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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章、秋露白如玉2
①王师东西两军终于胜利合围时,距离原先预定发起冲锋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东军提早发起冲锋,几乎将全军推入覆灭的境地,尽管如此,眼看着东军的帅旗在平原尽头的夜雾中浮现,战局至此已然扭转,西军的军士们才从肺腑里吐出一口气来。东军真杀红了眼,竟坚不受降,叛军存活不足三万人,皆向西军弃甲乞命。收兵的鸣金之声直响过三回,东军才算开始平静下来。
仲旭的黑地金蟠龙纹帅旗下,阿摩蓝眯起眼睛眺望东方。赤红的清海军帅旗高高耸立于蠕蠕人头之上,正向这边穿梭而来。俘虏们拖着伤腿,畏惧地向两旁闪开,露出清海军旗下的纯乌的骏马,以及那马上的少年将军。渐渐离得近了,阿摩蓝看清他的长枪已不见了,鬓角旁凝结了蜿蜒血痕,大小伤口约有近二十处之多,周身上下皆留着恶战的痕迹,但那双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滚沸铁水刚刚铸就,还迸发着钢花与火星。暴虐焦躁的火焰,仿佛要把这少年的身体燃烧殆尽。
“褚奉仪呢?”他的唇翻起了白皮,一说话,便渗出血来。鉴明舔了舔唇,吞下铁腥的鲜血。那特别地味道大大刺激了自己的神经,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吼道,“褚奉仪找到了吗?”
阿摩蓝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鉴明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灼人。仿佛要把阿摩蓝烧穿一个洞来,他沉默地迅速调转马头,扬鞭打马正欲再度向东疾奔时,阿摩蓝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少年未能甩脱,反被阿摩蓝拽得转了回来。他的眉头拢紧了,右手已按上了腰间的佩刀。那喷火一般地气势竟是有点镇住了这个三十出头男人。
“旭王殿下,”阿摩蓝微微停顿一下,仿佛在斟酌遣辞造句,接着指向西面,“旭王殿下正在中军大帐中。”
年轻的清海公疑惑地看着他。这个与方鉴明同为六翼将的南海异族,紫红肤色,眉目深浓,衬得清茶色的瞳仁如同猫眼。即便是仲旭,也只知道他从南海真腊国来,善赌、善驯马、善骑射,至于真名为何、本籍何处、为何流亡东陆,一概不明,亦不多问。帝修年间,阿摩蓝投入王师服役,默默无闻地过了七八年,前年才受旭王拔擢,成为近卫长。
阿摩蓝抬眼左右扫视片刻,方鉴明身边跟随着的亲卫军士终于稍稍后退。他策马贴近身去,将手心朝上摊开。少年的呼吸骤然停顿,唇角伤痕绷直,那张原本因愤怒与嗜杀而令人不敢逼视的面孔,蓦然失去一切表情——像是一张被血与火染得脏污的面具,非人间的俊美,冷硬而毫无生气。
阿摩蓝的手心里,躺着一个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人偶已劈裂两爿,胸口蝇头小楷写着数行文字,裂面的新鲜黄白木纹间渗透赭色,髹过清漆的小手小脚上满是半干的暗红指印子,腻腻地粘人,像是新近在血泊里浸泡过。鉴明认得那东西——出战时,不少军士怀中都揣有这样一个人偶,民间称作“柏奚”,用以抵挡灾厄厌咒,若主人不幸急病重伤,便将人偶劈开烧化,让柏奚替主人承受灾厄,是个护身的玩意。紫簪偶然见了,即亲手为没有家室的将领们做了十数枚柏奚人偶,书写了各人的名姓生辰,鉴明与阿摩蓝亦各有一枚,出战时藏在甲胄的护心镜后。
而阿摩蓝手中的这一个,他们都认得,那是仲旭的。
“一个时辰前,殿下中了流矢,这东西被箭镞穿透,碎了。为防军心涣散,殿下忍痛斩下箭杆,只将镞头留在胸前,直到大局已定,才肯让我将他送回大帐内。医官说——”
阿摩蓝猛然截住了话头,仿佛有些话,说出来便要成真。他默默地将人偶残片放进鉴明手里,回头轻声打了个呼哨,旗手便打着仲旭的黑地金蟠龙纹帅旗跟了过来,随阿摩蓝向横尸遍野的平原深处走去。收容俘虏、打扫战场,整顿编队,他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肩上的甲胄,忽然沉重得不可承受。黑衣银甲的少年摊开手,俯首看着手心上那些血糊糊的小木片,才昂起头来,大力朝马腹踢了一脚,乌骓长声嘶鸣,继而放蹄向西面中军大帐驰去。
守卫军士来不及拦阻,骏马已跃过营外搭设的鹿角障碍,马上的人拔刀出鞘,接连震飞了帐前近卫的数柄金刀,连人带马几乎冲进营帐中,才猛力收缰勒马,乌骓怒鸣,人立扬蹄,近卫军士刚要张弓齐射,马上的人已轻身跃了下来,暴风似地卷进大帐中去。终于有眼尖的认了出来,连忙高喊:“且慢!那是副帅!”(此段出自《斛珠夫人》原本,有删改)
鉴明并不知道自己的佩剑被丢到了何处,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手心里紧紧拽着两爿木片,因为太过用力而扎进了手里,刺出细细的血珠,和本来手里的泥灰混到一起,混成一种诡异地黑红色泥浆,外账生了火,方鉴明渐渐恢复了知觉,却是一动也不敢动。酸痒发麻的四肢在不停叫嚣着恐惧,一动便顺着毛孔血管向内力爬入三分,眼睛只是直直盯着地上的血渍,顺着血渍看向了内帐,内帐里的灯火将人影映在了帐幕之上,显得分外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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