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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事
当年事
“没事,头有点晕。”心中百般不愿相信、又千番质疑的两种矛盾净自翻覆来去,直听到常小文发问,尹若雪才觉着自己险些在苏家主仆面前显露太过,旋即虚应一笑,借着本就有的病颜作以推脱。
“正好,我把药配好了,姐姐赶紧服下,只需发一场汗也就能好了。”收拾妥当药箱,嘱咐了小菊偷偷放回原处,苏婷儿正倒水给尹若雪吃药,却在这时下人来说苏家老爷回来了。
“还是我来吧。”接过水和药,常小文说道:“你爷爷找你许久,现在定是着急。你先去见他,我们在这里等就行。”
自小爷孙俩感情就深,苏婷儿一听自己爷爷回来了,便应了声“好”,带着丫头仆役们出了偏厅。见一众人走远了,常小文与风里刀相看一眼后边将药递给尹若雪,边问道:“刚刚是怎么了?”尹若雪有病是真,但刚才那样全然不是因为这个;她用头晕来搪塞搪塞外人还行,连风里刀都能看出,何况自己。
“……苏家老爷,怕是由京中太医院调来应天的。”窗外日光渐稀,眼见天色就要晚下来,向后靠在椅背上,尹若雪看向风里刀:“小心别让他见着你的脸,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唔……嗯、嗯。”向上拉了拉面上的蒙布,不知是光线所至,还是尹若雪和雨化田腻在一块儿久了耳濡目染的,或者是其他别的关系,总之,有那么一瞬的感觉,风里刀仿佛在她眼底看到了雨化田眼中曾闪现过的那抹阴沉劲儿。等到再想探看个仔细,却又觉着似像非像、有所不同。
“那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常小文话音刚落,就听见廊外传来苏婷儿脆脆的笑声与一老者的声音:
“爷爷,都多亏了他们,不然我和小菊这会儿还困在城外呢,你可要给那位姐姐把病给治好。”
“好,好。”由孙女挽着,苏岑捋着胡须,满面笑容地步入偏厅:“各位,老夫苏岑,在此谢过各位今日对我孙女一路的照顾。”因下人方才已上过茶,所以苏岑并未讲究位次的高低,只随性而坐。老眼带笑、也不失戒备地一一将各人打量了一回。当目光扫过面色灰白的尹若雪时,略一停驻,却在心里寻思着是在何处见过这人,但短时间内又想不起来,便转言道:“不知各位来应天是投亲,还是路过?”
“我们三人自京师而来投奔亲友,不想我身体弱,半道上旧症复发,只好耽搁了。”未免引出事端,风里刀是话越少越好;而常小文又一身鞑靼人装束,自然也不宜多言。尹若雪敛下一脸的阴郁神情,虽仍自满面苍白,却唇角微翘,给出了副和婉表象,“带苏妹妹回来也是小事,倒是妹妹认了真,执意挽留我们下来,终是叨扰到您了。”
“姐姐这话说到哪里去啦?莫说是你们帮过我,就是素不相识的人,爷爷医者父母心,也决计不会坐视不理的。”轻摇了苏岑的手臂:“爷爷,你说是吧?”
“是啊……”苏岑看着尹若雪,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本来有些迟疑,可又盖不过孙女儿的央求。想想自己为官事事谨慎,这三人也是路过,应该不会有事,遂将那一刹那的疑心忽略,说道:“依老夫看来,姑娘沉疴不浅,如今实在不适于舟车劳顿。另外,今日天色不早,又逢这几天城内东厂的多名监掌被一江湖人士所杀,外头可乱的很。”
听闻苏婷儿嘴里说出的那句‘医者父母心’时,尹若雪嘴边笑意隐隐加深:“这样啊,”眼下最为紧要的是找个借口解了风里刀的处境,“苏老和妹妹盛情难却,但我亲人必定等得心焦,不如让我这兄弟先去报个信,等那边儿安排好了,明日天明,我再走。”
于是,又经一番寒暄,是夜风里刀就离了苏府,至于目的嘛,当然不是去找那莫须有的亲戚。而应天作为一朝陪都,也算得上是半个京中,官署设置自与其相差无几,厂卫、官兵当然也不会少。为防风里刀一个人惹上什么事难以脱身,在确定了苏府是个安全地儿后,常小文亦暗下和尹若雪约定了在舒雀楼外碰头,便使出个由头一并跟着风里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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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几缕清风,却也撼动不了整室空气里的闷热。烛火微摇,引得苏岑不得不将手中纸张更靠近了灯盏去看。
“怎会如此相似?”对比着手里一新一旧的两张脉案,一度泛起的不安感又在苏岑心里滋生蔓延开来。适才亲自为那姓尹的姑娘看了脉,实是不易医治,且又与两月前看过的一例如斯接近,莫非……
——“叩叩”几声突来的门扉轻响,打断了苏岑的皱眉凝腹。用案上书册压了手中之物,方才唤了声“进来”。
“是尹姑娘啊,”原以为是老仆忠伯来催自己歇下的,而见了来人,苏岑这才心下诧异:“怎的,姑娘深夜前来,可是有何不适?”刚刚已经遣人送了汤药去,虽不治本但也使尹若雪的脸恢复了些人色,那她现在来又是出于何故。
“我是来谢谢苏大夫的。”自将人前那句‘苏老’的敬称改为了‘苏大夫’,尹若雪选了与苏岑相对的那张梨木椅坐下。
“替人治病乃是老夫毕生理当所为之事,尹姑娘实在勿要一谢再谢了。”本着医者本分,心里再是如何疑虑,苏岑还是尽心地道:“姑娘身有寒疾,细心调养就不会有大碍;只是切忌心中不能再忧思过甚呐。”
“忧思过甚……”看着灯火下苏岑发自本心的关切神情,那与记忆里那个在深宫中明哲保身、甚至会助纣为虐的嘴脸毫不相符;果然,在那四堵红墙内,妄谈于善,就连恶有时也是假的。“说道这里,我恰有一事不明白,整夜思虑也是无果,可否在此请教请教苏大夫?”收起一时的心软,取出袖里同是精致的小药瓶放在苏岑面前的桌面儿上,眼见他一张和眉善目的脸上转瞬布满惊惶,尹若雪压低了语气笑问道:“我很想要你亲口告诉我,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药,苏太医…苏院使大人!”
“你——”愕然起身,连案边茶盏跟带着碎落在青砖地上也尤不自知。“你是那晚在西厂的……”顾虑竟成了真,苏岑万万料想不到那夜所治的人今又折转到了自己这里;而有摄于雨化田镇叱朝野的权势,纵使尹若雪如何咄咄质问,苏岑亦不敢透露只言片语。
“呵,苏大人怕说出口后有人找你清算?”经刚才苏岑那阵动静,桌案上摊平的书略有了挪动,尹若雪眼尖地于其中抽出了那两页压在最下层的纸,“原来苏大人也有怕的时候啊……”手上纸片单薄,却也似沉石,拖拽着心底那点仅存的希冀没入深渊。假如苏岑不是这般的慌神,定能发觉她此刻掩在袖下的手已是轻颤不止,“亏我全当你在十七年前便早下了剂猛药,把自己的胆子医了个万事不忌!”
十七年……前?!
窗外风又来,吹起屋内烛影晃晃摇动,此情此景与苏岑斑驳旧忆里半明半暗的宫室交叠呈映,牵出他终生不敢忘记的一件事来——
只道那年冬日极是冷寒,琉璃瓦上一拨一拨厚厚的积雪,忙得宫内直殿监上下终日拂扫不停。
暗金色的帷幔里传出母慈幼孝的欢语,夹杂着妇人不时的几声咳嗽;幔外,两名嬷嬷带着各自手下的宫女并立于侧、肃然木讷。只点了半数宫灯的殿廊里,燃芷生香,混着室内陈年的药味儿,就生成了寿康宫长日来特有的气息。
那时还未从一众御医中跻身院使之职,跟在管事太监后面,苏岑领了御药房的随侍奉药而来。
“启禀太后娘娘,苏太医将药送来了。”尖细的嗓音打断了内里的谈笑。微躬起身子,直至进前叩拜过,苏岑方抬了头看去。
钱太后久病不出,却也一贯不失该有的尊仪,只见她今日穿着件祥云鸾凤的金绣比甲[明代服饰],抱了手炉倚靠在床榻上。而旁边坐着与之说话的,正是名义上由两宫太后共同抚育,实则一直被周太后霸在身边带大的九公主,朱明犀。见自己一行人捧了药进来,她亦是转过了头来。
“呈上来……”
听到太后施施然地发了话,苏岑立刻从随侍手中取过药盅,恭敬地亲手奉上,谁料临到半路却被一人轻巧截住了。
“母后,这孝道理应由儿臣来尽才是呀。苏太医,把药给本宫吧。”
虽是笑着来接过药的,但苏岑至今仍记得她走到自己面前背对众人那一刻,原本稚气含笑的脸上,眸光忽转如炬,先是幽幽冷冷地瞥过自己,继而若有所觉地看了眼那盅药。须臾,待到转身时,复又漾起如常的笑容,将那药递到了太后手中。
彼刻此时,苏岑僵直的神情如同那次后,在第二日听闻钱太后骤然薨世时所差无几。眼前这人笑着的样貌、迫人的眼神亦渐变得那样清晰熟悉。瘫软地跌回椅上,张口无言,苏岑最后还是问出了蛰匿心里多年的疑问:“既然看出药里掺了他物,为何还要端给太后,容我得逞?”
“告发你,我仁寿宫里那位养娘便会罢手了吗?”敛尽笑意,尹若雪睨着苏岑:“她不会。杀心既起,殒了你一个苏太医,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天下都是她母子的,我能拦得了几回?皇家之人,身有多少的至高无上,心便有多少的冷酷无情,人人都不过是人人的棋子,自保不易,谈何其他。这么多年,你还没能看清楚吗?”
“哈……殿下看得好生通透,枉自我浑浑噩噩这半生,还总异想攀附个依靠,安稳终老。”回想过往,自进得太医院,己心在各方权贵的利用下,也随着医道之德的丧失愈加泯灭。苏岑听出了尹若雪话里的威逼之意,亦明了她既说出这番话,便已无意给自己留下后路。临到尽了,反而不见刚才那满面的如丧考妣,心下释然、解脱,也是松了口道出她想知晓的一切。
……“臣所知也就这些,当日殿下危重,也唯有那法子了。”
“知道了……”听完苏岑所述,良久,尹若雪淡淡地说道:“苏太医的救命之恩,我永世不忘——可你实在不该私记案档。”怎能不明白苏岑私下抄默出这些,不过是顾忌有朝一日遭人过河拆桥,留个保命的凭据而已。但他本是命不由己的人,今日能被自己胁挟,他日也同样能被别人所制。这些东西留着,传到有心人手里,于自己不过捕风捉影、损些名声;而若牵涉到……那便是无尽的祸患,所以,“该如何做,你好自斟酌。”
“臣明白。”生时受人摆布,却可死得坦然,苏岑迟迈地起身跪地:“臣和臣的东西都不会落于他人之手,然而稚子无辜,还望殿下与督主能放过我那孙女及家中亲眷仆奴。”
“好。”苏婷儿不该遇见自己,自己也不该随她来这里,“有我平安一天,也就有她安乐的一天,苏太医大可放心。”
……
月隐在雾空留露,四下黑寂,出了苏岑居所的院落,尹若雪强撑的镇定顷时彻底地崩塌殆尽。无力扶住篱墙踉跄地滑坐下来,爱恨离失纠缠出的痛楚,想要宣泄,却是到了至极、卡在喉间哽咽无声。那个孩子,自己竟还不知道他过的存在,便就此失去。人道是突如其来的悲痛才如晴天霹雳,却不知这晚来的伤更是要人撕心裂肺,平生所受,皆所不及。紧握腕上手串,指甲嵌出的如丝殷红划过脂玉、菩提,染在白色的荷袖上,漫如夏花。
身后屋院火光乍起,热浪混着仆役们的嘈杂声将整个苏府陷进了一轮喧嚣中。尹若雪回头看向那片火海,耳里依稀听到了苏婷儿的哭喊声,双目也似被那赤红的焰光映得空洞。不知不觉中,已在一片混乱里出了苏府。
走在再熟悉不过的夫子庙后街上,景致依旧,人事全非。任由逆行的旁人撞着,尹若雪沉浸在兀自的悲戚中,连前方奔踏疾来的马匹也未察觉。革蹄飞扬,最后在思绪归于空寂前,只见到一抹月白衣袂将自己拉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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