空，孙悟空也知他指的是自己，梗着脖子叫道：“俺哪有！”
　　杨戬戏谑地问道：“方才是谁喊饿了？”
　　“好了，戬儿，你莫要与孙大圣玩笑了，大家也都饿了，入席吧，娘正好尝尝莲儿和四公主的手艺。”瑶姬见儿子竟与那猴子抬起杠来，便在旁劝解了起来，她可不愿意这仅剩的一点欢聚时光浪费在这抬杠上。
　　三圣母和龙四听了瑶姬此话，对望了一眼，惴惴不安起来，她二人对自己的手艺一点儿信心也无。
　　众人十分自觉地分了三桌，杨戬一家子坐了一桌，梅山五兄弟一桌，韦护、孙悟空和龙四、龙八及丁香坐到了一起。众人正欲入席，忽听判官来报，说是嫦娥仙子打发玉兔前来送贺礼。众人闻言皆是一呆，面面相觑起来，这嫦娥仙子百年来把自己幽闭广寒宫中，从未露过一面，在天庭也是不得一见，这时候打发人来送礼，不知有何用意，沉香等人更是猜测，莫不是嫦娥想与杨戬重修旧好。
　　三圣母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让判官把玉兔带进来。龙四看了杨戬一眼，便低下头去，独自发起呆来。瑶姬素来不喜嫦娥，秀眉一蹙，对那判官说道：“你去与那玉兔说，就说嫦娥仙子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让她把贺礼带回去吧，我们受不起。”
　　那判官应了，正要转身去回，却被杨戬叫住了：“慢着！你且回来。”那判官又只得回过身来，看看杨戬，再看看瑶姬，一脸为难，不知该听谁的。
　　杨戬见瑶姬一脸寒霜，知她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恼上嫦娥了，便笑着劝道：“母亲也不必如此，人家远来是客，又是来送贺礼的，哪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若是此事传扬开去，没的让人耻笑了去。再说……孩儿与嫦娥仙子，真的没什么……若是把人家派来的人撵了出去，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了，还不如大大方方让人家进来呢！”
　　瑶姬本来面色不佳，听了杨戬这一番剖析，她觉得甚是有理，便笑道：“戬儿说得甚是，是娘失虑了，还是戬儿想得周到。”说罢，便向那判官吩咐，“你去请那玉兔进来。”那判官这才恭身领命而去，片刻便把那玉兔领了进来，自己退了出去。
　　只见那玉兔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向众人裣衽一礼，说道：“我家主人让我来送上这贺礼，一来恭贺刘公子新婚之喜，二来……”她怯怯地望了杨戬一眼，小声说道，“……二来给真君祝寿。”
　　杨戬淡淡一笑，说道：“有劳了，杨戬谢过。”他对嫦娥的千载相思，玉兔也是深知的，是以她不解眼前之人为何会如此风清云淡。
　　玉兔很纳闷，却见除了杨戬，其余人也是一脸疑惑地盯着她，确切地说是盯着她手上的那只食盒，他们都想知道嫦娥到底命她送来了什么贺礼。玉兔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到杨戬面前，当着他的面揭开了食盒的盖子。那盖子只揭了一半，便有一股甜甜淡淡地奇香扑鼻而来，韦护眼睛一亮，喊了一声：“桂花糕！”
　　玉兔对韦护的喊声充耳不闻，她将旁人尽数忽略了去，只对杨戬陪笑道：“这是主人亲手做的，让我送来，权做贺礼了。”杨戬笑了笑，点头致谢。那略呈黄色的桂花糕晶莹剔透，里面还有许多小小的花粒，甚是精致，一看便让人馋涎欲滴。饶是如此，瑶姬却仍是射来了鄙夷的目光。她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三圣母见玉兔神情尴尬，忙笑着打起圆场来：“这桂花糕看着真精致，味道想必是极好的，嫦娥姐姐的手艺就是好！”
　　玉兔不置可否，揭去了放置桂花糕的那层食盒，放在桌上，露出食盒的第二层。不知这里又放了些什么，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聚集在这食盒上。谁知这食盒的第二层竟是空空如也，只放了一张信笺。玉兔拿出信笺，恭敬地递给杨戬：“真君，这是主人让我亲手交给你的。主人……主人说，望真君能亲笔回复！”
　　嗯？杨戬看了玉兔一眼，见她不敢与自己对视，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那信笺，拆阅起来。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大家都很好奇，但谁也不敢问，只有韦护大声喊了出来：“哎，我说杨戬，情书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细细品味，哪有你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看情书的，要不，你更大方点，念与我们听听。”
　　杨戬白了他一眼，倒也不以为忤，只管自己展开信笺看了起来。众人虽不敢凑近去瞧，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行动一致地施法偷窥起来。原以为是满纸的浓情蜜意，谁知却只有两行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明月何年初照人？字迹娟秀工整，确实是嫦娥亲笔。众人都不知这两句诗是何用意，是试探？还是要重修旧好？杨戬出神地看了一会子，嘴角边漾出了一丝浅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苦笑，众人都担心地望着他，虽然他曾直言过他与嫦娥之间并非是什么“千载相思”，而只是一个长年孤独的人对温暖和对家的渴望，但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啊，要说“骗人”，他可是行家。
　　众人担心的目光自然都落入了杨戬的眼底，他们……应该是在担心自己吧……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与嫦娥早已注定此生无有交集，强求不得，莫说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对她究竟有无情感，便是有，也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随着那方绣帕一起灰飞烟灭了……指尖轻拂，面前便多了文房四宝，他提笔欲写，却停在了半空，她要自己回信，他苦笑一声，该回些什么呢？
　　瑶姬见他迟迟不落笔，以为他内心痛苦，心下更是痛恨嫦娥，冷冷说道：“这信笺不回也罢，原也没什么可回的。”
　　她此言一出，玉兔先急了，喊了起来：“不行！主人说一定……一定要真君亲笔回复的，真君若不回，我回去没法儿向主人交待！”
　　杨戬见她急得快哭了，朝她温和地笑了笑，以示安慰，又向母亲笑道：“孩儿确实不知该回些什么，不如……”他放下笔箸，拈起桌上的那张白纸，折叠之后塞入信封，交给玉兔，说道，“你把这个交给仙子吧！”
　　玉兔瞪大了眼睛，全然的不可置信，她不明白不回复和给一张白纸当回复有什么区别，但是她又不敢问杨戬，只能结结巴巴地恳求道：“真君……真君还是写几个字吧……”
　　杨戬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你把这封信函交与仙子，她自会明白。”
　　明白？一张白纸能明白什么？也没见他施法呀，众人都不明白，韦护更是奇怪地问道：“你弄张白纸干嘛，非得如此故弄玄虚，难得写情书还得整个无字天书？”
　　杨戬嫌恶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又对玉兔笑道：“你去吧，仙子自会明白，不会怪你。”玉兔见他虽神色和蔼，但语气坚定，自然不敢违逆，只得施了一礼，说道：“既如此，小仙告退。”说罢，便隐身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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