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青

作者:雁舍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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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十三


      木制纸窗纱帐内,垂丝流苏掩帘中,青花瓷透雕香薰里暖香正婷婷袅袅,回旋萦绕。桃花心木制成的圆案上搁置了一壶香草药茶,旁边几只天青叶式水洗,和着一束精致插花,尽是情趣一番。
      海贝雕成台,水晶抚作镜,一只粉红海螺静静躺在妆台一旁。而细看面上,金笄、玉簪、宝钿、花钗、梳篦、华胜、步摇、雪柳等凡间时兴头饰一应俱全,琛、珰、玦、坠等耳饰应有尽有,遑论熏香炉、漆奁、臂环等物。此时,一名丽衣女子歇息才够,正从流苏帘边的美人榻上缓缓起身,经过木橱上的金翅鸟灯时还顽皮作势打了它头一击,这才回到妆镜前坐好。浅粉淡胭脂,黛眉、斜红,又是唇上一点,便掩住了孕时的虚弱病态。最后,敖寸心又从剔红桂圆图圆宝香奁中取出一支流光万千龙凤金簪。
      正待别入千丝发间,忽而手上一滑,金簪坠地,清脆一吟。寸心皱皱眉,也只好有些吃力地弯下腰去——
      “别动。”耳畔响起男子略带责备与疼惜的一句,寸心抬头,见杨戬不知何时已进了屋来。她朝他有些娇怯地笑笑,看他低身拾起金簪,又轻轻扳正自己身子面对妆镜,继而手捻金簪细致为自己在发髻间插好。
      “以后这些事,你全吩咐一声就好。”杨戬顺手从桌前带来药茶,递到寸心手中,而见她仍有要狡辩的势头,便又补充笑道:“怀胎五月,当慎之又慎,你若不小心压坏了身子,找谁赔去?”
      寸心抿嘴一笑,“我又吩咐谁去?也不是时时有人在侧伺候。”
      听言,杨戬正了神色,保证道:“放心,万事有杨戬在。”不料女子听了更是难掩的笑意,直从眼眸蔓至眉间:“二郎真君心怀三界,如今却只得赋闲在家为重身之妻鞍前马后,若是传了开去,可如何是好?”
      “旁人之言,你我何曾在意过?”杨戬笑道,揽了寸心在怀,“况且夫人为孕育我杨家血脉如此辛苦,杨戬又岂敢怠慢?”
      寸心感受到熏香怡人,怀抱温暖,深深笑意久久停留。她一手带了丈夫的手,一手抚向小腹。“杨戬,你可就快见到你宝贝儿子、宝贝女儿了。”
      原来,据精通龙族医理、现为东海三太子敖丙孀妻的西海二公主敖远心判断,寸心将一半龙元置于杨戬处良久,如此一来极易使寸心头胎便喜得双胞,且双生一对为一儿一女的可能性极大。想当初西海龙王与龙后也是如此偶然巧合才得了西海三太子敖玉与三公主敖寸心一对双生小龙,这在当年由于情况难得又难以得知缘由,曾让四海龙族都羡慕不已,又苦于无从效法,一时也传为佳话。
      见了丈夫面上宠溺之情,寸心继续轻轻笑着,又隐约有些忧虑:“也怪二姐下定论太早,若是到时发现并非如此,那可不……”“自是要借你二姐吉言的。当然,若是二公主判断有误也无妨,杨戬得子得女,一样欢喜。”杨戬自是不愿让寸心说完,便开口打断了,要安她心。
      寸心笑着把头重重一点,继而二人听得屋外杨婵声音:“二哥、嫂子,可以入席了!”
      正值凡间新春佳节,灌江口百姓们都欢天喜地与亲人团年,而杨戬念及寸心有孕在身不宜外出,便让师父、三妹一家人与四公主、敖春来灌江口杨府团聚,本派了哮天犬去玉泉洞接师父,而玉鼎真人说了要晚些到。至于团年晚膳的准备工作,就交给了除寸心以外的女眷们。
      “嫂子慢些。”杨婵来到寸心之侧空着的一边,与杨戬一起扶了寸心入席。座位在寸心旁边的敖春忙帮着摆正了软席,小玉从里屋出来递上袖炉,听心看着自家堂妹,不住微笑。
      寸心,你今日如此,姐姐自是最为你高兴的一个了。听心想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坠饰。“寸心,这串珍珠沾了灵气,你带在身边,也好护体。”
      “谢谢听心姐姐。”寸心接过后仔细端详了一番,见那珍珠还闪烁着粉色光芒,便更是喜欢。
      “沉香还在司法府?”杨戬坐下后,见刘彦昌夫妇与小玉身边空了一席,便开口问道。
      “是,今日可能事务多了些,沉香本嘱咐我让众位长辈不等的。”敖春听了答道。他虽与沉香同在一处办公,但审理省的公务终究比司法天神的要轻一些,是以他才能及时脱身来到灌江口看望西海三姐等人。
      杨戬沉吟,“真是辛苦沉香了。”说着,又看向座上妹夫刘彦昌:“让沉香接替司法天神之位,少了你们父子相聚机会,你还多担待些。”
      寸心听了有些不安,她看向刘彦昌,见妹夫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便又忙着给了三妹一个眼神。
      “二哥说哪里的话,沉香总是该感谢舅舅栽培的。”三圣母忙道,而言辞间却多了几分家人间不应有的客气。
      不知丈夫有未察觉,寸心暗自有些担心。幸而片刻后便听得少年呼声:“沉香来迟了,还望各位长辈恕罪!”
      “快坐下罢。”杨戬温和笑道,打量了外甥一番,心中自是快慰的。而见刘彦昌、三妹又忙着问起沉香身体状况,想着为人父母,这种牵挂久远绵长,真真是难以言说的。待看向妻子,正见她也笑望着自己。
      “不远了。”寸心轻言,没让除杨戬外的其他人听见。
      杨戬对她点头一笑。
      “舅母安好。”沉香答完了父母关切,又交待了敖春几句,这才转向主席一侧的长辈。
      寸心笑着,没有过多计较,回应道:“沉香,公务虽繁,仍要顾念身体。有空还是多来灌江口陪你舅舅喝茶打猎!”
      “沉香知道了。”少年向着舅母礼貌抱拳,又对自己舅舅笑了笑。
      此时,杨府东面夜空中绽放出朵朵烟花,府内可听见一群孩童的嬉戏声。席上众人已动筷,杨戬为妻子挑起几样清淡含酸的菜样,小玉见了在掩嘴偷笑。
      “舅舅,我表弟表妹可有了名儿?”沉香情绪已从司法府公务中完全抽身开来,宴酣之时,问了这么一句。
      杨戬看了看寸心,便笑道:“你表弟单名一个‘胄’字,表妹单名‘懿’。”说完,又问向杨婵:“三妹觉得如何?”
      杨婵见二哥问自己,便笑了,又推了推身边丈夫,道:“二哥问我何用,不如问问彦昌。”
      众人早知刘彦昌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此时也自惊为何忘了他的好处。杨戬先想了先父杨天佑曾教自己兄妹三人读书认字的情形,不由有些走神。而刘彦昌已先行开口:“二哥把名拟得极好,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寸心暗自笑了笑,说起来,她对这俩名字也是喜欢得紧。
      而刘彦昌又道:“不知可也按照当下习俗,为孩子起了字?”
      “这个倒真疏忽了。”杨戬笑道,和气了不少。“你以为呢?”
      刘彦昌略一思忖,便道:“看‘杨胄’二字,英武不凡,掷地有声,而在起字时,须有相生相克之说。不如叫‘敛之’?”
      听了,沉香当下附和:“好字!舅舅、舅母,就叫‘敛之’如何?”
      杨戬望向寸心,见她点头向自己微笑,便应了下来。而又想着名与字皆不曾由她经手,这个做母亲的可会觉得遗憾?
      “寸心,女儿的字你来定罢。”他温言道。
      心下苦苦思索了一番,寸心开口:“定为‘尘之’?”
      众人略微有些讶异,而看着寸心正色凝眉,便不多言。只听心凑上来私下问了缘由,寸心笑笑,不以为意:“灵光一闪,只是喜欢这个字罢了。”
      欢声笑语过了,大家俱是要回去。杨戬、寸心送了亲友,便回屋要歇息。
      四下华灯已上,杨戬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兄妹三人在屏风间捉迷藏的情景来。一手扶着寸心,杨戬看向从前父母亲所坐的位置,晃眼间,他们似乎还在笑着叮嘱自己跑慢些。许是近来期待着孩子出世,才又袭来了不少沉淀已久的家门感伤。杨戬微微偏头看了妻子一眼,见她正专心注意脚下台阶,便一边扶得更细,一边问:“女儿的字,你是如何想的?”
      寸心一笑:“就知道你要问。”她抬头看着杨戬,一副“我等着呢”的神情。“我只是想,一些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了罢,尘封在心,永不复提。”
      杨戬听了点头。本与众人一样,觉得寸心随口一言有些不祥,但此番听了解释,又觉是在情理之中。灌江口杨府是个承载了太多人太多回忆的地方,若是一切能重新开始,自是极令人安慰的。
      而刚好要入主卧,杨戬忽而神色一凛。他拉了寸心到身后,同时幻出三尖两刃刀,将门户挑开时喝道:“何人在此!”
      寸心本被一惊,又听了杨戬突然的一声,心中也不由十分紧张。但感觉身前男子又没了动静,她小心探头出去,竟见屋内有一名粉衣女孩茕茕立着。
      “驸马饶、饶命!”女孩本在妆镜边徜徉,此刻突然被发现,给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
      听她称自己“驸马”,杨戬心中疑惑更甚。他见屋内没有丝毫零乱迹象,只是无端凭空多出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孩。想那粉衣女孩的情形十分蹊跷,杨戬念及寸心在此,丝毫不肯放松戒备。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仍是厉声质问,而被他牵着的女子却明显动了动。
      寸心慢慢从杨戬身后出来,十分惊疑:“你是那只粉色海螺?”杨戬听了,也觉不可思议。
      “回三公主,我、我就是只小小南海海螺精,请三公主救命!”
      杨戬又用天眼看过,确认无误,这才收了三尖两刃刀化为墨扇。
      寸心向来护短,除杨戬外,她便护四海的短。此番她正扯了扯杨戬衣袖,轻轻道:“放了她罢杨戬?”
      杨戬皱眉,“寸心,你可知……”他想说明这其中利害与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但又担心妻子听了受怕,便只好转念由她。
      “走罢。”杨戬对海螺精道。
      “三公主,我无处可去,只求在杨府留着当个丫头侍奉三公主与驸马爷!”看来这也是个精灵丫头,海螺精只顾求着此时耳根子软一心为儿女积福的寸心。
      杨戬见寸心已有动心之色,心下郁闷之余,却又听哮天犬在隔壁闹开了。“主人!出事了!”
      听言,杨戬高度警惕起来,深知不能独留寸心一人在主卧,便扶了她出房,还不忘给海螺精施了定身咒。
      行走间玉鼎真人也赶了来,他先于杨戬、寸心到哮天犬房间,刚一进去,便吓了一跳。“不得了啊!”而杨戬、寸心也大老远就听了哮天犬吠声,他们似是看到了什么可疑之物。
      “主人你看!”哮天犬见了他们过来,一个跟头上前,自己与真人接扶了寸心,让主人好腾手出来。“她说她是那个月饼!”
      寸心听言头疼,先是海螺精,又是月饼精,今日是怎么了?
      杨戬却沉着上前,照例看了那墙角女子真身,倒真是千年前那块月饼,连她衣裙上也尚有“永结同心”四字。而奇的是,这两只小精不仅在同一天修炼成人形,还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留在杨府当侍女。然而,杨戬想到当初这块月饼是被自己亲手丢掉又被哮天犬捡回来放到屋里,这其中曲折,本不愿让寸心知道,只是没想直到现在哮天犬还留着……
      他回头望向寸心,见女子一脸呆愣之色,忙向哮天犬作了眼色。
      哮天犬突然会意,忙不迭向寸心道:“三公主你千万别生气,这月饼本来是主人让我丢掉的,但我……”他一转眼珠,想也只好这借口了:“但我贪吃,就偷偷留了下来藏到现在,你看,我早就忘了。主人也什么都不知道的!”
      玉鼎真人也悄悄道:“徒弟媳妇,不要生气,小心孩子啊!”
      寸心想了想,又看向杨戬。
      杨戬上前来沉声道:“打发她们离开杨府,怎样?”
      寸心却不介意笑笑,道:“只要她们没有歹心,留下当个侍女也是好的,我也正愁没有合适贴心的人照顾呢。”说着,她绕开杨戬上前,没有多问她为何在此,只想了那五百年中细枝末节,自己对着她赌气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一念及此,寸心此时也抱着见到杨府故人的心打趣问那月饼精:“你当年听了我那么多心眼去,可怨我后来还是让你被丢了?”
      月饼精忙低头道:“夫人多想了,我虽是嫦娥仙子制成,但一直认夫人是我主人,这么些年不敢有丝毫怨言的!”
      玉鼎皱眉,这事怎么听怎么蹊跷。
      哮天犬看向主人,又看向三公主,叫了几声。
      “你若喜欢,便留下罢。”最后,杨戬扶了寸心肩,一锤定音。“连同那海螺精。”
      哮天犬将海螺精带出,二人跪地恭声道:“多谢驸马爷(真君大人),三公主(夫人)。”
      寸心觉得好笑,便说:“统一唤‘二爷’和‘夫人’罢。”她指了指海螺精,“你就叫小雩,”又指月饼精,“你叫小薏。”
      “既然如此,就让她们留下照顾你罢,闲时你也有个伴。”杨戬心中虽有犹疑,但也依了寸心心意。随后,以防万一,他又转身道:“我先撤去你们二人法力,你等好生照料夫人,不得有误。”
      两名侍女下拜:“小雩小薏遵命。”
      “师父,天色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杨戬觉得心中有些事,便打算回房好生考量。“寸心?”
      寸心点头。二人又朝玉鼎打了招呼,便回房了。
      “可是觉得此事不妥?”寸心问着,将暖香捻得细一些,回头见杨戬已铺整好了锦衾。
      杨戬不忍让妻子担心,便道:“我已撤了小雩小薏法力,不应有事。”
      “我倒不担心,”寸心笑着,反而来安慰丈夫,“放宽心,以她们还不足以害了我罢?”而对于此事,快为人母的寸心也是有些考量:念那小雩是启哥哥所赠礼物,又是海中生灵,按理讲是万万害不得自己的;至于小薏,本是嫦娥仙子的贺礼此时又认自己作主人,差不多五百年的朝夕相对,自己对着她时那心思都算透明的,想她都差不多与自己心意相通了罢?寸心心下其实不太有戒备,只憧憬着日后能让小雩小薏作孩子们姨娘,自己和杨戬忙时,让侍女陪着他们一块玩耍,不也是凡间常见之事么。
      而看着丈夫仍是一脸谨慎,寸心拍了拍他手道:“多虑了你。”
      杨戬细细想了,又见了妻子已拿好主意,便作罢了。“此言在理。”他安慰道,扶寸心躺好,便哄她快入睡了。之后,杨戬走出主卧,来到庭院间深思熟虑。良久,月上中天,杨戬收回目光,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系有两枚玉片的风铃。见了此物,杨戬才缓和了神色。过不了多久,这个家,才终于能全了。
      翌日,小雩小薏二人早起,来到膳房为主人们准备早膳。她们兴冲冲学着凡人的样子洗手作羹汤,很快摸清了膳房各种门道,同心协力下,便成了一桌早膳。小雩(海螺精)先要将酸梅粥端出,小薏(月饼精)却有了意见:“夫人一向嗜睡,今日也一定比二爷他们起得晚,如今天寒,你若先端了夫人的,那等她用时不就全凉了?”
      “二爷不会帮夫人用法力热一热么?”小雩撅嘴道,但也回身换了一盅银耳莲子羹。
      小薏收拾好玉鼎与哮天犬的早餐呈了托盘,不无得意:“反正我在杨府呆了五百年,从没看过。”
      “那是因为你总被装在礼盒里吧?”小雩反唇相讥。
      这一句把小薏堵得无语,她一想也是,便不还嘴了。二人呈了早膳到正堂右侧饭厅,正见杨戬与玉鼎、哮天犬三人分别出了屋子。哮天犬闻着她们身上的味儿还很不习惯,此时别过了头,却见着棒骨粥,一下又对她们顿生好感。
      杨戬见了她们伺候人极是有心的,又听她们回禀说夫人的早膳还在热着,此时放心很多。没想当初一句哄寸心吃月饼的戏言还成了真,杨戬暗自笑笑,让二人下去了。
      “怎么样,没搞砸吧?”小薏得意道。而小雩也是高兴的,便没提方才吵嘴之事。二人同是由长期呆在神仙身边的物件修炼成人形的精灵,免不了有许多惺惺相惜之感,毕竟修行之苦,彼此是感同身受的。
      闲了下来等着夫人用膳,她们便随性聊开了。“那五百年,夫人常常一言不发对着我怄气……”小薏讲着,与小雩都有一丝调皮笑意。“你不知道,夫人是有多爱二爷。”
      小雩明白了很多戬心往日之事,此时听了小薏最末一句,不由又扯了另一桩心事:“你知道么,其实,我们二太子也很喜欢夫人。”
      “二太子?”小薏很好奇,没想到除了月宫仙子还有个二太子,这里面还有自己不知而她知道的事?
      小雩点点头,“我们南海二太子,敖启,也是傲徕山的破军星君。”说着,将自己身世娓娓道来。她原是南海沙滩上一只小海螺,一日被南海一名小龙子与西海一名小龙女拾起,龙女觉得她壳内海潮声音悦耳,南海二太子便悄悄收藏了下来,预备来年等海螺长得更大些再将她送给西海三堂妹。
      只可惜那年后南海与西海出了些隔阂,两宫龙族走动得少了些,南海二太子的这一厢情愿便被搁置了下来。二人再相会时,西海三公主已不记得那只小小粉色海螺,也不大稀罕这些物件了。
      敖启不忍将旧时心愿遗弃,便常随身带着这粉色海螺,希望有朝一日,寸心还能想起怀念起当日听见的海潮声。后来,他入了玄门,寸心嫁了杨戬,从此在寸心心中久久怀念的,只是与杨戬初遇时西海的那一片海潮了。
      “那你们二太子把你送给二爷和夫人当贺礼是什么意思啊?”小薏听后不免心下起疑,而她本被寸心影响了不少,多少有些寸心直来直往有话说话的个性,便挑明了问出来。“我可告诉你,二爷和夫人走到今天不容易,你千万不能横加破坏,否则……”
      “否则你把我打回原形?”小雩笑道,摆摆手,让她安心:“我不知道二太子把我送给夫人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二太子应该没有恶意。至少我没恶意。”她叹了口气,又道:“你不要随便怀疑我们二太子。”
      小薏听出了端倪,便调侃她:“你是不是喜欢破军星君?”
      小雩果然把脸一红,低头道:“没有的事,二太子喜欢的是夫人……”
      “夫人爱的是二爷!”小薏好像听见大堂内夫人在说话,便不再与她纠缠,撂下一句话就起身忙活了。
      寸心喝着酸梅粥,赞不绝口。一旁杨戬看了寸心高兴,便也夸奖了小雩小薏几句。玉鼎真人已答应留下小住,此时正一边看书,一边偷着瞟向徒弟媳妇手边的香草茶汤。哮天犬算对这两只小妖基本放下了戒备,此时正懒洋洋趴在主人腿边休息着。
      大堂本一片安谧,哮天犬却忽然起身叫着,又回头道:“主人,哪咤三太子来了!”
      话音未落,哪咤便出声高呼:“二哥,嫂子!”他风风火火进了堂来,又见着玉鼎真人,便也高兴道:“师叔也在!”
      杨戬见了兄弟自是开怀,要命小雩沏上新茶,又命小薏摆上糕点。
      哪咤却道:“二哥不忙,我专程过来看看嫂子,也给你捎个信儿,很快就走,你还得和我一道呢。”而他见小薏摆上的点心漂亮得紧,当下忍不住便也拿起一块吃了,抬头看向旁边恭立的两名侍女,奇道:“这两个瞧着眼生,可是二哥请来专门照看嫂子的?”
      寸心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哪咤兄弟究竟带了什么信来?”
      “王母就在今日临凡,按我下来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可能她再过个把时辰就要到洛阳了。”哪咤说着,又抓了一块酥饼。
      天庭虽要劳烦灌江口之人暗中保护王母,但选在洛阳,倒是远了。杨戬知是玉帝念着现下蜀中较乱,加上王母爱花,才挑了多有牡丹的前朝古都让王母下凡。他看了一眼妻子,见寸心正善解人意笑笑。
      “那么,我就与哪咤兄弟先去一趟洛阳,你安心留在家中。”杨戬又交待了哮天犬留下保护寸心与师父,便与哪咤出得门来。
      寸心本见二人远去心中有些不舍,这五月多来,杨戬几乎没离开过自己身边,这下一去洛阳,免不了多呆几天察看情况的罢。而正思虑着,院中又传来杨戬竟有些迟疑的声音:“寸心,你看谁来了?”
      小雩小薏忙扶了夫人起身,来到院间。小雩没注意到此时主子们略微有些尴尬,只因认得来人,便唤了声:“二公主?”
      此人正是西海二公主敖远心,同时又是东海三太子敖丙遗孀。她本与三妹和妹夫走动极少,不知为何今日突然过来探望。只是不巧,又见到了当年的杀夫仇人哪咤。这样一来,院中人俱是一动不动,眼神交汇间,话语倒也过了几巡。
      玉鼎真人跟上来,心中盘算了一番:哪咤杀了敖丙,徒弟媳妇的亲二姐是敖丙的妻子,这相当于说敖远心的亲妹妹是杀夫仇人的结义兄弟的妻子;后虽哪咤以死谢罪,但自己师兄太乙真人又用莲花重塑哪咤金身……
      乱了乱了,真真是太复杂,而且把自己也扯进去了。玉鼎真人一时不知如何化解众人僵持,只得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哮天犬来回扫视那四人。
      “真人,我主人给他们施了定身术?为什么也要定住三公主呢?”哮天犬奇道,又说:“哎,为什么我主人也不能动了?”
      “笨狗!”玉鼎用扇子赏了哮天犬一下,又出声清了清嗓子。“西海二公主是来看徒弟媳妇的吧?”
      此言一出,寸心反应过来,也接茬给众人找个台阶下:“是啊二姐,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快与我进来说话。”
      杨戬本为防敖远心突然上前向哪咤出手,早已站在哪咤身前半步,此刻见寸心拉了敖远心,便安心道:“二公主既然来了,烦请多陪寸心几日,杨戬有些事要与兄弟外出,这几日就有劳二公主了。”
      寸心见了二姐面上苍白神色,便示意杨戬与哪咤先走。而哪咤出门前却回了头,迟疑片刻,又向敖远心一抱拳:“二公主,对不起了。”
      敖远心医者心性,心中虽是百转千回,但此刻碍了妹妹妹夫面子,也只能淡淡道:“三太子不必致歉,事情已过去许久了。”
      此时玉鼎与哮天犬见杨府内情况不妙,有心跟了杨戬二人一同走。但哮天犬被主人一瞪,也只能留下保护三公主。
      “寸心,我争取速去速回。”杨戬有些担忧,但深知这一趟也是非去不可,便安慰了寸心再离开。
      “二姐,我们进屋说话。”寸心本要搀着姐姐,却被敖远心扶住,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二姐专程来看我的?”寸心其实自幼爱与兄长们和男儿心性的听心姐姐一起玩耍,与自己亲二姐本反倒生疏了些,而这二姐正好嫁得早,是以姐妹两人并不十分亲热。寸心坐下后命小雩新沏了一壶茶,暗自咋舌,为何昨日两只妖精纷纷出现,今日又让这一对有仇之人相遇在杨府?
      敖远心本是面色清淡,把玩起几案上彩砂莲蓬茶宠,心知妹妹重回杨府幸福安乐,便又释然了些。“你头一遭怀胎,母后本就命我多来看你的,前些日子我到碧霞元君那里去,她又托我送帖,这才来的。”
      寸心“扑哧”一笑,“二姐说话颠三倒四罢?看来母后和我的面子还没碧霞元君大?”
      “你啊,还是这个德性!”说着,姐妹二人笑作一团。
      一旁趴着的哮天犬见三公主也挨了刚才自己被玉鼎打的那下子,些微幸灾乐祸之余,又觉得不该让任何人打三公主,便上前道:“你做什么呢!”
      寸心停下笑,见狗儿有些认真,便忙护了二姐,回应道:“哮天犬,她是我二姐,你说什么呢?”
      “我……我说让她打你下手轻些。”哮天犬见自己好像又弄错了情况,便低下气势。小雩小薏见状,就说让夫人与二公主清静聊些贴己话,又拉着哮天犬退下了。
      “碧霞元君什么帖子?”寸心接过素色纸笺,翻开一看,是碧霞元君于其诞辰四月十八邀请众位才入玄门的女道友去泰山小聚。
      敖远心看了她犯难,便道:“我本是说过你有孕在身不便出行,但碧霞元君客气着让我把请帖送到,说来与不来全凭华宸元君方便。”
      寸心想着自己这个“元君”当得既莫名其妙又极不称职,此番怎好意思与一帮清心寡欲的元君去说道论教?可是,不去的话,又怕让玄门之人非议,若是有损杨戬名声,那她可就大大不愿意了。
      “二姐不急,此事我与杨戬商量。”她最后道。
      敖远心听了,知这妹妹真是把自己夫婿当作所有仰仗依靠。她又为寸心把了脉,探得胎儿安好,又嘱咐道:“一定要在临产时回西海化作龙身,这样才能顺利产下龙子。”
      寸心听言本有些抑郁,脑补了一幅粉龙在西海生育龙子的丹青,又联想到杨戬捧着一颗龙蛋并被告知“这是你孩子”的情形,有些忍不住,就娇声笑了出来。
      她二姐似乎看到了寸心眼前场景,便失笑道:“谁让你是条龙,又跟杨戬成了亲?”
      “人龙结为夫妻怎么了,除了这些事情麻烦点,我和杨戬过得很好嘛!”寸心不以为然。
      “等你们一下有了两个孩子,看你们怎么忙得过来!”远心调笑着,也是一心希望妹妹好的。
      寸心笑着回应了,想起千年无子的遗憾。她知道杨戬很喜欢小孩,自己盼子也是盼了很久;盼子?忽又想起以前道听途说的碧霞元君之一处灵通,心中暗暗决定一定要拉着杨戬同去泰山这一趟。
      杨戬与哪咤已到了洛阳,二人站在云头上等待着什么。随后,杨戬的天眼中显出一道金光往下界飞去,他对身旁兄弟说了声“走”便跟随金光而去。
      那道金光直落在了洛阳朱雀大道上的白府中,杨戬、哪咤匿了身形进去,正听见一间卧内传出新生婴儿的哭声。
      虽知那是何人,杨戬也不由心头一震。这便是几个月后他将听到的自己骨肉发出的第一声啼音么?
      “二哥,这种感觉好怪。”哪咤暗暗捅了捅杨戬,道:“我们看着那个老妖婆转世为凡人,这个婴儿现在还在别人手上哭闹……”
      杨戬听这孩子气的话,笑了笑,拍打了哪咤的头。“兄弟,你不明白的。”
      哪咤正想着二哥此话何解,房内之人已报喜道:“恭喜少爷,少奶奶为您添了个千金!”
      房外守候的男子立马进去,抱起小女儿,不住地傻乐,还喃喃道:“宝贝,你就叫白桑,好不好?宝贝不哭了……”
      小哪咤听了有些头皮发麻,他立下抖了抖身子甩去这种感觉,又想回头看二哥遇上这样肉麻兮兮的情况会是何种神情。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二哥竟专心看着那一对父女,眸中也不再是那种寒冷的光。
      更是抖了抖,哪咤发现自己当真如当年嫂子所说,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二哥。
      两人为王母安全起见,四下暗访了白府内情与朱雀大道周边情况,认为白桑暂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商量定后,杨戬挂念家中妻子,便说要回灌江口。
      “我本来也想陪你一起回去喝喝酒聊聊天的,但是,怕西海二公主还在,就不麻烦了。二哥,你帮我给嫂子说一声,谢谢她帮我周旋了。”临别时,哪咤踌躇道。
      杨戬想着这样是不错的安排,便允了哪咤,两人分道扬镳。
      敖远心要留下陪三妹,自然还在杨府。这夜,为怕寸心半夜里身体不适,她劝着妹妹与她一同睡到了一间厢房。敖远心奔波劳碌后觉得辛苦,很快便入眠,独留寸心醒着。
      忘记了自己是个择床之人,寸心在辗转反侧的同时想起之前杨戬坚持让自己回主卧住的事情。他都记得,而自己也无非只说过一次。
      那时他们还未成亲,却也处在成亲前夕,杨府内张灯结彩,四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帷帐。寸心独在栏杆外曲的飞来椅上坐着,神色有些不佳。
      杨戬与玉鼎真人拟好了喜帖,出房后见准新娘一人在院中想着心事,当她是想家了,心下喟叹之余,也走上前来抚慰。
      “怎么了?”现在要杨戬揽上寸心已是十分自然之事,男子在她一旁坐下,寸心还乖巧地往椅侧一挪,让他好生安坐。“没什么啦。”她道,稍稍背过了脸去。
      杨戬不由好奇,她何时也会把事情藏在心里?“说出来,无妨。”他真心以为是西海之事,说不定,她还为着那日抢亲懊恼自责。
      寸心抬头看了杨戬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知是逃不过,她只好低声道:“其实,我是怕……怕换了房间睡不着。”
      “为什么?”
      寸心自幼娇生惯养,也睡惯了毓洋宫里的上等海贝雕床,来到灌江口入住厢房本也是很久之后才习惯,这下又要搬,便着实让她发愁了。
      听女子说了缘由,杨戬心中涌起一阵难言情绪。知她娇贵,婚后不知还有多少事是乖僻的。话虽如此,他也暗自记了下,后又命人将她现下所住厢房内所用被褥、床单等撤了下来,准备洞房花烛夜后便为她换上。
      想起这些杨戬曾为自己动过的心思,暗夜中,寸心的眼眸也绽放出柔和光亮。看来今夜是无眠了,她用手代替玉枕支着头,看了眼窗外月色清明,又隐约听见哮天犬的低低呼声。
      有家真好,在家真好,寸心想道。杨戬偶尔不在自己身边,倒腾了些脑筋来念想起家里的好处,寸心默默回忆着这五个月,甜甜微笑中,尽是满足。
      “敖丙!”而身侧二姐突然撕心裂肺一声呼唤吓到了寸心,她忙撑着床榻起身,关怀问着惊醒后同样也坐起来的二姐:“怎么啦二姐?噩梦是么?”
      敖远心愣神后看向妹妹,一双痛苦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寸心,我又梦见敖丙被哪咤剥皮抽筋的样子了……”
      寸心也为二姐难受,失去爱人的痛苦,她也差不多体会过。寸心环臂抱住了远心,安慰道:“二姐节哀,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寸心,我和你们的立场都不一样,你们离了敖丙都没有关系,可我不同,我就成了寡妇啊!”敖远心忽而尖声哭道,作势要扯开妹妹:“当年父王(指东海龙王)、你和听心都可以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弃了报仇的机会,你们谁为我想过?”
      寸心听了,心中觉得不妙,但也勉强继续劝导:“二姐,你想想看,当年要阻止哪咤复活必须先过杨戬一关,这岂不是难上加难?即使我与杨戬当时尚无感情,为东海三哥报仇一事也是力不从心啊!”
      “说得好听!”敖远心冷冷道,想要撇开寸心,对方却拉住她衣袖不放,一个不耐烦,忘记了她是孕妇,便将自己妹妹掀到一边。
      寸心不小心撞到了榻边穴壁小橱,猛地吃痛一呼,接着,又感觉阵阵惨痛。“二姐,救、救我……”她向敖远心伸出手去,那女子一时着了慌,竟只想着要逃。
      “杨戬,杨戬……”寸心感觉十分无助,偏生又在夜里,偏生杨戬外出,此时竟一个人都寻不着。她一手紧紧按住小腹,一手摸索着可支撑的地方要坐起运功平息。
      片刻后,屋外又响起一阵喧闹,这让寸心紧张不已。“宝宝不怕,娘会保护你们!”虽然痛着的是自己,寸心也开口抚慰孩子,心里这样想着,疼痛便减轻了些。她细细听取外面动静,知是小雩小薏伙着哮天犬拦下了二姐。
      “你们西海的公主是不是都……”哮天犬想起三公主以前也是刁蛮无理,正要数落敖远心,突然意识到这话也损了三公主,便忙住了口。他二话不说,将敖远心绑住,而小雩小薏便飞奔向厢房察看寸心情况。
      “夫人还好吧?”二人见寸心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忙为她加了衣、奉了茶。“二公主做了什么?”小雩问着,小薏又示意她不要打扰。
      “放开我,让我去看看寸心!”敖远心此时已回过神来,对妹妹情况十分担忧。玉鼎真人也被吵醒,忙赶着出来问怎么了。
      哮天犬却不听,正想骂人,忽然闻到了杨戬气味。“主人你可回来了,这个西海二公主伤了三公主!”
      任谁听了哮天犬这话也会以为寸心被伤得很严重,杨戬只听到一半便飞身往亮起烛火的厢房赶去。
      “寸心!”杨戬箭步上前,粗略看来妻子并未受伤,本想诊脉,又见她睁了眼来。“你怎样?”他忙问,并坐到寸心身边为她调理内息。
      “已经不疼了。”寸心虽有些虚弱,但仍牵了一副笑容来相对。“不必担心。”
      “到底发生何事!”杨戬见了妻子这般,不由动怒,问向身后侍女。
      “回二爷,是夫人的姐姐……”
      “杨戬,”寸心忙打断:“误会而已,是我自己不小心。”女子知道,自己丈夫虽然是个宽容明理之人,但遇上此事,必不肯与自己二姐善罢甘休,便揽了责任到自己身上。
      杨戬为她诊了脉,感觉并无大碍,便稍稍安心下来。见寸心有意维护,杨戬忍了怒意不言,只轻手将寸心带回主卧。
      “可是吓坏杨戬了。”待斥走了旁人,杨戬握了寸心手,在榻边柔声道。
      寸心一番折腾后有了困意,加之杨戬喂过的药汤有安眠效用,便开始昏昏欲睡。她费力眨了眨眼,轻声说:“杨戬,二姐不是有意的,你……你不要与她为难。”
      她已开口,杨戬便确实不好再说什么。见妻子睡去,杨戬退出房门,又在主卧外设了一层结界。
      “内子已休息,二公主请回罢。”见哮天犬带了人来,杨戬背过身去,不愿看那大姨子一眼。
      听杨戬连称呼都全换成了对外人的态度,敖远心微苦一笑。“真君请息怒,是我不好,险些害了寸心。”
      “二公主理应身处东海,日后,内子也不劳二公主挂念。哮天犬,送客。”淡淡拂了袖,杨戬实是难以理解敖远心为何伤害寸心。姐妹间纵是生疏些,也该血浓于水,就算寸心因夫家关系与她敖远心站到了对立面,也不至于令她迁怒于亲生妹子。
      杨戬回到屋中,院外传来敖远心与哮天犬的说话声。他伸手施法,将屋外声响隔绝,将寸心看了半晌后,也就在她身边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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