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长歌

　　青云山上。
　　清晨。霞光蔚然，浮云缱绻，鸟鸣山幽，是个晴好的天气。
　　自从迟迟和扶苏离开之后，山上明显安静了许多。葱茏的树林里再也没有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提着剑四处追逐野兔野鹿的身影了，悬挂的幽鸣瀑布下也不再有灰衣少年盘腿打坐的身姿，道行浅低的小师弟不必担心什么时候被忽然蹦出来的顽劣师姐在身下降了个咒，不受自己控制地冲其他人跳一个让自己恨不得去死的舞。
　　不会再有了，这些好的坏的的曾经。
　　山上，安静地像是不曾热闹过。
　　沐图按照师尊的吩咐，一早拿了玉露壶去给那盆向来由扶苏师弟精心照料的曼珠沙华浇晨起第一道水。然而当他走进为了那盆花而特意空出来的花房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房间红霞肆意，赤芒如水弥漫，仿佛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了。而这红光的来源，便是被放在屋子正中间那张桌子上的曼珠沙华。
　　一片血红的光芒中，他的瞳孔迅速缩小，也被染得有如流血一般。
　　时间……到了么？

　　二十年前，楚国亡国之日。
　　君上云中君受旧友青行灯所托，前往药神谷救下危在旦夕的百里迟迟。在回云中山的路上，他们在半空中发现脚下某处火光冲天，哀鸿遍野。
　　沐图问君上：“这也是青行灯君上所说的灾劫吗？”
　　青行灯虽为邪神，可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魔君，并且他既和自家君上是刎颈之交，那自然也该一并尊称为君上。
　　云中君点头：“楚国命中亡国于此。沐图，你随我下去，这里还有灵魂需要救赎。”
　　沐图点头，云中君将脚踩的云降下来，落在楚国的王宫里。
　　与此同时，怀抱着璎珞的扶苏正好被背后冷剑刺穿后背，缓缓倒下去。他怀里的璎珞也落在了地上，鲜血漫延，一直染尽了她的双足。
　　素白的鞋面上，开出了大朵妖娆鲜艳的花，有如盛开的三途川彼岸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
　　解决掉了扶苏，那名施冷剑的男子回身下达了命令，楚王楚后毙命当场。
　　而云中君和沐图因是仙人，施了法术后寻常人看不见，沐图看着眼前残忍的场景，握紧了拳头：“君上……如此残忍，当真不救？”
　　云中君望着不远处残暴无情的屠戮，眼中无悲无喜，无怨无怒：“世间之大，众生有命。不论王公贵族，山野村夫，逃不过的唯有死。你我既为仙道，便应知道，这命数不可贸然逆转。更何况，受苦的人有这许多，又岂是靠救，就能救得过来。楚王楚后，命绝于此已是定数，大罗神仙也不可违逆。”
　　虽然已被开除仙籍，可沐图知道，自己到底也已经是修仙之身，不可与寻常百姓相提而论。君上说得没错，世间受苦有这么多人，纵是九五至尊又如何，逃不过七情六欲，避不了生死离别。说到底，都是因为，人类是太脆弱的生物。一场风沙便能要了他们的命，苦苦挣扎也只活不到百岁。不像他们修仙之人，生命长得令人绝望，也平稳得令人索然。
　　到底哪一种命数，值得我们追求，又是值得我们为此过一生？
　　沐图不解，然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只能将这疑问留待以后问君上。
　　周兵将楚宫屠戮殆尽，人人脸上都带着骄矜自得的表情，要将楚王楚后，璎珞公主以及在最后一刻涉嫌叛变，而被刺杀的二王子莲见扶苏的尸体带回大周领赏。沐图走过去，广袖挥舞，王宫顿时平地起风，卷起无数尘土落叶，迷了所有人的眼。
　　待这阵奇风消弭，终于可以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刚刚还横陈在地的扶苏和璎珞的尸体，凭空消失了！

　　云中君带着扶苏和璎珞回云中山。在路上命沐图给扶苏喂下续命神丹，沐图依言照做，正待再去救璎珞，却发现她已无气息。
　　沐图黯然道：“君上……”
　　“我知道……那丫头，没救了吧。”云中君并不转回身，清矍的背影在风中显得尤为超脱，“一开始，便是救不到她的。这姑娘的命，在我们降落时就已经停止。沐图，你收了她的魂吧，也该是魂魄离窍的时候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乳白色细绦状的东西从璎珞闭着的嘴里流出来，在呼啸的空气中渐渐扩散成形。最后变为透明的实体。
　　璎珞的魂魄头微微低着，眼睛半睁半闭，已经全无感知。
　　虽然不明白君上为什么要留住她的魂，沐图还是依言照做。为了避免她被闻声而来的收魂小鬼带走，他赶紧拿出镇魂幡，要将她收起来，然而眼睑下忽然红光一片，他低下头，看见璎珞赤红的双足。
　　“君……君上你看！”
　　云中君回眸，看见魂魄染血般的双足，眉间深锁。
　　“不好，这是精卫之魂。这丫头怕是心怀怨恨死去，而死后她的血又与这小伙子的血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怨念攀沿上足。只怕是灵魂也带上了怨气。沐图，还不快速速将她收起来，要是放任不管的话，普通的收魂小鬼可是镇她不住，她非变成厉鬼不可！”
　　沐图赶紧摇动镇魂幡，口中喃喃念咒，璎珞的魂魄挣扎了几下，被收进幡中。
　　几个赶来收魂的小鬼见魂魄已被人收走，而那两人明显看上去就比自己法力高强得多，又不甘心扑了个空，便化作几道黑色的影子，在一旁上下飘飞。
　　云中君理也不理，冲兀自发呆的沐图道：“那丫头双足上染的不是真正的血，而是死前的怨气，也是所有怨气中最强烈的一种，被称为精卫之魂。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这怨气，便是自她而来，千年来凝结在天地间。凡身染此怨气的，最后的结果，莫不都是化为厉鬼，为祸人间。这丫头还好我们救得及时，不然的话，不知要造出多少孽来。”
　　沐图双膝一软，后怕的凉意在背上丝丝攀沿。云速渐快，巍峨苍茫的云中山，近在眼前。

　　手中的壶掉到地上，水洒了一地。沐图冲出花房，直奔灵宫殿，“君……师尊，师尊！”
　　云中君的声音传出：“为师已经知道了，沐图，你去水晶棺取来雪晶弓，拿到花房去。为师在那等你。”
　　藏宝棺位于青云观地下，也就是青云山的山体内。这座山之前一直被称作云中山，便是因为这是仙君云中君的封山，山顶伫立的是云中宫，而非青云观。二十年前云中君创立青云观，便将云中宫沉到地下去，易名水晶棺，在这之上重新建立起来的，便是青云观。
　　青云观，便是取青行灯与云中君两人名字的头一个字而成，并无其他意义。
　　说不定，这就是最好的意义。
　　水晶棺，顾名思义，是形同巨大的水晶棺材般的透明宫殿，在地下深约十米的地方永无天日地沉睡。至今为止，知晓这一切的，只有沐图和君上二人。
　　虽然不知道君上要拿出雪晶弓这上古神兵做什么，沐图还是避开其他师兄弟迅速将弓取了来，而后直奔花房。
　　当他推开花房门时，看见师尊悬浮半空，盘腿而坐，衣袂飘飘如仙，圣洁的金光压制住了流火般的赤红。一团红气自花中升腾而出，凝结成团，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左右冲撞，隐隐有哀鸣之声。
　　师尊双手结印，口中喃喃：“尔时世尊，四众围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为诸菩萨说大乘经，名无量义教菩萨法佛所护念；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
　　“——云何曼陀罗华？
　　——白圆华，同如风茄花。
　　——云何曼殊沙华？
　　——赤团华。
　　——如来灭度，于意云何
　　——灭，即是寂灭，灭生死苦；度，即是度脱，离苦得乐。灭度之宗旨，在灭诸障碍，度脱生死之苦海；亦即是般涅槃那，如来之成就，已灭障度苦，入于寂静故！”
　　在他的轻喃中，那不安分的赤色魂魄终于安定下来，自半空中徐徐落下，尘埃落定。
　　云中君双眼猛睁，双掌迅速翻转，无数道金光射出，尽数刺中那混沌模糊的红色气团。
　　“安魂！”
　　“定魄！”
　　“觉心！”
　　“往身！”
　　随着一串口诀的念出，那盆摇摇欲坠的曼珠沙华开始疯狂掉落花瓣，花瓣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在空中翻卷纷飞，渐渐凝聚到一起，汇聚成头、手、身子、脚……在金光和红光的相会交融中，一具崭新的身子出现在眼前。
　　慕容璎珞赤裸着新生的美好身子。因为是由曼珠沙华的花瓣幻化而成，如雪肌肤透出一层新生的淡淡绯色。四肢轻软无力，迈开一步便软软地摔在地上。她通体莹白似雪，然而那双莹润可爱的赤足，却犹如火烧一般鲜红。
　　精卫之魂的怨气，仍然萦绕着她不安的灵魂吗？
　　无数赤红的光点还在空中闪烁飘浮着，云中君右手食指在空中划出一个阵型，而后直指她额心。飞光掠影，璎珞的云丝飘扬，魂魄安然入体。
　　她轻轻睁开眼睛，卷长的睫毛煽动如蝶翼，双瞳渐渐有星光汇集。
　　那是她的魂魄已经归位！
　　在新生的躯壳中。

　　云中君看着半坐在原地的璎珞，手指花盆中干枯嶙峋的花根，将之变为白色轻软的袍子，衣襟绽放着大朵纤长伶仃的曼珠沙华，飘飘然落在璎珞光滑洁白的身体上。
　　白衣黑发，姣美的璎珞出尘如仙，仿若九天仙子般美级。然而她睁开眼睛，仇恨却似火燃烧。
　　“莲见扶苏！”
　　终究还是这样吗？
　　她的灵魂，被困在这里，无法逃脱了。
　　在魂魄立位之前，就以被怨气染红，为了压制这股上古怨气，云中君特意采撷了曼珠沙华来为她重塑肉身。便是只有这种极为悲伤，哀感动天的花才可与精卫之魂抗衡，产生相克的力量，压制住精卫之魂的巨大怨念。
　　不仅如今，还特意吩咐她所怨之人，莲见扶苏来浇水施肥，晨昏不辍，便是为着还赎上一世的罪孽，使得她可以消弭灵魂中的怨恨。
　　然而那双火红的赤足……精卫之魂果然不可小觑，这样都无法消散，看来，还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想到这，云中君问她：“你可知，自己是谁？”
　　璎珞双手紧紧抓着地面，咬牙切齿：“因为一时情迷，而至祸国殃民的慕容璎珞。”
　　叹口气，云中人又道：“那你可知莲见扶苏？”
　　璎珞双目徒然睁大：“累我国家，杀我父母，伤我心怀，无可原宥的罪魁祸首！”
　　“何苦来哉。”云中君摇摇头：“罢了。既是如此，你便下山去，救赎困苦的灵魂也罢，皆在尘世里找寻吧。”
　　而后命沐图呈上雪晶弓。那上古神兵雪晶弓的弓身是由千年寒冰打造而成，弓弦则来自于上古神兽白泽的尾毛，原是镇与比泽山的宝物，后青行灯乱世时摧毁比泽山，夺宝而走，雪晶弓便在世间消失千年之久。
　　再度问世，便是在这交接的时刻。
　　沐图双手托弓，犹疑地看着师尊，这么好的神兵，难道真的要送给这个满是怨恨的女人……或妖？
　　云中殿颔首：“算是青行灯那家伙的一点歉意。”
　　青行灯？
　　璎珞没有在意，伸出手，指尖按在弓上，从冰冷如雪的弓身上传过来的居然是丝丝暖意。银色的光芒如蛛丝般萦绕着延伸进她的指尖。有什么东西被连接起来。
　　“你获得了弓的认可。”云中君如是说，笑容皑皑。
　　璎珞面无表情，绝美的面容也如雪似霜：“那我拿走便是。”毫无要道谢的意思：“我现在可以下山了吗？”
　　“你不需要我教你它的使用方法？”云中君反问。璎珞摇头：“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的。”说罢，她转身就往花房外走。
　　“你最好还是光化了离开。这二十年肉身的塑造也是种修行，你的灵力并不浅。更何况，我不希望你这个从未出现过的满脸杀气的女人忽然走在我的观中，吓坏了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弟子。”
　　璎珞停下来，看着云中君，不置可否。
　　沐图看着她白色袍子下血红的赤足，总觉得刺目，便道：“你等等，我给你拿双鞋来吧。”
　　她将视线转向沐图，眼神静如沉水。
　　“鞋？我不需要。这染红的仇恨便是我的谢公屐。因是有它，我要攀登上天也无何不可。”
　　话音落定，便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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