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觉

　　一直以为，自认不会落入话本中的俗套，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跳下去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那人，而是另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那个人本不喜欢我，怎会关心我在哪里？怎会来拦我呢？是我眼花黑白颠倒将众蜉蝣看做白铭袍，还是心底深处一直不觉，隐讳的期盼……

　　不得而知。

　　总之，我又没死成。尽管在水洞中蜉蝣已将我的胸口咬出偌大个窟窿，一股一股冰流止不住的往水中激荡，我更无法呼吸，已渐成假死之状，我还是没有死成。

　　再醒来，是在久违的红菱榻上。

　　一睁眼，暗红的菱纱耀着石烛之光刺痛人眼，我微微动了动身子，没有想象中全身的痛楚，只心口之处痛得厉害。

　　隔着红菱榻老远之处忽传来舒气之声，引我侧目。

　　良弓一脸欣喜之色，望着我隐隐伸出手，却不上前来，在我三丈远处欲语不说，欲见不行。我看他也是有什么难色，涩涩出声。

　　“还是你将我从蜉蝣水洞救出的？”

　　这话我说着也很无力，偌大的双生城只有一个良弓，会念着我，会在我遇险之时来搭救我了。我该欣慰才是，可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良弓并未回我，只是急急斟了杯水，才行到我跟前，扶着我喂我喝下。喝了水，喉咙也好多了，我厉声道，“谁让你救我了！”

　　我死得好好地，为了苍生大义牺牲可是一段佳话，他偏生将我救起，阻我名垂千古，我怎不怨他。

　　良弓放下我，又退回三丈之外，行为实在恼人，我以为他是为我曾说我想见的人不是他，如今我又如此说，他心里定是倍感伤寒。

　　等他站定却听他说，“不是我救你，是君上。”

　　语色恭敬不已，我片刻呆滞。是啊，我一入蜉蝣水洞，水洞之水便变得沸腾不已，谁还能入水？良弓就算会凫水又有什么用，他的体质，怕是一下水就被煮熟了。能救得了我的，岂会是泛泛之辈。

　　我撑起了眼环顾菱阁，红菱榻对壁上的碧落荷榭图还如初时，一尘未变。画下清冷之人，袭入眼眶，也未变。

　　此时心里不知该是何滋味。那时心里念着他，再见到他时，单纯的只是很开心，还能说些玩笑话，说，“你也太小气了，有这么好的地方不给我住，让我呆什么青门木丹居。我决定，以后就住这菱阁，夕不归，想要我的心，哪那么容易，总是要给些好处的。你说是不是？”

　　他笑说，“好，以后这菱阁便是你的了。”

　　我无力叹息，不是物是人非，是人非物也非，他原来也不过是为着我的心。

　　“夕不归，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心。连死也不让我死。我很奇怪，你究竟要拿它做什么呢？朝如故要用它救自己，你呢？该不会，你身上也有不干净的东西？如此你等我死透了，直接来蜉蝣水洞不是更好。”

　　良弓不知实情，也不明白我所说的，愣在原地。夕不归沉着眼，袍角皱巴，像是几日没换过了，我暗嘲自己，他绝不是因为在关心我才这般的，我还要自作自情到几时？

　　讽笑声忽起，夕不归迈出步子，“干净。我无朝在别人眼中本就不干净。你也太看得起你的那颗心，我不过是要毁了它而已，你拿去救人，可问过我许不许了？”

　　烛光在他的脸上跳跃，是不悦的。

　　我忽想起自己在水洞中，脑子里的那张脸，那双眼，如此时一般迷蒙不清，我恍然明白了自己最最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明白的太晚，要死的太快，我又迷糊了自己是真的，还是临死才随便找来个松懈的借口来放了自己的心。我爱的从不是朝如故。

　　我也不能爱夕不归。我漠然道，“心是我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谁，你凭什么要管？你那么想管，怎么不干脆杀了我毁了它？夕不归，你不动手杀我，我的心就不是你的。”

　　夕不归走近我，“你的心早晚是我的，要不要杀你我自会抉择。这之前，你别想再为朝如故那人随意动用我的东西。”

　　我不觉失笑，以前朝如故佯装喜欢我，夕不归还有个理由留我，跟朝如故示威。如今我落到这般境地，想来夕不归对我的事，或者对朝如故的事定是了若指掌，却还要留我。那便只有两国之战时我的心能做饵，做挡牌，或——再做一回易物。

　　自有心以来，第一次想要狠狠揪出这颗心来，雪千说她以前是我的影子，而今我又何尝不是五千露水心的影子，也能明白雪千想要摆脱我的心情。恨不得，随着五千露水心马上死去，也不想揣着它活。

　　我定了定神，心口的痛始终不减，努力说道，“你不要妄自揣测，我不是为了朝如故，我跳蜉蝣水洞是为了拯救苍生。”

　　说完最后四个字，我忍不住笑出声，因为我想起了师父，这是他教给我，冠冕堂皇的借口。我金水千是怎样的人？真心挂念着拯救苍生的话，朝如故给我机会杀他时，我就杀了。不过是逃不过，不如自己早早去跳了，还体面些。

　　笑声牵动心口，我僵起身子，试着不要再笑了，可就是怎么也止不住，泪花都挤了出来，没得办法之际，夕不归一语道尽我的心里。

　　“说什么堂皇的借口，你不过是被抛弃，才寻死。要让你金水千自杀，苍生大义算什么，你会为这个去死？说来你也不是没被抛弃过，朝如故你还真是上心。”

　　我僵起笑颜，瞥向良弓，他很是担心的望着我，却碍于夕不归不动分毫。

　　夕不归说的很好，很好。他不就抛弃过我，我是没见寻死觅活。为什么我总遇不到像良弓一样喜欢我而我也喜欢的人呢？这样我不抛弃他，他也不抛弃我，不是很好。我瞪起双眼仰着夕不归，他夕不归竟敢理直气壮说出抛弃过我的事实？他夕不归还不是一样骗过我的感情！他夕不归就那么喜欢将人最不想面对的拿出来说！

　　我怒斥道，“对！我是为爱寻的死！夕不归，你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个陌生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哪里来的理由？我今日就算为爱死了也是与你无关的！”

　　心口又疼了几分，纠起的眉头怎么也松不开，原来怒比笑更痛。我试图撑起身子来，良弓想来扶我，被夕不归一怒慑住。

　　“你以为你跳了蜉蝣水洞就是对他的情了！你懂得爱是什么吗！”

　　夕不归朦胧不清的眼睛顷刻布满了红丝，周身浊气泻出，本是暗红的菱纱已被染黑，烛火之光隐隐黯淡。不止良弓，我也被吓到，手未撑住榻面，压空整个身子往榻下栽去。

　　咚隆闷声一响，无人来救我，心口摔重，一时痛得我说不出话，呼不出气，本就梗塞的咽喉再控制不住，嘤嘤啜泣。

　　难过也是一件连锁反应，我本无心，对世上情字参悟自是不如别人。我不懂得爱，因为我不懂得爱，才会一再爱错，一再失去么？

　　才会，不能拥有爱。

　　夕不归凌然站着，看着我痛不欲生，不动分毫，我不知，我竟然会更难过了。

　　哭着启口，“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我不知我的这些反应反而更加惹怒了夕不归，他俯过身将我从地上提起来，逼近我的鼻尖，定定说，“你不准为他哭。”

　　他作弄得我的心很疼很疼，我也不想再哭的，可是很痛。他倏地用力撒手将我置回地上，我还未痛过来，他的掌化出月剑，猛地指向我，厉声喝，“我说了，不准为他哭！你听不见吗！”

　　石烛的火芯晃动不堪，我眼中波光闪耀，只看得清剑尖一点星光，一身影极快的挡在我的面前，良弓急道，“君上！”

　　我无力地躺在地上敛了眸，轻声呓语，“良弓……朝如故的意图你知道多少……夕不归的意图你知道多少……你对我又究竟知道多少……你凭什么挡在我面前！”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维系与良弓的谊，他不知道的，永远都不知道就好。不要再奋不顾身，像个傻子一样护着我。

　　仿佛过了很久，菱阁只听见烛火呲呲燃烧之声，我缓解开来，睁开双眸，惊见良弓在我身前站定，左肩胛已被月剑刺穿，月剑还在缓缓前行，可他一声不吭，任由夕不归嗔视着他，他竟毫无惧意，一点不似方才。

　　我不得不撑着身子，额角渗出细珠，吃力道，“夕不归，良弓怎么也算得上两国之系，你这么做可有顾忌到无朝？”

　　夕不归未理会我，兀自拔出了月剑，滴滴红血溅到他云白发上，良弓捂着伤口俯身来欲将我扶起。

　　我本意是要将良弓狠心推开的，可我使不出力。

　　帮了我的是夕不归，他极快的抱起地上的我，剩下良弓在原处呆愣。我不解的望着夕不归，他的举动太无常。

　　他坐上红菱榻，一展白袍，我被他圈在怀中卧躺在他的胸前，他冰冷的手抚上我的眼角面颊，轻声说，“无夕朝如故来访，你还要在他面前哭么？”

　　说着拂袖，石烛尽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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