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觉

　　我恨妖兰。

　　恨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正常的话，也该憎恨你。所以妖兰，是正常的。

　　从我一睁开眼，便有一股怨气灼痛我露出的手背，身上的锦被被她的玉指拈开，“起来。”

　　妖兰的脸上少了稚气，变作众人面前的君后，若非她眼眶还是红肿，我会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坠入无底深渊的梦。

　　“不起来是么？”我未动，妖兰是我的仇人，我不该听她的，况且这张红菱榻本就是我的，是夕不归亲口承给我的菱阁，谁也不能霸占。

　　“妖兰君后，你不要忘了，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你想赶我走，那你便不该将我带到这里来，我既来了这里，就不会轻易走开。”

　　妖兰不作回应，只缓步退开，从袖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弯叶短匕，拔鞘风，灭烛火。“既然你想死在这里，我成全你。”

　　毫无预兆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脖颈处感觉到一阵冰凉，利刃的尖刺。若公平对决，妖兰不是我的对手，而现在，她依然不会是我的对手，我只轻轻一扣，便扣住了她的脉门，短匕飞开，不小心划到我的下颚，火辣辣的痛。

　　这些意外，都可以略过，我翻身将妖兰抵在榻上，手臂扣住她的脖颈处，她伸出手来反抗，大喝着，“放开！我是无朝人，你杀了我孩子的父亲，我就一定要报仇！”

　　我轻笑出声，“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七蝉，你知道七蝉的下场吗。剜心。不过你不是七蝉，也不必做那些无用之举，你想报仇，先跟真正的无朝人好好学习学习如何做到狠绝！到时，我随时奉陪。”

　　“金水千！你把青哥哥还给我！”妖兰不肯放弃的大喊着。

　　世事无奈，人非情去也很好，可难过的，是忘不掉。我朝她怒喝，“好啊，我把焚青还给你，你把雪千还给我，你把夕不归还给我，你把他们还给我啊！”

　　强烈的念声震落了我眼里的泪，震落了妖兰的气焰，妖兰顿下了手中的动作，安静非常，我看不见她，却感受到她内心里的痛不欲生。我们都是一样的，矛盾，不舍，又不能。我将她放开，起身，从容。

　　“如果不是你妖兰君后，不是你嫁给了夕不归，我就不会离开夕不归，雪千也不会为了我受罪，焚青更不会教我破贾，我会与夕不归好好的，与雪千好好的，焚青不会死，所有的不好都不会发生。现在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都是你的软弱造成的。”

　　怨怪，如今我除了怨怪，竟是什么也做不了。我也很恨自己，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却要怨怪别人。

　　妖兰嘤嘤而泣，“如果能够重新来过，妖兰不会嫁给君上，就算是死，也不要是现在的样子。青哥哥怎么会是水千姐姐杀死的呢，怎么会呢……”

　　听着妖兰的声音，我忽然说不出话来，有些人可以善良至此，有些事，已经不能回头，是回不去的。

　　妖兰的泣声忽然起了丝丝变化，像是受了伤痛，而这种痛，偏偏我明白，她是动了胎气。

　　太过哀恸，孩子总不适应，我冷着声道，“我们已经是仇人，在我面前，收起你的良善。你还是先护好你的孩子，那是你与焚青最后的联系，你们甚至从未成亲。”

　　语尽，妖兰强忍着收了声，不露出分毫软弱。

　　弱风轻拂过，是熟悉的味道，眼前倏然一亮，石烛续燃。红菱榻上，妖兰蹙紧了眉头，面上已是分不清汗水还是泪水，捂着肚子的手被夕不归拿过，夕不归紧张的对妖兰施着术，妖兰的气色渐渐缓和。

　　明明这一刻，夕不归关心妖兰是再正常不过，可我忍不住要嫉妒，忍不住要恨。我是为了夕不归来的双生城，可看看，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还失去了本来拥有的，我不是雪千，不是师父，怎能不恨。

　　夕不归收起施术的手，将妖兰护在怀中，殷殷关切的眸，不见我一眼，我离他不到两步之遥，却有如千里相隔。手指不自觉牵住他的袖衫，想像往常一般同他撒娇，即使这些，已入不得他的眼。

　　“夕不归，我也受伤了，你看不到吗。我现在很痛，很痛，你看不到吗。我已经应你的诺令雪千死了，你也看不到吗。”

　　指尖倏地一疼，被夕不归的月剑划过，继而划向脸颊，“伤我无朝君后，你还敢留下，不要以为我未动你，便不会动你！你若不安分，休怪我将你——”

　　“千刀万剐。”我垂着眸接过他的话，脸上的疼渗入心底。

　　一直以来，他都是懂我的，如果他不是忘记。然而事实本该，就是这样，面目全非的只是我而已。也许他抱一抱我，我就不那么恨了。

　　我不过，是想得到安慰罢了，都这么难吗。

　　“夕不归，现在的你爱着你的君后是么，即使知道她心里的人不是你，你还是爱她是么。”

　　妖兰的脸上很复杂，盯着我是恨是疚，夕不归扶着她安稳于榻，我看着，很揪心。这些，以前的夕不归是不会做的，是什么时候，他变得温煦，却不再是对我。

　　夕不归起身，指尖刺入我脸上的血痕，我想我该明白，抬起眼迎上他的漠离，“我爱谁，无须你来过问。金水千是吗，你将我无朝右臣杀死，还意谋害我无朝的子嗣，看来我不能再放任你这个无夕人——”

　　“说够了吗。”不待他说完，我抢过。不是一定要枪，是听着这些意料之中的话，很疲惫。

　　我的这幅样子一定很招人厌，夕不归像是在压住火气，沉声道，“金水千，你到底在凭什么，在我无朝如此肆意！”

　　话里的怒意是压住了，可手上的力道更甚几分，细小的血滴淌过他的指缝，他紧皱着眉头很难过的模样，我忽然迷糊，疼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我望了一眼妖兰，浅浅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君后的秘密，我还知道，一个连你都不知道的秘密。”

　　“住嘴！”夕不归喝叱我，猛地加重手上的力道，将我摔倒在地。“你不必再说，我承认自己不知为何对你狠不下心，你杀死我无朝焚青，我还是狠不下心，你想以此为注来伤我君后与孩子吗，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他们，远比你来得重要，你若伤她，我绝不会再对你心软。”

　　这就是报应吗？我曾经，也这样对夕不归，现在他还给了我，那时我伤了他的心，所以现在我尝到了他当时的悲。

　　忽然很想笑，苦涩的笑，“夕不归，你紧张什么。我要说的，怎会是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妖兰肚子的孩子不是你的，是焚青的，看来你很清楚，是真的不需要我多言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你一定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夕不归眼里诧异稍纵即逝，身后的妖兰不安起来，“君上，不要听她说，不要相信她。她不过想迷惑你，她连青哥哥都杀了，她一定是无夕的人，要害我无朝。”

　　我是不知道她如何联想到此，我只在乎夕不归的反应。可夕不归毫无反应，不信妖兰，也不信我。我再镇定，也会惶恐，还是解释着，“无夕朝如故都死了，夕不归，我怎么害你。”

　　妖兰明显一惊，说不出话来。而夕不归丝毫不觉讶异，朝如故已死，看来他是知道了。他想要的，可以轻易拿到手了。

　　那些无关紧要的棋子，也可以随手抛却了。“你走，我什么也不想知道，立刻离开我无朝，我收回之前的诺，我不许你留在我无朝。你走。”

　　肚子微微一痛，连孩子也痛，我却不能去安慰孩子，如果我有骨气，我便不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孩子说出来。

　　我咬着唇爬起身，如果我有骨气，我有心，就该咽下所有，不该再留。就这样，对谁都是好的，回到，没有念的时候，一心一意做一件事。

　　正当我转身，妖兰蓦然出声，“君上！不能让她走，她杀了青哥哥，不能让她走！”

　　我回头看了一眼妖兰，她闪烁着眸子，拉着夕不归的手臂，一副很害怕我离开的摸样，不是恨。她不是要报仇，是想将我留下。

　　她明白，我们已不会再是朋友了，再不愿，也不是。

　　夕不归毫不理会妖兰，侧着身不容动摇。我叹了一口气，有些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说出口。

　　“我来双生城，是为了除去魔疫种子，不是别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会倾尽我的所有，这是我的宿命，是我该做的。我会去做的。妖兰，对不起，我杀了焚青，我不用你来原谅。你只要，像夕不归一样忘了我就好。”

　　语尽疾步离去，只听到身后妖兰不舍的唤声，“水千姐姐——”

　　嘴角不自觉会浮起笑意，许是妖兰的宽容，许是大喜大悲之后，可以放开很多事。

　　雪千那样死去，我已是没有颜面再活下去，如果硬是要有一个理由活，那个理由就是夕不归，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而现在，什么也不重要了，是恍悟了般，我的存在，不是为了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我来做，我也一定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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