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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故人情
刚到青云观时,迟迟度过了一段夜不能寐,朝不保夕的痛苦日子。
她总是整夜整夜梦见那日的情形。仿若从天而降的周兵杀进谷内,将沿路所能见到的一切生命——包括爹爹细心栽培的名贵珍稀药材,都尽数破坏殆尽。药田燃起大火,药草的清香被火舌覆灭,成为她记忆中最后的味道。
谷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逃散着,爹爹原本打算率领大家从山谷的后山道逃到楚国去,深邃的山道里却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谁也不知道,那些周兵是如何得知药神谷的逃生密道的!
大难降临,一谷之主,百里绵泽也无力回天。他能做的,只有与这谷和谷中众人同生共死。
他做好了失去一切,和赴死的准备,他唯一遗憾的只是不能救助更多人。以及,他那刚刚及笄的小女儿。
他一生中救人无数,慷慨无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最对得起的,是自己的良心。然而这一次,他只想自私一次。
他想留住唯一的女儿的命!
于是趁着众人都在全力抵抗和奔逃时,他跑到女儿的卧房,拼命敲响那因为不肯学医而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和爹爹生闷气的房门。
其时尚早,天未大亮,迟迟还没有起床,在梦里听见喊杀震天,哀嚎声声,迷糊睁开眼,现实和梦境尚未分明,就听见急如鼓点的敲门声。
爹爹在门外大叫,迟迟,你起来了吗?起来就躲在房里,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千万不要出来!迟迟,是爹爹不对,爹爹不该逼你学你不喜欢的东西,现下你好好藏好,活下去,你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迟迟赤脚跑下床就往门口冲,爹爹,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说!
百里绵泽听见里面慌乱的脚步声,大喝道:“你不许出来!你出来爹爹就在这与你断绝父女关系!”
迟迟停下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砸。耳畔响着谷中各人濒死的喊叫声。有着一把黄莺般娇嫩嗓子的丫头绿儿的声音也夹杂其中。她用这把嗓子唱过很多动人的歌儿,临死前的那声惨叫,哀切而悲怆,在药神谷的上空徘徊不去。那是她最后的演出。
“迟迟,是爹爹的过失,害了这一谷的人……可是你还小,爹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你的床板下是空的吧,你就躲进那里面,床板盖好,被子覆在上面,千万不要出声,爹爹……会保护你的……”
代替你去死,所以你得活下去。
“爹爹!不要!”迟迟惊呼出口,然而爹爹心意已决,她狠狠咬唇,直到血珠冒出:“那你也得答应我,你也不可以死,没有爹爹,我一个人,活不下去啊……”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扇门一直关着,直到门外的人,与门内的人,阴阳相隔。
再也没能见到第二面。
迟迟活了下来。
人活了,心却在那片燃烧的火海中,寸寸成灰。
每度午夜梦回,总是在噩梦里哭叫着醒来,后来便再也不敢入睡。看见火苗就吓得失魂落魄,听见雨滴也会胆战心惊。耳畔仿佛还萦绕着亲人们死前凄厉的呼叫。
和爹爹誓死的叮咛。
一定要,活下去。
有如最沉重的枷锁扣在她身上。我要活下去,可如何活下去。
那段时间,师尊和大师兄四处寻觅战乱中的乞儿饿殍,经常只有她与撕兄两个在观里,如果不是撕兄无微不至地陪着她,每个夜里握着她的手看她入睡,在她惊醒的时候立刻细声宽慰,我在这,别害怕,
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过那段时间的吧。
我百里迟迟,也是因为有了你,扶苏,才重生的啊。
迟迟永远都记得,某个夜里,她午夜梦回,抓着撕兄的手呜咽了好久,撕兄在黑暗里轻轻地说:“迟迟,我知道,你经受过生离死别,因此对这个世界敏感得一点点动静,都会让你受惊很久。我知道你害怕,可是没有办法,再害怕我们也要面对。庆幸的是,你害怕的那些东西,都是有迹可循的,时间总会抚平他们,而我……我甚至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要去害怕什么。未知的恐惧,比已知的不幸更叫人胆战心惊。所以迟迟,有对比才有幸福,你每次觉得难过了,就想想撕兄是多么可怜啊,他居然还死皮赖脸地活下来了,我可不要输给他!这样,大概就会好些吧。”
可当初这样安慰过她的人,因为故人的一句话,竟然心灰意冷至此。
竟然生无可恋至此。
后来又听说了大周独创的一种叫做百诛心的酷刑,是在人还未死的时候,命习过武艺的人用快刀剖开他的左胸,以极快的手法将暴露在外血肉模糊的心脏切成数片,这种残酷的刑罚。
迟迟只是听闻,却觉得这种刑罚,就好像落在了此时的自己身上。
心,真的痛得好像裂成了一片一片。
然而花千重冷笑道:“如今你一心想求死,我就偏不让你死!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一脚踩在扶苏颈窝处,将他踩在地上,头和半张脸深深陷入泥地里。花千重狰狞地道:“欠我楚国如此多债,一句求死,就可以了结了吗!未免太天真!”
“住手——”迟迟不顾自己的心痛,连忙看向璎珞,却发现她犹自怔怔站在原地,失神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不管不顾喊道:“慕容璎珞,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要杀便杀,如此侮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们跟大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璎珞将视线转向迟迟,似是在看她,又似是虚空。
反倒是花眷年,腾出一只手拔剑,打算教训对父亲出言不逊的迟迟。岂料就是这不过一秒的空隙,被迟迟抓到了机会。
她运起灵力,反手一招千针刺无声扎入花眷年按住她的右手动脉,花眷年只觉得手腕一麻,继而就如被冰冻般失去感觉,连蜷缩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俘虏迟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如匕首般的发钗,持在手中直往父亲而去!
没办法,虽然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可那次灵力耗损实在太大,她根本用不了杀招,千针刺也只是属于防卫术法的小招而已,只能让被攻击的部位暂时麻痹,不会有其他伤害,眼下就只好凭手下硬功夫去救扶苏。
刀已出鞘,旁人都来不及去阻止飞身而上的迟迟。电光火石间,眼尖的人看清迟迟手中出鞘的刀,大惊失色。
“没有……刀身!”
迟迟抽的便是那把一直作为发钗藏着的承影刀。蛰伏多年,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刀身虽然无踪,但锋利度却是天下罕见。花千重没有料到迟迟会这么快掠到,下意识举剑挡在胸前,迟迟挥刀上前,哧——
血花逐渐蔓延开来。
承影刀穿透剑身,直刺入花千重的心口!
其余人反应过来,怒喝着拿起兵器就要上,然而璎珞的反应和箭都是最快的,眨眼时间,命在旦夕的除了花千重,还多了迟迟。
“停下来吧——”
不远处的迷踪林深处,传出幽幽一声长吟。
那箭,就真的凝滞在离迟迟太阳穴寸许的地方。
“消散吧——”
咔擦一声,冰箭如被璎珞用灵力摧毁般,崩裂消失于空中。
璎珞被冰箭破裂的光芒刺得下意识挡住脸,怒而看向迷踪林,难道是之前那个家伙吗?这样想着,手中难免迟疑了下来。
那个潜伏在暗处的,一定是妖物无疑。虽说进入了迷踪林,难保他没有办法出来。而且还不明白他是敌是友,不好贸然动手。
最重要的,她现在已经没有要杀任何人的意思了。
花眷年手还未恢复便冲过去检查父亲的伤势,发现只是半寸来深的小伤口,一颗高悬的心也放了下来。
再怎么锋利,毕竟也只是匕首,更何况还是透过刀身,能造成的伤害非常有限。
饶是这样,花眷年还是愤怒了,还能用的左手挥剑扑上去,迟迟丝毫不惧,反身迎敌,然而衣襟忽然被人扯住,无法动弹。
璎珞喝道:“花卿住手!”
那亮着白光的剑刃并不曾停止,迟迟回首看见扯住她的,还半跪在地上的撕兄,眼中尽是悲伤。
他摇头,眼有乞求:不要再动手。
抓着承影刀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最终虚扣着,沦为一个无奈的姿势。
如果是你希望的,那么好吧。
“——可那不是我所希望的啊。”
如果能够听得见,迟迟会知道,有个人躲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而后无奈而宠溺地摇摇头,如此道,如此再救她第二次。
花眷年的剑无法刺中迟迟。
仍是那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如保护神一样,将迟迟圈在他的安全范围内。
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就这个趋势来看,可以确定不是他们这边的人。罢了,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人,独自一人好好想想,爱也好恨也罢,到底怎样做才是出路。
带着这样的想法,璎珞示意道:“放了他们。”
“可是——”其他人还心有不甘,可是璎珞决心已定,迟迟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只看见受伤的花千重由下属扶着,狠狠啐道:“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轻易放过你们,你们就在这林子里迷路至死吧!”
而后一行人头也不回往迷踪林走,走在最后的璎珞停下来,回转身看向扶苏,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身影迅速消失在丛林深处。
看着他们走远,迟迟才像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一样,一直缠困着她的噬痛感也渐渐平息,她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脸色苍白。
她和扶苏,背对着背,隔着一米的距离,彼此都不做声,空气仿佛凝固住。
良久。
“迟迟……对不起……”扶苏终于道,却被迟迟狠狠打断:“我不要听对不起,师兄!”扶苏猛地一惊,迟迟从来没有这般字正腔圆地叫过他,莫非……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喜欢那个璎珞。还是说,你一直喜欢她,从来没有停过。”
说到后面这句话,竟然带了点不自抑的哽咽,迟迟平稳呼吸,好让自己的脆弱不那么明显。
扶苏无言。
“是……对不对?”迟迟笑了,眼泪却差点掉下来:“我就知道。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不可能对她没有情。师兄,我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没个正形,可这个我是看得出来的,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误会,你们俩一个死了一个失忆,然后分别被师尊留在观里和复活,你们一直维系在一起,反倒是我,还一直傻傻的,以为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师兄……”
迟迟站起身,往前面走了几步,泪眼朦胧望着对面的迷踪林:“可是我也喜欢你啊。我喜欢你的时间只比她短一点点啊,为什么就离了你这么远,为什么我就要面临这种情况。师兄你知道么我一看见他们心就痛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执念,可是我的心真的很痛啊,好像很多只蚂蚁在啃,它们要把我吃干净。我该怎么办啊师兄……”
“师兄,在遇见她之前,我一直觉得我和你是一对的。就算是被师尊赶下山了,想着还有你陪我,便什么都不怕。有时甚至想若真是再回不去师门了就不回吧,大不了与你在这乱世里做一对平凡夫妻,你肯娶我就嫁,你不娶我就强嫁,总之你是我师兄,也要是我的夫君……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就算我们是一对……”
我来此路途,纵使过于为难,但只要想你在身旁,怕也不怕,就大胆直前远行,再远些也无妨。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的心。不知为何我们像偶然一样走来,是苦是甜先不要讲。要待风雪落,情才无尽。
她转过身,望着扶苏,眼泪粼粼,笑容璀璨:“……那大概也是,这世上最不被祝福的一对了的吧……”
“因为我,似乎一直都只是一厢情愿啊……”
扶苏无言,双拳紧紧握住,青筋绽起。他想走上去抱住迟迟,抹净她的眼泪告诉她不是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不是一厢情愿,他也……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用这也许亲手杀过璎珞的双手再去拥抱迟迟,他不能让迟迟那已染了泪的眸子再染上灰,他不能要迟迟为他再背负更多的东西。
他不能,这么做。
握紧的拳头复又松开,迟迟看着他,嘴角仍旧带着笑的涟漪:“原来这样,都不能让你为我做什么,师兄,我不会再让你困扰了,我一个人去走走,回来以后还是那个老是捉弄你的迟迟,所以刚刚我说过的话,你都忘记把。”
像从前失忆那样,把所有我给你的心痛和负担都忘掉。
迟迟转身往迷踪林跑去。
扶苏一愣,大喊着迅速追上去,两个单薄的身影一前一后进入了无法回头的迷踪林。
日光清浅,却照不进这诡异幽深的林子。林间的道路永远灰蒙蒙湿漉漉的,仿佛永远处在晨雾初起的破晓时分。
高高的树杈上坐着一个人,他一脚悬空,另一脚踩在树枝上,俯视着朝自己跑来的两个年轻人。
女孩带泪的脸庞清晰倒映在他曜黑的眸子里,一丝水光滑过,晃晃荡荡。
左手下意识顺着衣衫游上,停在心脏处,猛然握紧!
——和你在一起,我心中的风声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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