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宁尘

　　步衍抬头，眉宇间也是诧异之色。
　　“阿公！阿婆……”竹雨微轻声道，再重一点就要哽咽。
　　两位老人布衣斗笠，一身风尘，许久未见，虽仍是精神矍铄，却显然瘦了。
　　她的阿公阿婆。
　　阿公一来就朗声开口，话语间风趣了笑意：“小微啊，阿公何时让你为男病患号过脉？小晨又何让？”
　　竹雨微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应。

　　看着阿公阿婆缓缓走来，气氛顿然消逝了些微紧张，宁尘的手却仍紧紧揽住她的腰，淡然的眸子半落在前来的老人身上。
　　阿公的目光正定在他脸上。
　　“回金散蛊没有救么？”老人笑着开口。
　　宁尘不答。
　　“那又如何有得你师傅，如何有得你？”老人仍然笑着，气定神闲地说完，看着他，一瞬不瞬。
　　宁尘抬头，目光终于集中在老人的脸上，问出口：“世儿是谁？”
　　老人并不讶异于他的突然开口，“你师母。”

　　原是如此。师傅，找他的世儿去了罢。离去，终能与口口声声唤过万遍的世儿相聚了，该是如他此刻与微儿一处的心绪。那是很好的。
　　有她。只要有她。
　　她在身边，就好。
　　师傅是有了好去处了。

　　神色释然，眉目更若冰清山雪。他望向怀里那个人，忽的就这么唤出一声，像是探寻：“微儿。”

　　平静得仿佛唤过无数次的声音，却漾开在竹雨微心里，化开碧波千顷，让她微微颤抖。
　　微儿？
　　是他在说话？
　　“微儿。”宁尘再唤一声，这次是笃定。

　　突然斜里刺来的人，已在煎熬中忍耐良久。宁尘带着她旋身三转，踩了硬如铁的拳头借力旋至半空。
　　步衍再度出手，飞身上扬，就要蹬上刺眼的雪色白衣，一块竹片直飞过来，就要冲上竹雨微的胸前。霎时，未待宁尘出手，竹雨微已经夹上竹片飞向冲过来的人，竹片擦过步衍衣角，划去一片紫锦布帛。
　　“停下！”亮着嗓子，竹雨微着急喊道。
　　宁尘带着怀中的人旋身进了屋前的走廊，步衍定立在院子中央浑身僵硬。
　　响亮的掌声忽然传来。
　　阿公拍着手，很是欣喜的样子，道：“小微这久未见可是大有长进啊。师兄教导得可是比阿公还好呢。”
　　竹雨微看了阿公一眼，神色仍旧紧张着，将目光直视对面面色灰白神情颓狂的人，轻喘一口气，才宁神开口：“步衍公子。为何冲动？”
　　步衍直望着她。
　　头一回听见她唤他的名字，竟是在这濒死之时。
　　呵，他堂堂一个四王爷，都快要死了，连一个女人都抓不住么？
　　神情由心而生，转眼染上狂欲。
　　“王爷莫急。”阿公平静的声音很能安抚人心，“回金散蛊，不是没得办法救。”
　　闻言回头，步衍冷冷地看向那个安然抚着长长胡须的老人，神色深厉，像是他欺骗了他一个字，破灭了他一点希望，他都会要了这个老头子的命。
　　“回金散蛊自然有解药。解来麻烦倒是真的，但也不见得无计可施。”阿公笑眯眯的，“不知王爷意下何如？”
　　步衍瞪着老人笑眯眯的脸，都是明白人，只道两个字：“条件。”
　　阿公缓缓捋着胡子，声音也缓慢至极，“不解，你的皇兄死，你便不能独活。小微是重情重义的孩子，定是伴着你还一份恩情的。”
　　眸子绕过雕花井栏，掠过那张如荷如花的面庞。步衍沉首。
　　“解了它，你皇兄死了你却能生，坐得宝座指日可待。从此，与小微，你便以身份起誓，相忘江湖，不再干扰。”老人悠悠的话漫长，却掷地有声。
　　眼眸垂敛，步衍开口，是问：“你知道？”打哑谜般。
　　老人略点头，说：“紫阴极气散。”
　　“弑君就是死。你不说，不怕？”
　　“不会。你比你的兄长厉害。”
　　步衍终于无语。
　　再抬头时，虚抱一拳，步衍直望着老人，道：“解了它。”
　　“好。”老人依旧微微笑。
　　一拍衣角，步衍抬步回身而去，再没有看周围人一眼。
　　老人给的条件，不是选择，不必选择。孰轻孰重，实在太清楚不过了。

　　“阿公。”竹雨微唤了一声。
　　老人回眸看着竹雨微腰上的手，笑意扩散，轻笑着拉起一旁静静伫立的老妇人的手，看着身边温婉之人，却是对面前的两人说：“小微小晨，想问什么。”
　　“阿公知道小晨是宁尘么？”
　　“当年家主母说，生儿名宁尘，安宁一世落花凡尘；生女名知音，寻得一生不负之人。”
　　知音在身边，宁尘在面前。
　　“阿公……这些发生的事，你都知晓？”
　　老人摇头，“不会，也不敢。只是顺应天意，为所当为罢了。”
　　阿婆忽然轻轻问身边人：“沂之，你不与小微说吗？”
　　老人的目光掠过那白衣如冰雪的男子，再垂头落在阿婆的脸上，摇摇头：“还需要吗？”
　　阿婆笑了，点点头。
　　那个孩子，会如沂之，懂得，也担当得。运命天理，不该让小微担得一丝一毫。不仅如她与沂之，那孩子，也会如此。
　　只想她无忧一生。
　　清亮的双眸眨了眨，竹雨微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阿公阿婆在为她好。她一直知道。有什么不说的，是不能说的，她便不去知道。
　　“小微。”阿公的语气仍是平静的，不似方才玩笑，有了严肃。
　　“那位公子的病交给阿公便好。”老人接着说：“此后，我与你阿婆，想如曾经的家主母家主父，肆意江湖，快意潇洒去了。”
　　竹雨微正想要说什么，阿公抬手止住，依旧缓缓道来：“当初，你阿公的师傅，将你阿婆交予我，从此师傅二人携手鸳鸯江湖。如今，你有了依托，我与阿婆便愿意去畅游山水一番，有意中人相伴，便难得，不枉一生。”
　　“阿公瘦了。”竹雨微讷讷道。
　　“哈哈。”老人朗声笑出来，“你阿婆怎会容我一点不健！有你阿婆在，阿公过的便是好日子。小微忧心什么。”
　　“以后，见不着阿公和阿婆了么？”
　　“想见。便能相见。”阿婆也微微笑。
　　阿公眉目含笑地望着那俊逸出尘的年轻面庞，抚着花白的胡子，轻而缓，一点头。
　　宁尘看了老人片刻，不回答，只低下头，望着怀中的人，轻轻唤一句，清晰如冰雪，“微儿。”这次，是承诺了。
　　颊上飞红，竹雨微唇角轻弯，垂下眼帘，闷声看着裙摆。
　　冬日阳寒。
　　琉璃青瓦上飞掠一只蓝色的鸟儿，张开的翅膀上羽毛闪着光。
　　竹雨微抬眼看，认得，那是一只蓝翎雀，在那隔绝尘世的幽谷中，才得相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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