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

　　百官不再去纠结礼数，不再纠结罪责，一个男儿郎一箭青华飞瀑泻下，顿成女儿身。这本是大罪，可是帝旭已经提了她上了自己的马背，谁还管这个呢？
　　帝旭除了淑容妃没有别的妃子，选秀女这一制度早已荒废多年，谁知帝旭突然对这女子有了兴趣，难保不能多送几个女子去，也可为自己将来作保。
　　况且帝旭心性固执又孤僻，谁若此时出头。必被他杀头泄愤。
　　各人忙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昶王恨得牙齿痒痒，连海市，都被帝旭藏在了貂裘里，无人可见方鉴明握紧了缰绳的手攥得青紫，一手扶着胸口差点摔下马背。胸口极其闷顿，既以如此，又何必自伤。
　　方鉴明已然在屋内呆坐了许久，桌上都摆着吉祥喜庆的菜品，却一口未动，门外的动静惊醒了他，向房门外问：“谁？”
　　“总管，是硝子。”
　　方鉴明扶着桌子稳了稳，才站起来，只将门开了一尺宽，硝子见他衣裳未曾换过，左肩衣裳还维持着白天骑射时候的样子，连裙裾都未曾解开分毫。硝子将手中油纸包裹递上去，“大公子差人送来的。说是夜袭左菩敦部聚居营地，斩杀了一名东陆谋臣，这便是那谋臣所使兵刃。”
　　他将包裹层层展开，露出里面一柄铁色暗哑的直刀。
　　“雕虫斋的钢口阔刃直刀。左菩敦王的这个东陆谋臣，果然是当年失踪的苏鸣。”方鉴明捧着刀脊，端详吞口处细细镌出的一个“虫”字，淡淡笑道：“此人最识时势，心生七窍，一生聪明机巧，终究难逃刀下横死。”
　　②越过方诸的肩头，硝子瞥见屋内那一桌精洁端整的菜肴，与原封未动的杯箸，仿佛是主人长夜秉烛，静待客来——虽然他亦明知那人永不会回来，是他亲手推开了她。
　　硝子第一次发觉，面前这个风仪高雅的男子，眼下原来有着隐约疲倦的青影，而双眉间的纵纹，一夜间竟也已深得触目了。忽然，硝子退了一步，右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怎么？”方鉴明微微蹙起眉，审视着硝子愕然变色的脸。
　　纵是沉稳镇静如硝子，亦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瞠目结舌。像是有无形的利刃飞速划过，他眼睁睁看着方诸的左眼下凭空现出两道斜飞的白痕，又过了一刻，才沁出红来。
　　方鉴明迟疑地抬手触碰伤痕，指尖染上了血。他的神情陌生，仿佛那并不是从他皮肤下流出的血。
　　突然，钢刀铿锵落地。
　　“总管！”硝子竭力压低惊声。
　　方鉴明讶然睁大双眼，用手背拭过唇角，晕开一道鲜艳的红痕——并非内伤出血，亦不会是自行咬伤。硝子清楚地看见，那是一道细密纤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而一瞬之前，这道牙痕还不存在。
　　“没事，你先回去罢。”方鉴明冷声说道，又拧结了眉，“快点。”
　　硝子行了礼，转身便走，不敢多作一刻停留。
　　令人惊心的不是那些活物一般从方诸青色朝服下迅速渗透出来的斑斑血迹，而是这个身姿一贯挺拔沉静的男人，他竟然抑止不住地，在战抖。
　　方鉴明飞速将房门关上，强撑着回到桌旁，伸手捻灭描金花烛。一阵细微的盏碟相击之声过后，黑暗中只余下一个苦痛沉重的呼吸声。
　　恨我亦无妨。只要你还活着，哪怕生不如死——只要你活着。
　　艰难呼吸的间隙中，响起了短暂的轻笑。（本段取自《斛珠夫人》）
　　可是旭哥，旭哥，你可曾注意到我猎场望你那一眼？你可曾挡开她对你的毁伤？你没有，不会有，二十年前是紫簪，二十年后是海市。我只是你生命中孤寂时候不会离开的陪伴，危急关头不会叛逃的兵将。
　　旭哥，是我傻，我自私，我一意孤行将我二人绑在一起，我以为做你的伯奚，代你承受一切灾病那是我堵上性命的情意。哪里问过，你是不是愿意我做你的伯奚，你是不是愿意一个人掠夺了你所有的感觉，还妄图掠夺你，你的感情。
　　“旭哥！”方鉴明一声压得极低的悲鸣，混着一口污血“哇”一声吐出。方鉴明偏过头，刀痕动了动划出一道凉薄的苦笑。若是有人看见，必会拜服与他此刻美态之下，苍白而颤抖的身体，胸口被污的血迹，和那一双灼热的泪眼已是极难移开目光。
　　他嘴上被刚刚的血染红，那种动人心神的美，却无人欣赏。
　　对！只是没人会来，方鉴明！纵使你自少时便清隽优美的脸，也比不过紫簪！
　　那如今，如今你又再悲苦个什么呢？
　　一斛鲛珠被他从库中取出，一大清早便送进了宫里。
　　帝旭差人接了，又说了封海市为淳容妃，赐号斛珠夫人。末了没了人却只对他道，“鉴明，你病了？”方鉴明摇摇头，样子颇有些诚惶诚恐，帝旭又说：“陪朕去九连池。”
　　方鉴明眉心一抖，脚步竟然有些虚软，他早已经多年不曾如此激动，帝旭险些要伸手去扶他，突然心里一紧，帝旭怔住了，方鉴明也怔住了。两人都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方，良久，方鉴明才恢复了神色，帝旭也冷淡了面容，只当没有开始那回事情。
　　两人走进九连池大殿，方鉴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帝旭身后，便看见珠汤池内玉苒，“玉姑，你去把湿衣服换了。”
　　“啊？”玉苒听到，搂着海市转了过来，正对上帝旭和方鉴明的脸：“皇上、方总管……”方鉴明闻声才抬起头，看见海市靠在玉苒肩头，一双以前晶亮的眸子现在成了黑沉沉的两汪，呵，旭哥你看，我为了死了不够，如今，我的海市也为了你死了。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语气，隐隐有些不耐，玉苒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把海市放在哪里，嘴里却已经忙着应了：“是……”
　　方鉴明看到帝旭投来的目光，面色如常，俯首行礼过后便无声向池边走去，帝旭牙根只轻轻紧了一下，眉毛头一挑动，便又放了下来。
　　他看到方鉴明弯下腰朝伸出一只手，玉苒将人交给了他便匆匆起身出了浴池。
　　“夫人，请出浴。”
　　“我没有力气。”海市嘴角恶意弯起，帝旭听见他回答，“臣会扶住夫人的手。”然后就将人拉了出来，帝旭看到方鉴明那一刹那的失神，也看到了海市面上错愕的表情。
　　帝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幸好昨夜躲得快，不然鉴明这眼睛可就毁了。
　　若是他眼睛毁了，纵使他恨我，我也要剜出你这双像极了他以前意气风发时候的眸子赔。
　　帝旭看着方鉴明看似不着痕迹地在避开海市的目光，为她披上衣袍。血混杂着水，在纯白的丝绸上晕染出朵朵嫣红来。③他半跪在地，以修长美丽的手指为她理顺衣襟。突然压制不住的火气，便冷森森开口：“好了，鉴明，尼华罗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帮我抵挡半个时辰。带子不必系了。”帝旭看着海市的指节刹那间握得发白，深黑的眼里有冷诮的光，“不，还是一个时辰好了。”
　　方鉴明牵着海市袍带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开，转身欲走——却忽然变了脸色。
　　海市低着头，怯怯地、然而坚定地牵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胆大妄为，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如此恐惧——第一次是在与她初见之时。
　　她抬起头来，哀恳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她，轻盈稚小如一叶羽毛，却又坚强狡黠如一匹幼狼，从十几名官兵的追杀合围中奔出，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
　　帝旭眼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鉴明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雕梁画栋朽化成灰，珠白池水顷刻干涸，这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漠漠无尽的空白。
　　“明白了？”嗓音清冷，指尖却温暖，慢条斯理划过她的下颔，在唇畔流连。
　　海市猛然惊觉，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去。
　　帝旭微笑着进逼一步：“鉴明他，永远不会违逆朕。”（本段选自《斛珠夫人》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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