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留香·听云殿

　　连夜大雨，瞬间为三人从琅沧水岸赶往闲城的路平添险阻，更何况“城门守卫兵”这个大麻烦。
　　“站住！干什么的！”出言相阻的守卫约莫十几岁，稚嫩的脸庞与宽大的兵服很是不搭，却让古古想起一个故事来，那个故事里，年轻的传信兵以满身伤痕做信念，支撑到最后将救命的信交给她。
　　他死在这儿，就在她们马车落定的那片地，血痕累累的被送去火化，化了灰化了尘土化作这世上飘渺的一杯沙。
　　万袖儿隔着车上的帘子看外面，再看看车内安然昏睡的谢听云，却觉得惊险万分。但古古姐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她定在那里什么都不做，让人觉得她似是出神了，直到守卫不耐烦的逼近，“问你话呢，干什么的！”
　　万袖儿忙把帘子盖上，吓的不敢动。却听车外的她镇定说道，“小哥可否替我代传一封信？”
　　信？万袖儿微微撩开帘子，她正从衣玦中掏出白面蓝底的信封，将要递到守卫手里时又猛地收回，似是不放心的瞅着他，做足了表面功夫。守卫的视线凝结在信封上，诧异道，“是朝军专有的信封？”她将信封护在胸前，眼睛只遥遥望着马车半撩的帘子，那帘子瞬间就闭合了，才凄苦道，“我与夫君新婚不过一月，他便去了琅沧水岸。前阵子我冒死去了水岸却见着的是满地的尸首，他...”话及此她眼底竟隐隐现出水珠，却听守卫惊呼，“尸首？难道封军败了...怪不得，怪不得我刚才隐约听到白朝战歌，竟不是错觉...”他又抓住她水蓝色的袖子，追问谢听云的去处。
　　她微微思索道，“我不认识什么听云王，倒是死尸中有个身穿黑色战甲的人，气派的很。”
　　“墨骑甲？那必是听云王，这么说连听云王都死了，朝军是败了？”守卫喃喃念着，绝望像死灰般缠绕在脸上，“我得去禀报二王爷。”她望着他走开的背影不知所以然，却有另一名将士打扮的人从城门旁走进，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呸！”
　　“你是什么人？知道谎报军情是什么罪吗？”他的目光狠而厉的射向她，她慌了神似的低头，“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确实是都死了啊...”他又将目光定在停歇着的马车上，厉声道，“那马车里又是什么人？哼，你的‘夫君’？”
　　万袖儿贴在马车车壁上冷汗涟涟。
　　她却像被触及伤口般高声叫道，“是我死去的夫君！我费尽心力把他的尸首带回来安葬，这种事莫非军爷也要管？”
　　他似有忌惮的轻咳一声，先前张狂的气焰微微降下一点，“那信呢？你为何有朝军专有的信封？”
　　“这是我夫君交给我的，说是救命的信，可我找到他时他早已奄奄一息，我还没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她抹抹眼泪，眼光瞄向黑漆马车，“这些打仗的事我不懂，但这是我夫君用性命守护的信，我必须把它交到可靠的人手里！”
　　他想了想，“这事倒是与前阵子那个传信兵的事很像，这封信给我看看。”
　　她仍是把信紧紧护在胸前，警觉的望着他，“你能保证把这封信送入朝中？”
　　“哼，若听云王真是死了，这封信又有何用？你不敢给我看，难道这信是假的不成？”
　　信当然不是假的。撕开侧边，墨迹斑斑的白纸上书：白军迅猛，朝军尽灭，求援，速来。
　　短短一句话昭示了琅沧水岸上发生的一切，草草书就的字体证实了当时的急迫，笔法苍劲有力，却是听云王所书。当年徽雨楼上，听云王曾为匾额题词：徽来更饮酒，雨露收白袖。
　　他的字，他们都认得。但他的人，此时应躺在琅沧水岸，与三十悍将同死。
　　陌生将士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右手做个朝前的手势，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她复又坐上马车前座，驾着赶路十几里的马迎着风和雨进了城门，进了闲城。在陌生将士看不到的地方，万袖儿从帘子后慢慢探出来，“古古姐，我们安全了？”她挥起鞭子，马蹄越过几处泥泞，在静的只剩雨声的夜格外突兀，“小声说话。”
　　万袖儿闻言把身子往里靠些，靠着车壁轻声道，“那封信是哪里来的？”
　　她挥舞马鞭的动作收了收，“假的。”
　　车内的小姑娘眨眨眼睛，忽的笑出来，“古古姐又骗人！肯定是真的！”
　　“袖儿变聪明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个年轻人临死前给我的，托我送入朝中。”她垂下眼睛，声音低下来，“可我食言了，这封信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确实什么用也没有。”
　　一纸残书，只是救了她们的命。

　　他迷迷糊糊的翻个身，脸上异样的疼痛感逼他醒来。耳边隐隐传来哗啦啦接水的声音，风吹拂庭前铃的声音，所有的景色在眼前渐渐清明，四月的天光凝聚起一点白，白色盈盈绕着女子月牙白的褶裙，如云如雾，似入仙尘。
　　好漂亮...她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立着，晨雾勾出细致的眉眼，指尖搭着酒壶壶口，就着醉人酒香仰头，喝干了一壶酒。
　　脸上又开始痛，从额头蔓延到下颚，撕裂一般的痛。他伸手想摸摸脸，从前他累的时候就喜欢用掌心覆盖住整张脸，冷不防一声怒斥入了耳，“别动！如果不想你的脸烂掉的话，别动。”
　　他闻言一震，脸？烂掉？那边女子扔掉了酒壶，白玉壶摔在地上碎裂成几瓣，她取一瓣在手，指尖磨砂着内壁，用慢悠悠的调子开始述说，述说在他昏睡时她对他做的种种，“我刚刚为你换了张脸皮，还是去年死在王府的管家的皮，虽然老了些，倒也挺耐看的。”她撩下袖子，纤细的手在架子上的釉金盆里搅了搅，水波里映出一张不可置信的脸，“你也别瞪我，我找着你的时候，你整张脸都烂了，难看的要命。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给你的脸动了点‘手脚’，不过我没耐心，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就顾不上了...脸是不是很痛？”
　　他痛的说不出话来，算是默认。
　　她拉起笑容，“那就对了。以后每逢梅雨天，你都会这么痛。也许，还会更痛。”
　　“啪！”身体滚至床下的声音。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找把镜子照清楚自己的模样，至少证明她所说的不是真的！他谢听云怎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的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大幅度的动作牵扯的脸更疼，连带着后背上的伤口也火辣辣的疼。
　　日光明晃晃的，他在钻心的痛楚中听到她说，“骗你的。”
　　他愣在那里，阵阵剧痛的脑袋里夹杂着她笑吟吟的“骗你的”，不断徘徊。
　　骗你的？简直是...不可理喻！
　　“骗？”他几乎要把她当做战场上的敌人看待了，她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让人恨的厉害！“你知道我是什么人？骗我？”
　　她也丝毫没体现出“胆怯”这个词，收敛起笑容又是一张冷静的过分的脸，“谢听云，听云王还是战歌云鬼？你说的是哪个身份？可无论是哪个身份，你都已经死了。死在琅沧水岸上，和那些将士的尸体埋在一处，这桩事，封朝人没有不知道的。”
　　她为他设定了一个假死的结局，在这个结局里，他打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败仗，输了三十悍将和他的性命。
　　“死？”隐隐约约的，他想起一些事来，关于萧潜，关于琅沧之战。
　　对敌三日的孤独无助，轩辕不狩的消失，萧潜的背叛，那只雎鸠！他被萧潜刺中后背，是她带他回来？
　　她又取来一壶酒，只给自己斟上一杯，一杯又一杯的喝，似无止尽。
　　他以为她会一直这么喝下去，她却又开了口，晕染过齿颊的酒香似有若无的飘在空气里，又觉得心思也醉了，她说的是琅沧之战的始末，关于他疑惑的他想要知道的，她全都说了，清清楚楚。
　　“琅沧之战是二王爷搞的把戏，你应该记得，白朝上一次对敌我朝是三年前，起因是我朝的逃犯逃去白朝境内避险。而据我所知，我朝与白朝的每一次战役都是有前因的，那为何此次无因无果的白朝便要进犯我朝？因为他们想吞并我朝？想来白朝一介小国，虽然有个轩辕不狩撑着，但也不至于有吞并封朝之能，而且，你很清楚，这一次来的白军根本没有将领，没有轩辕不狩。”
　　他扶着床沿坐起来，略带赞赏的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破绽就出在这里。是轩辕不狩没有出战？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两军对战，为什么，因为白军不是白军！”
　　床前的薄纱帘子微微晃动，他定了定神，“这个我也想到了，那如你所说背后动手脚的人是二王爷，即是这一千精兵皆是他手里所出，伪装成白军来与我三十悍将对战？”
　　不是不可能，二王爷江湖人脉甚广，要一千个人根本不成问题。
　　见他已半是信服，她继续说道，“我调查过，在两军对战的这几日内，封朝境内的几大杀手组织，擎潋，风之谷，渭泷，都有异常。我暗中伪装成雇主想买杀手杀人，没有一个杀手组织接单子。夜里我探查过组织据地内部，里面根本除了领头人没有别人！那么多的杀手去了哪里？”
　　只有一个解释：“琅沧水岸。”
　　封朝杀手齐聚琅沧水岸是受到二王爷的指使，那么萧潜呢？为何会背叛他？杀手的事他也知道？他还杀了传信兵！
　　是什么让他们把矛头都对准他？他身边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对他下手？
　　“古古姐不好了！他们要烧了听云殿！”万袖儿慌慌张张的跑过屋门前的横栏，却被绊住摔在地上，揉着右腿喊疼，“好痛！”
　　听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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