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瑶姬还在絮絮地说着，忽听“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地问道：“外婆，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了？”这声音很轻，生怕惊醒了谁的好梦。
　　门缝在扩大，一个人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杨戬躺在床榻上，睁开了双眼，嘴角上翘，冲着自己笑，“咣当”一声，沉香手上端着的碗全部打翻在地，洒了一地的粥和药。
　　“舅舅，你醒了！”沉香顾不得那一地的狼藉，失声惊叫，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是来送早餐和药的，方才走到门外便听到瑶姬对杨戬的喝斥声，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不敢冒然进去，只在门外徘徊，后来似乎听到了杨戬的答话声，便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了进去。一看之下，见杨戬果是醒了，是以欢喜地惊叫出声。他这一叫，引来了守在门外的一堆人，三圣母、小玉、哪吒、韦护、梅山兄弟等人一拥而入。自杨戬昏迷以来，除了小玉为了给杨戬熬粥煎药去厨房外，其余人等都守在华山的小木屋外，寸步不离。此时听说杨戬醒了，这一众人更是高兴得忘乎所以，是以顾不得先后次序，竟是连推带挤地涌进屋来，那扇可怜的木门终是承受不住这许多人的挤压，“咣当”一下，横躺于地。
　　一阵阵地凉风从那洞开的门外侵袭而入，瑶姬不满地瞪了那堆人一眼，怕儿子着凉，把被子拢得更紧了些。和这一群咋咋呼呼的人相比，沉香的头脑还算清醒，见瑶姬脸露不悦之色，抬手向门外一指，一道金光射出，那扇横呈于地的门便立了起来，恢复了原状，又自动关上，阻止门外的冷风再度入内。弄完这一切，他一步上前，坐到了床沿，俯下身去，细细为杨戬诊起脉来。
　　杨戬心头一阵阵的暖流涌动着，眼底泛起了潮意，心意激荡之下，只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良久才把心中的酸涩之意忍了回去，对注意力还集中在他手腕上的沉香说道：“沉香，我已经没事了，你也不必……”
　　没事？！又没事？！沉香像被刺到一样，“噔”地从地床沿上站了起来，一听到杨戬说“没事”两字他的火气就一个劲儿地往上串，碍于他是舅舅，自己是外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他也不好发作。
　　深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杨戬喊道：“没事！没事！您每次都说没事，可又有哪一次没事过？”他越说越激动，想起杨戬一次次地为了他们受伤吃苦，他那强行敛住的情绪终于喷发了出来，泪水也狂飙而出，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您知不知道，在您不省人事的这么多天里，娘和小玉天天哭，外婆守着您，寸步不离，不眠不休，白天她笑着给您喂药、讲故事、唱歌谣，可是晚上……晚上，我天天看见外婆抱着您哭……”
　　呃……是这样的么……原以为梦中的那些哭泣声、吟唱声都是自己臆想起来的，尽是虚幻，没想到竟都是真的……杨戬垂眼望去，自己盖着那条锦被之上果然还有着一滩若有若无的水渍，仔细辨认一下位置，正是方才瑶姬趴在他身上熟睡的位置……娘……您真的就是这样天天抱着我哭么……杨戬把目光移到瑶姬身上，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那眼神柔软得直可以流淌出水来，他怔忡了一会子，果然从眼中淌出了两道温热的水流……
　　瑶姬见儿子竟然看着自己哭了，知道他是听了沉香所说而心中激动，她长叹一声，又坐回了床沿，重新把儿子揽入了怀中，提袖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戬儿莫哭了，只要戬儿能好起来，我们大家就都会开心的。”
　　方才还有些杂乱无章的一干人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听了瑶姬的话，均点头称是。沉香的心绪似乎也已平复了不少，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向梅山兄弟和哪吒一指，对杨戬说道：“哪吒大哥和梅山的几位叔叔也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守了七日了，还有……”他看了韦护一眼，似乎他也在门外守了七天七夜，但他却从未像其他人一样悲伤和焦虑，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还天天颇有兴致地对小玉做的东西进行点评，这个淡了，那个咸了，这个欠火候，那个煮老了……沉香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二大爷啊，莫非他还嫌他们不够担心不够乱，伺候杨戬一人不够，还要伺候他？他不明白舅舅怎么会有这样的师弟啊，他和韦护并肩作战过，对他的才略智谋也是十分地佩服的，但对这人大部分时间内的行为举止他还是认同不了，这人的某些行为已经不能用“乖僻”二字来诠释了，简直就是……反正他一看到这个人就觉得头疼……
　　杨戬哪里知道沉香脑袋里转了些什么念头，他抬眼向哪吒和梅山兄弟扫视了一圈，见他们形容憔悴，果然瘦了一圈，心中不免内疚，自责地说道：“对不住，又叫兄弟们担心了……”
　　哪吒和梅山兄弟正要出言劝慰，谁知竟被韦护占了先，他当然不是来安慰杨戬的，只见他排众而出，阴恻恻地笑了笑，说道：“杨戬，你终于醒了啊？居然没死！”
　　他此言一出，登时引起了公愤，除了杨戬，所有人都怒容满面地瞪着他，杨戬才刚醒，他一句安慰的话没有，反倒诅咒起人来了，若不是大家都了解他的为人，此刻他早已成为被人群殴的对象。哪吒斜了他一眼，他开始怨念自己的行动不够迅速，早应该对他施禁声咒，及时封住他这张破嘴。
　　韦护对此倒并不在意，完全忽略一干人等忿忿不平的眼神，继续用无比讥嘲的语气对杨戬说道：“真是可惜啊，你这次还是没死成，你一定很失望吧？”
　　虽然他的言语十分不中听，但杨戬知道，他也是真的关心自己。几千年的兄弟，他深知韦护的为人，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若非是他真正关心之人，就是让他看一眼也难。此刻他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定是心中有气了。他也不好为自己辩说什么，只是冲着韦护淡淡地笑了笑。
　　这一笑对与韦护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他久久压抑在胸中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喷发了，他颤着手指，指着杨戬的鼻子骂道：“你也知道大家会担心呐？那你还这样折腾自己？”
　　“我……”杨戬无言以对。
　　沉香看了舅舅一眼，又偷偷地瞄了韦护一眼，他真是替舅舅委屈啊，别人那么骂杨戬还能说得过去，因为这七日漫长的昼夜里，他们确实在担心他，照顾他，可是韦护……这七天他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杨戬？
　　沉香这轻蔑的一眼正好落入韦护的眼底，这一眼蕴含着什么意思，韦护自是看得明白。他轻哼一声，手臂微颤，陡然间幻出打神鞭来。慢慢擎起打神鞭，韦护冷笑着以极是阴鸷的眼神扫视了一圈。
　　众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知他要做什么，都一脸恐惧地瞪着他。只见他一步一步地向杨戬所躺的床榻走去……啊……哪吒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果然，只见韦护在床榻边驻足，对杨戬厉声喝道：“杨戬，今日我便要遵元始天尊所谕，以阐教门规处置你，你可有话说？”
　　众人被他这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便反应过来，见他已把打神鞭高高扬起，一眨眼便要落在杨戬身上，杨戬如今这样的身体，又能挨得了他几鞭？哪吒和沉香一个动作敏捷，一个离得较近，瞬间便齐齐抢上，沉香牢牢托住韦护的手，不让打神鞭落下，哪吒则是死命地抱住韦护的腰，不让他动弹半分，边抱边把他拖离床榻，一边还不断怒吼：“韦杵子，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当真疯了不成！”
　　梅山兄弟反应虽慢了半拍，此时也尽皆醒觉了过来，一起冲上前来，把韦护团团围住。他这举动太危险了，绝对不能再让他靠近杨戬。
　　小玉被吓呆了，腿一软，摔倒在地。
　　三圣母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扑到哥哥身上，哭着喊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打就打我，不能打我二哥！”
　　杨戬伸出手来，摸摸妹妹的秀发，三圣母抬起眼泪，看哥哥脸上尽是温情宽慰的笑，没有一丝畏惧之色，还朝她眨眨眼，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调皮之态。哥哥这样的神情，让三圣母想起了童年之时，他兄妹二人合伙作弄那个老实憨厚的大哥时的情景，脸上泪珠尚存，她竟然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妹妹又哭又笑的，杨戬也不禁失笑，这个妹妹哪里像个三千余岁的圣母娘娘，分明还是那个在灌江口央求他伺弄花草的小丫头。他比他们都要了解韦护，这人嘴硬心软，方才不过是一时气急，做个样子罢了，他就不信他那打神鞭真会落到自己身上。想到此，他就觉得好笑，转头看向韦护，只见他在众人包围中又气又急的直跺脚。见此情景，杨戬更觉有趣，他也朝韦护眨眨眼，给了他一个幅度很大的笑容。
　　陷入重围的韦护本就心绪不佳，见杨戬不但不惧打神鞭的威慑力，反冲着自己不住嬉笑，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啊，他竟是一点也未将他这个阐教护法放在眼里。一时之间，韦护又怒从心起，再一次地把打神鞭举了起来，左突右闪，企图冲出重围，无奈哪吒、沉香和梅山兄弟把他围得有如铁桶一般，让他不得脱困。见他又有了危险的动作，他们便围困得更紧了，万一让他突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他们一帮人围着一个人团团转时，瑶姬盈盈走了过来。众人见她过来，忙让了开去，她轻轻地托住了韦护高举着的打神鞭，认真地看着韦护，不发一言。
　　瑶姬的举动把大家都搞了个莫名其妙，韦护更是手足无措，适才还有些嚣张的气焰被浇灭了大半，他就这样任由瑶姬把他的手臂按了下去，讷讷问道：“长公主，你……”
　　瑶姬瞧着他，面容慈祥，却又不失威严，她用极认真的口吻对韦护言道：“韦护法，戬儿犯了阐教的教规，确是该罚。只是他如今有病在身，而且追本溯源，他全是为了我这个母亲才屡犯门规，所以……所以若是韦护法强要追究，那就罚我这个做母亲的好了，我愿替戬儿接受教规责罚！”说罢，她竟然身形一矮，跪了下去。
　　“娘……”杨戬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奋力用双肘支撑起身体，欲翻身下床，却被妹妹死死按住。
　　“咣当”一声，韦护扔掉了手上的打神鞭，见瑶姬匐身下跪，他慌忙伸手扶住，急急说道：“长公主，您别这样！您这样，叫我如何当得起！”他抬手抚了抚额，怎么又来这一套，在瑶池时他们就已经对他玩过这一套了，就是吃定他吃软不吃硬么？事实上他对这一套的确没有抗拒力，是以只得对瑶姬勉强扯了个笑容，讪讪说道：“长公主，我……我方才只是和他开玩笑，您别当真啊……千万别当真啊……”他口中这样说，心中却在腹诽，若是我真拿打神鞭抽他，你们这许多人非撕了我不可，我这不是找死么……
　　这家伙竟然是开玩笑，众人长吁了一口气，纷纷释然地退了开去。那包围圈虽然解散了，但众人依旧对他怒目而视，有这么开玩笑的么，还开得那么真，这家伙竟会添乱，还嫌这儿不够乱呐？哪吒捡起地上的打神鞭，塞给他，嘟囔道：“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你也几千岁了，不要乱开玩笑，平白地把大家都吓到了！”
　　“去去去去去……什么时候又轮到你这小屁孩儿来教训我！”韦护正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呢，正好哪吒自动送上门，便朝着他宣泄起来，他又作势扬起了打神鞭，眼见那鞭子就要气势汹汹地落在哪吒身上，怎料哪吒身手甚是敏捷，身形一侧，便避了开去，高兴之余，他还不忘朝韦护做了个鬼脸。
　　杨戬对他二人的胡闹不感兴趣，他扫了众人一眼，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方才众人入屋之时，他便觉察出哪儿不对，只是当时乱糟糟的，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细究，如今仔细一看，竟是短了一人，便向沉香问道：“你师父呢？回去了么？是回峨嵋山还是回花果山了？”他记得在送别通天教主时，那猴子曾三番四次说要回花果山，自从它成佛之后便一直留在峨嵋，从不曾回去过，这一次，不知它能否抛开一切心结回到那个令它欢乐开怀、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去？
　　沉香正要开口禀明，忽听从远方云层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杨小圣，俺老孙既没回峨嵋山也没回花果山，俺是去了落伽山。”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金光闪过，那猴子便嬉皮笑脸地站在了杨戬的床榻之前。手一扬，幻出一个细巧的白玉宝瓶来。
　　“玉净瓶！”众人心中一愕，齐声叫道。谁都认得，这是观音菩萨手中的玉净瓶，却如何会跑到这猴子手里去了？
　　韦护走上前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确定这个瓶子不是西贝货后，向孙悟空问道：“这玩意儿你从哪里得来的？从她手里偷来的？”
　　“去去去……”孙悟空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见他伸过手来，曲指要弹那玉净瓶，忙动作敏捷地避了开去，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俺老孙是出家人，哪会做这鸡鸣狗盗之事，你别胡说八道！”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与这猴子熟识，听它说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均在暗自腹诽，你做下的鸡鸣狗盗之事多了去了，跟出不出家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是哪里得来的？”韦护对观音真没什么好感，他与杨戬在杭州为了白蛇之事如此得罪过她，当时差点没把她气疯，他不信她真会不计旧恶地慈悲为怀。杨戬晕倒之时，那猴子要去落伽山求取杨枝甘露，他曾想阻拦，若非当时他也担心杨戬真出什么意外，他肯定不会让孙悟空去落伽山相求观音。况且昆仑山的凝元珠已在上次用尽，这三界之内实在找不出其它灵药来治杨戬的旧伤了，杨枝甘露是唯一的选择。韦护看了杨戬一眼，又看了那玉净瓶一眼，他想，当日若是杨戬清醒，以他的性子，也不会让孙悟空去求观音的吧。
　　孙悟空当然猜不到韦护的心思，只顾托着玉净瓶得意地说道：“还能是哪里的来，自然是菩萨给俺老孙的。”
　　哼，韦护冷笑一声，满脸不屑：“难道不是你闹得落伽山鸡犬不宁，她才相赠的么？”对观音这个前任师伯他充满了不信任。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孙悟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虽然它也不太喜欢那位亲手把它领进佛门的菩萨，但此时此刻它觉得有必要为她说句公道话，“俺老孙一说要给杨小圣治伤，菩萨就把这玩意儿给我了，让我赶紧拿来治好杨小圣。”
　　哼，韦护又是一声冷哂：“她倒果真慈悲起来了，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阿弥陀佛。”
　　“好了，杵子！”杨戬低喝了一声，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位前任师叔，但当日哪吒回昆仑时就已经替她表达过歉意了，这次她让孙悟空拿杨枝甘露来救治自己，也并非虚情假意，韦护却还在那里对她冷嘲热讽，倒是显得小气和不该了。他冲着孙悟笑了笑，说道：“倒是有劳大圣跑这一趟了，杨戬感激不尽，菩萨那里也劳烦大圣替杨戬致谢。”
　　孙悟空看惯了孤冷傲绝的杨戬，虽然它也知道一直以来他都在做戏，但自他恢复本性以来，它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它楞怔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道：“杨小圣……你……你莫要与俺老孙这般客套……俺……俺不习惯……你一客套，俺就觉得你心中定是又在算计啥了……”
　　呃？杨戬也是一楞，原来对某些人还真是客气不得，自己真心诚意的致谢居然被当作是在暗中算计了，这个……看来自己往日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真是太差了……他苦笑了一声，说道：“大圣多虑了，大圣对杨戬一家的照拂，杨戬一直铭感五内。”
　　他如此说，倒让孙悟空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它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什么，杨戬，俺老孙帮你疗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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