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玉泉山只是浩瀚昆仑中一座孤峰，伫立在延绵山峦的东南角，很不起眼。不过它有个特点，面北处常年飘雪，冰川覆盖，面南处却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一派欣荣之景。只因面南之处土质湿热，还有一眼温泉。现下，温泉中正躺着一人，粟色的发丝微微卷曲着散落于肩，些许有点儿零乱，发稍还淌着水，修长的手指上也有凝结的水珠滴下，原本苍白的肌肤被湿热熏出了一抹微红。他慵懒地半倚在池边，一动不动。脸上泛着惯有的苦笑，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在这儿泡暖浴，他还能做什么。
　　四周很静，只有风掠过树稍的声音。当然静了，整个玉泉山是飞禽走兽的禁地，连只蝼蚁都没有，师父喜欢静，他也喜欢静，所以，那些能自主发出声响的生物统统被禁足了。唉，但喜欢静并不代表能习惯两个大活人（神）一起生活一年多不说话，是的，自从太乙真人走后，他师父便不再理他了，虽然还是日日照顾他起居，但就是不与他说话，自他能行动自如，师父更是懒得搭理他，足足二十二个月零九天了，他不会算错的。初时，当他叫“师父”之时，他师父还冷冷瞧他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久之，师父连一眼都不瞧他了，当他是空气。真是自讨没趣啊，他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这次，师父真的是生气了。
　　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生活日久，他倒是有点儿想念那条笨狗了，好歹它还会吠几声。哮天犬，你在哪儿呢？生活得可好？他记得是他用残存的法力抹去它的记忆的，然后他就看着狗儿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哮天犬，请原谅我的自私，他失神地喃喃自语。自觉失态，苦笑，他一定要把那条笨狗找回来，但在这之前，他得先搞定他身边这个老的，想到这儿，他便有些头痛……
　　微微按了下额角，他终于决定从这池子里起来了，约摸泡了一个时辰了吧，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留存在身上的那些伤疤亦被这温泉洗得逐渐淡去，可心里的呢，他又想到了母亲离开昆仑时说的那番话，或许只有等待了吧，时间，只有时间才能洗去那些曾经留下的疤痕，身上的那些不就是花了一年多才洗净的么，心里的呢，或许要花更多的时间吧……他略抬了下右臂，那儿有一道齿痕，千年来从未消除，他笑了笑，为什么呢，为什么消不掉呢，只因太深太深了么……
　　他站起身来，擦干身上的水渍，把衣物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罩，没有银甲，没有玄色大氅，没有传说中的黑与白，只有清一色的水蓝，还有件蓝绿色的羽氅，丝衣是当年参加封神之战下山时留在洞中的旧物，没想到师父保存至今而且色泽如新，这羽氅却是师父丢给他的，即使他再不喜欢也不能推却，况且当时他师父那杀人的眼神也不容他推却，他身体尚未恢复，法力也未修回多少，确是需要一件保暖的衣物来抵御昆仑的严寒。轻轻地系好衣带，以指代梳理顺发丝，挑起两缕边发在中间合成一个发绺儿，用一根白色的丝绦结好，最后套上那件羽氅。看着水中的倒影，这是啥，好像一只蓝孔雀哦，这件羽氅确实是用孔雀毛织的，不知让孔宣见了，他作何感想？会嘲笑？会暴怒？想想封神之战时那只孔雀暴怒的神情就觉得有趣儿。轻轻一笑，然后微一怔忡，自己这是怎么了，回昆仑这两年间越发地爱忆起那些个陈年旧事了，是太闲了，还是自己真的老了，凡人都说，老了才更喜欢回忆过往，他摇摇头，唉，三千岁了，能不老么？
　　夕阳射在积雪上，泛起暮光一片，时值严冬，暮光透过树的间隙洒落地面，遍山金黄。沙沙，沙沙，踩在厚厚的枯叶上，脚感原来这样舒适，眼前的景色原来也是这样美丽，独立山巅，云海浩渺，雪光和暮光互相映衬，金银交织，好美。不知不觉间又信步来到昆仑雪洞外，木公，想到这个几千年来唯一的挚友，最终为了他而消失于三界，他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大雪初霁，月色透过云层流淌下来，中和了人间的五彩斑斓。各色的华灯，各色的烟花，那些原本尖锐充斥着棱角的色彩在月光柔软的银辉下，慢慢融合成一片绚烂的光华。人们在色彩中穿梭，吆喝声，嬉闹声不停地从身边传来，原来这就是人间的上元节啊。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杨戬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大概是真的无事可做，太无聊了。可以想像一个三千年来忙碌惯了的人，突然空闲下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真是百无聊赖，有时竟连手都不知该放向何处。
　　昆仑脚下向来荒芜，只在东南面有几个零星的小镇，地处边陲，人迹罕至。今日时逢上元佳节，几个镇子上的人都涌向集市，集市上便也热闹了起来，竟有了熙攘之感。观灯，赏灯，放河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作一团，小贩们也趁机赚个钵满盆满。杨戬皱皱眉，真是活受罪啊，太聒噪了，还得防着时不时有人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挤过来，触碰到他的身体。无意的，多半是男子，有意的，多半是女子，无论美丑，连老妇老妪都有……还是逃离吧，法力虽然不多，但是在人群中消失的能力还是有的。也不管那些凡人看到一个大活人凭空在眼前消失瞠目结舌的怪异表情，总之是突出重围了。
　　实在是受不了啊，杨戬掏出墨扇狠狠地扇了几下，边扇边深呼吸，适才在人群中被凡人呼出的浊气熏得他胸口闷滞，尤其在那混浊的气息里还夹杂着酒气和各种蒜葱的味儿，闻之欲呕。幸好是出来了，他现在意识到能呼吸到清新空气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
　　一湾小河在他身边静静流淌，河中满是荷灯，红艳艳地一片煞是好看。抬头远望，水天交接处是一轮皎白的玉盘，散发着柔光。
　　蛾子……
　　杨戬笑了，他早已死心了不是么，那广寒宫中的清冷女子原本就不属于他，当年在刘府小屋前望着她愈离愈远的身影，他知道，他这千年的相思也该跟她一同离去了。
　　相思？他真的爱她吗，爱了整整一千年？有时想想自己都觉得荒诞，他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呢，爱么？他自己也答不上，当年，他看到她对后羿百般依赖，千般顺从，他就觉得好生羡慕，每当后羿射猎归来时，总会吼一声，蛾子，快来看，我今天打了好些野物。嫦娥便笑吟吟地从屋里出来，接过猎物，随后为他砌上一杯热茶，兴之所至，还弹上一阙丝弦。可惜后羿不通音律，往往只会在边上呵呵傻笑。但是这种感觉好温暖啊，他记忆中，父母便是这样的，一家人围炉煮食的情景扑面而来，家啊……多少次只出现在梦中的家啊……熊熊的炉火让他暖意骤生，蔓延千年。千年来，每当他见到嫦娥时，心底暖意便骤然而起，他的心实在太冷太孤寂了，他很希望抓住这最后尚存的一丝温暖，大约这便是他时时想亲近她的原由吧，可是，这是爱情么？
　　他又笑了，无意中瞥见水中的那一抹倒影。
　　“舅舅，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以后可不可以别老绷着脸，多笑笑嘛。”那只娇憨的小狐狸当年在真君神殿密室中对他这么说过。真的好看么，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笑起来是这样好看，他的笑容暖如春风，可以融化冰雪。多年来，他总以冷厉傲然的神态面对世人，又满怀心事，会心一笑的时刻实是屈指可数，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望着水里的那抹倒影，心中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啊，原来自己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嘴角的弧度再次加大，可以绽放出一朵花儿了。好傻哦，哪有人一直看着自己笑的，简直就是傻笑，他缓缓摇头，向西北走去。该回去了吧，出来也有大半日了，又没跟师父打过招呼，大约，那老道士现在正在洞里团团转吧。把他气爆了也好啊，骂一顿，打几下都好啊，总比把自己当空气强。
　　集市的西北虽然冷清，只有稍许人影在闪动，但也彩灯高悬。“爹爹，你看，那是美猴王孙悟空诶。”杨戬循着稚嫩的童声望去，正是一组唐僧师徒的花灯，扎得倒是惟妙惟肖。
　　他正独自欣赏，忽闻那童声又问：“爹爹，那个三只眼的是谁啊，好可怕哦。”三只眼？难道是在说自己？他的思维完全被这声音打断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间，没有天眼的痕迹啊。
　　“爹爹，为什么那人两眼中间再长一只眼睛呢，是妖怪么，心儿怕怕哦。”一听这话，他真的有种想冲回河边再顾影自怜一下的冲动了，就算是一不小心显了天眼也没那么可怕吧，只是一道金色的绞记而已。
　　“那是二郎神，就是他抓了美猴王的，他还把自己的妹妹压下了华山，不是妖怪，但却是个坏神仙。”这明显是孩子他爹的声音。
　　坏神仙？这就是凡人对自己的评价？对哦，他现在虽然被削去了司法天神之职，但没有被削去仙籍，的确还是神仙，至于坏么，不顾亲情，压亲妹于华山，一路追杀外甥，的确也是够坏的。坏神仙，短短三字就概括了他的全部，哈哈，真是太精辟了。咦，他们居然知道我把三妹压华山的事了，想来沉香劈山救母，孝感动天的故事也在凡间广为流传了吧，也好，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么，让他们被光环笼罩，而自己被罪恶包裹。
　　慢慢行至那父子俩伫立过的地方，在那盏花灯前默立一阵，上看下看，他有种想暴笑的冲动，刚才那个叫心儿的孩子果然形容得很正确，眼前这个坏神仙真的是个可怕的妖怪。金色的头发被一顶不伦不类的帽子遮去大半，呲牙咧嘴，面目狰狞，三只眼睛的比例更是失调，正常的两只极小极细，额间的那只却是硕大无比，因为……这是神目么……因为神了……所以就大了……他哭笑不得，他们没有遗忘他的三尖两刃刀，只是又短又细又小，可以拿来叉肉吃，做兵器就……这些凡人都在想什么啊，还有那身花花绿绿的衣服，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就算他现在穿得的确像只蓝孔雀，但也没那么夸张吧，就这副尊容，和摩家四将有一拼了。“扑哧”一笑，他突然想到灌江口真君神庙里他的那座塑像，当年他闲时总会出来看看那塑像，他觉得除了那身银色铠甲，他完全不像是在看自己，他经常是端详一会儿塑像，皱皱眉，再打量一下自己，天啊，这是自己么！有时他真想砸了那塑像，哮天犬倒是看得乐呵呵的，冲他直嚷嚷，主人，主人，主人你看，主人身边的那条狗狗真像我，嘿嘿……真是条笨狗。他有时真的很佩服凡人想像力，就算对神仙敬畏，也不用那么吓自己吧，把神仙都诠释成了妖魔怪鬼，他们知不知道这样把神仙本尊也吓到了。
　　唉，月上中天，该回去了吧。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哄那老道士，若是碰上太乙师叔他们就好办了，只需带回去几壶上好的人间美酒和几个精致的人间小菜便能让他们喜上眉梢了。可是偏偏自己家那个老道士滴酒不沾还精于厨艺，该怎么办呢，唉……
　　“爹爹，我要那个西瓜灯，我要，我就要嘛。”刚才那个叫心儿的孩子正在缠着他父亲要买小贩手里的西瓜灯，他父亲给他缠着没法，只得给他买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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