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宁尘

　　竹雨微万万没有想到，只是练剑，也会内伤至此。
　　恢复过来，已是好几日后。
　　几天以来，溪宁晨都无微不至地悉心照顾着她，连阿婆都不愿假手。
　　有时候他一上山就是半天，再半天就一直在药炉前专心忙碌，末了给她喝一种味极苦极奇的药，小小一碗，带着一种奇异的芳香。
　　竹雨微自然没有溪宁晨那样深厚的功力，不能光凭闻嗅就知道药的成分。可是问他，他却憨憨地笑，露一口白牙，眼睛亮晶晶的，“是七魂草。”
　　七魂草？这是什么？从阿公的药典或是平日采到的药中都没有见过啊。
　　很好奇，央求他把这株植物带给自己看看，可是溪宁晨却怎也不肯。他描述了草的形状，竹雨微才明白那种奇异的花儿，是自己见过一次的，当时阿公明令她见到定不可触碰的。
　　此草剧毒。闻之丧命。
　　可是他居然采来了？！他居然用这种草给自己熬出药，并且喝过之后身体逐日恢复起来？
　　除了不可思议，留在竹雨微心里的就是深深的震撼了。他消失了半日都是去寻这剧毒的草药来，细细地给她用特殊的法子制了药。
　　那一日自己见过这草，是长在四围荒凉的崖石缝隙中，他能摘得是多么不易！再用这“闻之丧命”的草给自己制出无毒无害的药来，又是费了多大的功夫！
　　晨晨虽是个心智不若三岁小儿的大龄稚子，却是一片毫不徇私的赤诚之心。
　　竹雨微是感动的。一直央自己照顾的大龄小儿也能反顾她，怎能不让人感动。是她，让大家都担心了吧。

　　太阳日渐暖了起来，晨光也出得比平日早了些，大好的清晨，溪宁晨却再是不许竹雨微练剑了。抗议了几次，虽看溪宁晨孩子似的憨憨，仍是坚决得很，每日清晨只是让竹雨微随他上潭边坐上一个时辰，多坐了半个时辰，练剑却取消了。
　　一个月的日子过去得很快。竹雨微也终于自觉，在深潭边的打坐，竟让她自身的功力气量增加了不少，这日天未亮就惊醒，浑身居然有了左冲右突的真气逼蕴，让她急想耍上一把剑，好让心情平复。
　　鸡还未打鸣，四下无人，竹雨微悄悄穿好衣裳步出了室外。

　　溪宁晨教的剑法虽是特别，动作却并不复杂，雨微还朦胧地记得一些。她于是凭着记忆慢慢地比划着。
　　这剑法的名溪宁晨是不记得了。可是他清楚的知道，这套剑法的后劲极大，远不是练剑之时所能想象的。
　　慢慢地跟着记忆变换着姿势，那种熟悉的疲惫感又突袭而至。待到竹雨微后知后觉不妙的时候，她已被强大的剑气冲击得站立不稳了。
　　溪宁晨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蹲立湖边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睚眦欲裂，如风卷去，抱起她来时只觉轻若枯叶，柔若无骨。
　　“微微！微微！微微……”喊声惊动了阿公阿婆，惊飞了栖睡的晨雁，却阻挡不了竹雨微渐渐合上的眼睛。
　　这一回，溪宁晨再怎么握住她的手，竹雨微也难能醒来。
　　这一回，七魂草再怎么细心地入药，也换不来竹雨微清醒的魂灵。

　　阿婆叹息。
　　“沂之。”阿婆的目光落在床边几夜未眠一动不动的白衣身影上，轻轻说：“这孩子比起当年的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公面上苍茫，没有表情，闻言背握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似是漫不经心地接口道：“他和我不同。”
　　阿婆闻言正想望向他，床边的身影忽然动作。
　　转过身来，是形容憔悴而萧瑟的脸。让两位老人都是一惊。
　　几时，这孩子能有这样的神情！
　　溪宁晨直直地向门口走过来。阿婆正想退身给他让道，溪宁晨却首次主动向两位老人开口，声音是久不进米水的干涩，“微微……”
　　阿公敛下眼，似是了然他想说什么，沉声道：“我和你阿婆会照顾好小微。”
　　阿婆闻言不解地望向两人。
　　却惊觉溪宁晨血丝浮动的双眼来不及收留的泪水。
　　阿公仍是敛着眼，微沉着腰身，显示出对这位晚辈令人难以置信的敬重，平稳地开口，在临别之际解释了许多：“小微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与音儿无子无女，待她视如己出。那日你偶落深崖，我原以为天意至此，希望你与她能安然生活如苍莽林间深谷，如我与音儿这般，平稳安定一生。可是，许是老夫多事，‘非互投缘’。”阿公声音更苍渺了许多：“小微是个重情的孩子，对你也是有情。今日老夫想来，许是那日一句‘三岁小儿’一直困扰于她，断了她的想念。呵，老夫万万不曾想到，失情的竟是她，而非你。也因此害了她。”长长的气息呼出肺腑，阿公叹息，“纯玄果真名不虚传啊！情不衡，则气不衡。”眼神忽然落入了某处温暖，阿公直问：“你师公当日没有给你服佑情散吗？难道就这么算准了你不至孤老一生？”大笑出声，似乎没有想知道答案，阿公继续说，“孩子，缘不至此，或只是情劫一场，天命自有定数。你阿公我算不准。也兴许只有你师公能有个准信了——可惜啊！”
　　阿婆明白过来，神色却也是陷入了回忆般，带着悲郁和惋惜。
　　几夜未眠的那个人，眼角的泪已干涸。他恍若未闻，仍执着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句句开口：“微微亲近你们。我只能把她留在这里。若没有参赭。我要去寻参赭。”
　　再没有多的话。

　　溪宁晨出发的时候，傍晚血红漫天的残霞散落了整个西天。
　　仍是第一回偶遇时的银白发带，那坠水狼狈也遮掩不了的绝色面容此时一夜倾颓。
　　他只是紧握着床上人儿愈发纤细苍白的手腕，紧紧的，怎么也不能松开。目光定定在那昏迷于虚空的清丽容颜，那不复红润有些失水的淡红的唇，终于俯身将脸轻轻贴上她的颈窝。
　　“微微……”男人闭眼，喃喃的，“微微……我的微微……等我回来……我很快回来……为什么不理我……”

　　送行也送不过那绝幽深谷。
　　阿婆轻攀住阿公的臂弯，任那个让人心疼的雪白身影消失在霞光减退的密林。
　　终于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里就有参赭？”
　　阿公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尽人事，知天命，天命告诉我，放他出去。”
　　月光渐渐清冷了山林。冷却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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