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觉

　　双生城，无夕常思台。

　　我被捆绑在木架之上，无力垂首，裙下的鲜红透出枫鸿锦衫，凉遍我的身体，腹中空空无物，四周静得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

　　曾企盼，被眷顾，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该来的人，没有来，会失去的，留不住。也许这就是我的死期，没有孩子也是宿命。

　　良弓负手立在我面前，双眼有些迷离，已看不清这个世，看不清任何一人。他低声问我，“你恨我吗？”

　　恨吗？我也问自己。“我不恨你。这都是我的报应，我伤害所有人的报应，我想救世，却是害了世。像我这种人，本来就不配得到，失去都是应该。”

　　良久，良弓叹息，浅浅道，“水千，你说致邪会侵害我，好。我不放在自己身上。”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双眸望着他，“真的吗？你会帮我最后这个忙？”如果他能帮我净化了致邪，那我的孩子也是死得其所。

　　我以为良弓总算清醒，殊不知，不清醒的是我自己，良弓微微笑着，似是说着与己无关的话，“我将它放在夕不归身上，你看好吗。”

　　心不由一紧，“良弓……不要……”我不停摇着头，身体也乏力。

　　他不再管我，转身朝着众人宣告，“此女乃双生城外之人，闯我双生城，心有不轨，今我双生城朝如故白玘皆亡，此女定脱不了干系。今日，我们便将此女处以暴刑，日晒至骨！”

　　“良弓……不要伤害夕不归，你要我怎样都可以。”我在他身后艰难出声。

　　他回头看着我，还是笑，“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我不会。我不单要此，我还要利用你将夕不归引来我无夕，这里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来。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一瞬呆愣，我差些就要忘记夕不归已经不记得我这件事。偏离了视线，轻声道，“他不会来的。良弓，放过夕不归，放过致邪，没有那些，你还是会成为无夕之君。你是无夕左臣，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君。”

　　“我要的，不止无夕君位——”

　　忽而狂风大作，吹灭了良弓的后话。

　　“那你是要双生城的主位吗。无夕，良弓。”

　　空中一道熟悉的声音，接踵而来的是万千只穷奇浮于无夕上空。夕不归喊着，“众无朝将士，今日便是我无朝攻败无夕的大好时机！下！”

　　所有穷奇直冲下来，常思台的无夕人似是早有防备，取出□□射向空中，良弓也化出术光，冲向空中，迎上他的，却是机谷。

　　而夕不归，不知何时已落到我面前，我忙垂下首，不敢去看。谁的手，抚上我的颊，小心翼翼，害怕碰碎了般，“为什么不看我。对我失望了，因为我，不记得你。”

　　我以为我再不会见到他了，不奢望，就没有念，可看到他，竟是不敢面对，不敢语。我如此狼狈。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一切，是他吗，杀我孩子的人。”

　　一个不肯听我说话的人，一个忘记我的人，为什么道歉？他竟然知道孩子是他的，知道，还是将我推开，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仍不语不动。

　　“看着我，告诉我，是他吗。”他捧起我的脸逼我直视着他，我瞥过眼睛，仍是不信，我要面对的，是现实，不是幻。

　　“阿水。”一声轻唤，不由地转回了我的视线。

　　夕不归的白发凌乱飞燕，眼眶发着红，像是要滴出血泪般，疼。似有江涛掀过，我梗塞道，“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护好我们的孩子，没能护好自己，等你来。

　　“为什么要对不起，明明，是我。我是一国之君，却要靠旋覆末去忘记才能承起一切，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将你推开，明明对你有悸动，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觉得很亲近，还是让你离开，才让你变成这样。阿水，我来迟了。”

　　阿水，我来迟了。只此一句，足矣。不管他还记不记得我，这样就够了，“你走吧。”

　　他摇着头，“我不会走，你以为，我会败在区区一个良弓手上吗，我已经错过了一次，如果我走，是不是就永远失去你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你不是说，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不会放手的，你等我。”

　　若是以前，我会因为这些温言乖乖等他。

　　我没有忘记良弓的话。致邪若进入夕不归体内，他本身就有致邪凝晶，到时会不会加速致邪的苏醒，最后连蜉蝣水洞都没有办法怎么办。这会不会就是西泠说的双生城死劫了。

　　我从没有想过挣扎开束缚，可此刻我不得不挣扎，身体不停的磨擦绳子。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夕不归，他挡过良弓打向机谷的一击，释放了机谷，自己投入与良弓的对抗中。

　　良弓真的变得很强，与夕不归打，竟看不出丝毫吃力，能力直逼朝如故。突然良弓手中多出一团黑黑的东西，是致邪！

　　“夕不归——”

　　我大喊着，身上再使劲也睁不开束缚，心里着急，瞥向机谷，他正愣愣地看着，看着良弓跃至夕不归身后，将致邪贯入夕不归体内。

　　夕不归的眼睛顿时被黑气布满，手上的月剑愤力砍向良弓，良弓大惊，不停闪躲，势头越来越弱，最后没有悬念的，被夕不归的月剑刺穿了胸口。我心有余悸，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虽有难过，也无能为力。

　　谁知，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夕不归身上弥散出黑气，与他的白铭袍鲜明的对色，夕不归手中的月剑浮着黑气已然停不下来，先是无夕人，我以为不过是要侵占，可最后连无朝人，夕不归也是毫不留情，俨然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致邪真的苏醒了，竟不知这么快。

　　机谷觉察到了不对，飞身到我身旁，解开我的束缚，可这一切，太迟了。机谷欲将我拉走，我停在常思台，不随他。

　　“夕不归要灭城了，你去救妖兰，带她到安全的地方，不用管我。”

　　机谷回头望了我一眼，愤然甩开我，“都是你这女人，本不该今日攻战，都是因为你，君上变成这样。哼！”

　　机谷说完转身飞离，无可奈何。

　　我步下常思台，穿过比未真结界还凶猛的刀剑林，身上的痛已经麻木，不知哪里伤了，哪里没伤。终于走到夕不归身边，他还在杀人，我抱住他的手想要制止他，却被他震力挥下，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口中有一股涩味欲喷出，夕不归刚才的一击，直逼心肺，我强忍着，爬到夕不归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不归……住手……不归……”

　　我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微微一怔，我的唤声是有用的。我憋了一口气，正欲再出声，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穿透我的心房——

　　死，该是惊天，憾地，花月殇，湖海泣。

　　我仿佛看见了雪千，她站在辛夷木下，对我笑靥如花。也看到了夕不归，他唤我，“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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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荒密城归双生，至净蜉蝣尘中尽，水中有男子，眉目不相望，白发云云，静极非生。

　　他忘不掉那一眼，他清醒之时，脚下一双血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腿，蜿蜒的血迹，不知拖着她走了多远，四下尽是躺在血泊中的双生城人，无一生者。他不可置信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瞥见自己的月剑竟是插在脚下之人的身上。

　　那一刻，脑中不停浮现那人的笑脸，他忽然记起了那人。

　　“我叫金水千，你呢？”

　　记忆如洪水覆来，淹过他的鼻息，无法呼吸。

　　“我们一起经历了双生城之战，我们一起出了双生城，我们一起闯过五行山的迷阵，一起在欢歌宴上舞赋秋满月，你说过丘山的雨林很好看，我们要在那里修所房子，这些，你都不记得吗。是师父与你说了我的死局，你才将我抛在五行山，独自一人回了双生城，这些，你还是不记得吗？”

　　“我既然选择忘记你，那你定是我不该记住的人，如此忘了便忘了。你说的这些，我记得也好，忘记也罢，该都是于我不重要的东西。否则——我为什么要忘记你。”

　　头也开始痛起来，体内的五脏六腑像是要裂开了。

　　“夕不归，我也受伤了，你看不到吗。我现在很痛，很痛，你看不到吗。我已经应你的诺令雪千死了，你也看不到吗。”

　　“啊——”他朝着天大吼。脚下的人忽然松开。

　　“夕不归，你这是做什么？”他抱着浑身是血的金水千寻到明日楼，找明兮小仙。他想着，明兮小仙既能让自己活过来，那一定也能救回自己的阿水。

　　可明兮小仙只是摇头，“夕不归，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五千露水心的事，是你暗计让朝如知道的，你的目的，是要双生城不再永夜永日，所以我没有拆穿你。如今，你得偿所愿，双生城只有经过毁灭，才能重造，重造后的双生城将不会永日永夜了，你还要怎样呢。”

　　他一脸淡漠，明兮小仙说的没错，这是他的局，一切都是他的局，他一直想将无夕攻下，可心里总有不舍去灭城，只能用五千露水心的法子，他知道朝如故会活的比自己长，便设计逼朝如故来灭城。如今城灭，是自己做的，却不知自己为何还在世上。

　　“我想要的，是双生城日夜有秩，不是她死。”

　　金水千的到来一直在他的掌控中，他会阻止金水千赴死，他以为只是因为要守住致邪，可他料到了开头，却不知不觉陷入自己的局中，成了自己的棋子。也曾想过要放弃，与她在丘山一生一世，双生城何许皆不过问，可最后，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夕不归，你体内的致邪还未除吧，你一直这样可不是好事，你先回双生城浸泡蜉蝣水洞吧。阿水的遗体放在我这里，我暂时将她冰封起来，若寻得到法子，我会救她的。”

　　“我信你。”夕不归看了一眼怀中的人，还是将她放在了榻上。与其自己无计可施，放在这里也安全得很。

　　也许等到自己体内致邪除尽，就能看到阿水朝自己笑了，弱柳摇枝，清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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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泠握着手中的信笺，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可这笑，渐渐变作愁。

　　“先知，你果然又说对了，我若救了夕不归，我不久必死。我可怜的阿水，真的死了，夕不归让我救她，死人怎么能救活呢？他上回是走运的好吗。

　　可是我又真的是想救回阿水，我本来没有法子的，可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要冰封阿水的时候，看到她的□□完全没有腐烂，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因为阿水本是个无心之女，死的是心，不是身体。

　　如此的话，只要再有一颗心就好了，可是这颗心……先知，你该早知道了吧，只有我能救阿水。能救死人活过来的，只有那死人灵气化的仙，还要是自愿变成一颗心，世上根本没有哪个仙会那么做，因为一般人都是自然死的，普通人连仙都化不出。我是又三物化成，能不能救阿水先不说。

　　先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先知，你什么时候才会再来看我，你不让我找你，可是你也不来看我。

　　我很想念你。

　　先知，我到底救不救阿水呢？阿水就那么死了的话，也没什么吧，我还不信夕不归能宰了我。可是……

　　明兮。”

　　西泠将信笺折好放进了小盒子，盒子里的信纸已经堆积不下了，西泠索性撒手，咧开唇笑起。

　　“明兮小妖，你要是死了，我还真会不习惯。也是时候，去看看你了，再不看你，也许我会忘记你的样子了。我不想，等失去了才后悔，你的最后一程，我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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