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见这一家子哭作一团，韦护也极其夸张地抹了一把泪，扭头向杨戬言道：“杨戬，感人吧，你很感动吧……”又抬头向空中的观音说道，“慈航师伯，你又普渡众生了一把，功德无量啊……”观音充耳不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戬也不去睬他，他的目光一直在默立塔前的小青身上游移，这个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女子为救白蛇在深山中苦修二十载，方才还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在期盼已久的团聚终于来临的时候，她却只是在一旁默默垂泪，这团圆仿佛与她无关，二十年来，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如今别人合家团聚，她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是一件多荒诞的事情啊……杨戬突然觉得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一年，母亲被释出不复牢，和三妹一家乐聚天伦……自己呢……自己被遗忘在了那间阴冷的小屋里……
　　“阿弥陀佛，白素贞，今日你业果已满，合家团聚，日后需知多行善积德，已补昔日恶行，我佛慈悲……善哉善哉……”听到观音大士的声音再度从空中响起，白素贞似乎这才想起应该拜谢观世音菩萨的开释之恩，于是，合同许仙父子伏地叩头，连声说道：“多谢菩萨大恩大德……弟子谨遵法旨……”感恩声中，观音飘然而去。
　　白素贞站起身来，看到杨戬和韦护二人，正要参拜，被韦护拦住，笑道：“拜我们作甚，我终究还是没劈了那塔，放你出来的是观音菩萨，你方才已经拜谢了，就不用拜我们了。”无奈，白素贞只得敛衽施了一礼，抬眼望见仍呆立一旁、满面泪痕的小青，举步走到她跟前，提袖为她擦去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壑，拥她入怀……
　　良久，小青从白素贞怀中挣起身来，展颜一笑，韦护惊叫出声：“美女小蛇，你笑起来好漂亮啊！以后不要老绷着脸了，女孩子绷着脸不好看的。”
　　小青自然不去搭理这个不正经的神仙，只是跟白素贞轻语着：“姐姐，如今你已出塔，一家团聚，我也该走了……”
　　白素贞未料到她此刻竟要离去，忙一把拽住她，急道：“青儿，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姐妹离别二十载，好容易今天见着了，你却说要走……当年我们姐妹同生共死，如今你不要姐姐了么……”她转头喊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许郎、仕林，青儿要走，你们快来帮我留住她呀！”听她此言，许仙父子疾疾过来，帮着白素贞一起苦苦挽留小青。
　　小青淡淡地笑着，喃喃诉说：“姐姐不用留我，当年在断桥亭畔我原是该走了，只因放心不下姐姐待产的身子，这才留下，却不料姐姐终是未能逃过此劫，在这雷峰塔内受苦二十载，如今劫数已去，你就跟着许官人和仕林，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从前，你不就想过凡人一样的生活么，现今终是得偿所愿了。而我，我对这人间并无太多的眷恋之情，我并不适合这人世间，除你之外，这世间，再也无有我可念之人，所以……姐姐……你还是放我离开吧……”
　　“青儿，你也说你念着我……”白素贞还是死命拽着她的手，不肯放。
　　“姐姐，青儿会一直念着你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的……姐姐……缘生缘灭不可求，但人心却终是由着自己的……姐姐会念着青儿……青儿也会念着姐姐……多一份牵念少一些羁绊……这样不是很好么……”
　　多一份牵念少一些羁绊，小青的这句话让杨戬心中感慨万千，母亲当日离开昆仑，想必也有这个意思，心道这青蛇倒是顿悟了，见白素贞仍是执意不肯放手，便朗声说道：“小青姑娘说得有理，缘不由人心由人，你们又何苦执着于表相？”
　　韦护也在一旁笑道：“这美女小蛇倒是看得开，人各有志，你们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美女小蛇她姐姐，你也是修道之人，应该明白各人的缘法不同，你的缘，在人间，她的缘……呃……美女小蛇，你要去哪里？”
　　小青白了他一眼，说道：“要你管。”
　　韦护“哈哈”一笑：“哥是关心你好吧，你要没地方或者想不出地方去，可以跟着哥行走江湖、仗剑天涯的。”
　　小青再次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去理他了，这人，越理他越带劲儿。白素贞也被他们这番话说得心中一凛，多年来她只想过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从来就不知道或者连想都没想过小青想要的是什么生活，自从当年收了那条小青蛇，她就习惯了她粘在她身边，就习惯了她围着她甜腻腻地叫着“姐姐，姐姐”，习惯了自己每每遇到危难时她从旁拔剑相助，习惯了……这些习惯让她觉得她亲切得像自己的一双手，而逐渐忘了她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她也渴望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向往人间的情爱和天伦，而小青却并不在乎这些，她留在这凡尘，只是为了她这个姐姐……当年在断桥亭边她原就是要走了的，只因不放心自己，方留了下来……如今……自己余愿已偿，有夫有子，平凡而幸福的日子近在眼前……而小青呢……她依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那么……放手吧……索性成全了她……让她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去寻找自己的天与地……让她为自己活一次，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白素贞强忍住眼中氤氲的水汽，不让它们凝结成水滴，笑道：“二位上仙说得有理，倒是我糊涂了，青儿，你走吧，无论你在哪里，姐姐都会想着你，姐姐只愿你过得幸福快乐，你也会想着姐姐的，对不对……”
　　小青笑着点点头：“姐姐……保重……”一缕青烟消逝在空际，白素贞的泪终于洒了下来……
　　“哎，美女小蛇，美女小蛇……”韦护上前追了几步。
　　杨戬笑道：“怎么？你舍不得她？”
　　韦护横了他一眼，说道：“爷只是想问问她要去哪里？她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的，三界之大，却要往哪里去？爷想告诉她，今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管来找爷，这美女小蛇挺对爷的胃口的。”
　　“你倒越发地怜香惜玉起来了……”杨戬摇着扇子，瞟了他一眼。他忽然想到，小青的眉眼之间，像极了那昆仑山上的一抹冰雪。
　　韦护回瞪了他一眼，似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它：“咳咳，杨戬，咱还是走吧，人家一家团圆的，咱就别在这儿碍眼了。”
　　杨戬也是轻笑摇头，墨扇一合，说道：“你这闲事也管够了，原是该走了，去哪里？庐州么？”
　　韦护翻翻眼皮：“你急什么急，人家的是闲事，你的便不是闲事么？我还要看潮水呢！”杨戬愕然，他还真是不改初衷。
　　八月十八，月色清朗，玉盘依旧圆润，恰如中秋。潮汐已退，江面一派平静宁和，仿佛方才的奔腾浪卷从未发生过。
　　江岸的浅滩上坐着两个男子，白衣男子临江而坐，在月光的掩映下，更显风姿，他双眉微蹙，眺望着洒在江面上的粼粼月光独自出神。那黑衣男子倒是忙碌得很，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砂锅，用砖块垒了个简单的灶，捉了几只蟹放在锅里煮起来。待得那蟹熟了，他很欢乐地向白衣男子招招手：“杨戬，蟹熟了，快来尝尝。”白衣男子并未理他，倒是在江上垂钓的老者被他的叫嚣声吸引了过来，看他煮的那一锅蟹，不住摇头：“年轻人，你是外乡来的吧，这蟹又腥又苦，吃不得的。”
　　“谁说的，我觉得它很好吃。”他兀自很得意地招呼着自己的伙伴，“杨戬，快来尝尝呀！”被他烦得可以，杨戬只得走过来，拧着眉望着那一锅蟹，半晌，丢下四个字：“你自己吃！”黑衣男子白了他一眼，嘟囔道：“人家一片好心，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听到这个“狗”字，杨戬不耐烦的问道：“韦道兄，你究竟什么时候随我去找哮天犬？”
　　韦护说了声：“你急什么！”在垂钓老人的“吃不得、吃不得”劝阻声中，自顾自地掰开一只蟹尝了起来，一尝之下，抚掌大赞：“好吃啊，太好吃了，肉质鲜美无比，尤其这蟹黄，啧啧，真是人间极品！”他兴奋之下，倒并未忘记身边的杨戬，掰下一只蟹脚丢给他，“杨戬，你尝尝，太好吃了。”杨戬接了，伸到鼻下嗅了嗅，好腥，又把蟹脚掷了回去，说道：“你怎么不放姜，去腥的。”
　　韦护伸手接了那蟹脚，不满地说道：“我知道你烹饪功夫极好，方才我不是让你来烹煮，你自己小气，又不肯，这会子又嫌我煮得不好。你不吃，自是有人吃。”随手把蟹脚递给垂钓老人，“老丈，你尝尝，不苦的，真的很好吃。”那老丈将信将疑地接了吃了，一吃之下大呼美味，韦护又递给他一整只，他毫不客气、兴高采烈地几下就消灭完了，吃得心满意足后，望着地上狼籍一片的蟹壳，才出神的喃喃自语：“奇哉怪也，活了大半辈子，这蟹从来都苦的，怎么今儿如此鲜美起来……”他苦苦冥思，终不得解。
　　杨戬看了韦护一眼，正巧韦护也向他望来，见杨戬满脸写着“是你施法变的吧”，连连摆手，笑道：“不是我弄的，不对，是我弄的，我烹饪技术高超嘛……咦……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因为那法海……”他一拍脑袋，喊道，“我明白了，杨戬，那法海的魂魄不是进了螃蟹肚子，莫不是……哈哈哈……原来和尚肉是如此鲜美，怪道西游路上这许多妖怪争着吃唐僧肉呢……”其实杨戬对此也甚为不解，听韦护推断出这个实在不算是理由的理由，登时哭笑不得，只是说道：“你潮也看完了，蟹也品完了，该陪我去庐州了吧。”
　　韦护双手一拍，笑道：“走吧。”一道白光过后，两人具都不见，只剩下那老丈独自迷茫：“是眼花了……还是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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