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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埋骨地
重重叠叠的大周王宫中。
香案上点着金兽瑞脑,毕方夫人惫懒躺在贵妃榻上,单手支起绝色头颅,神态似梦非醒,赤红的长裙裙摆开叉直到大腿,露出凝脂般的白皙肌肤。
一个宫女灵巧而沉默地给她垂着腿,另外两个恭敬站在榻后,用洒金羽扇小心翼翼地扇风。
这时纱门上出现一道影子,怯懦道:“启禀王后……”
毕方睁开眼睛,眼中掠过一丝杀意:“谁这么大胆,本宫不是说了在休息吗,还敢来打扰。”
那道身影立时跪下,忙不迭磕头道:“奴婢罪该万死,可是……”
“是孤王到来。不过这贱婢没有告诉我你在休息,就直接来通传,阳奉阴违的贱丫头!来人,把我给她拖下去,杖毙!”
是周王的声音,老态毕现,又带着些急不可耐的谄媚,而那无辜的宫女被粗暴地拖走,惨叫声和请求声不绝于耳。毕方身旁几个宫女心有余悸,却不敢表现出来。
“让他们拖远了打,我刚睡醒,不爱听这吵声。”周王迅速将命令下达下去,而后问道:“那孤王可以进来了吗?”
毕方头一抬,那几个宫女放下东西鞠了一躬便走过去打开门,待周王入室了,这才屈膝退出殿外。
一室香靡。
毕方懒躺于榻,眼风轻扫,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说吧,有什么事?”
刚才的梦还犹在眼前,那银发飞扬的男子斜飞过她的梦境,浅碧的眸子隐藏着玩世不恭的桀骜光芒。她跟在后面,心怀敬仰,亦步亦趋。
可梦里没有颜色。梦很寂寞。
只是一睁眼,风华绝代的男子,就变作眼前行将枯朽的腐臭老人。毕方强抑住心里的恶心。不过是彼此利用而已,几十年都忍过来了,不在这一时。
更何况,这个人还有用。
周王走过来,不自觉敛了敛宽大的龙袍衣袖:“不过是想问问你,你当时为什么没杀了那几个人。凭你要取他们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吧。”
毕方翻了个白眼:“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好歹有那么多人在场,祸国妖姬的恶名我担定了,可这真是妖怪的身份,不能在这时败露。”
周王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是孤王未能考虑周全。”
想了想,又道:“那就这样放任她们逃走不管?”
“你再婆婆妈妈我就杀了你。”毕方换了个姿势,媚眼如丝,“年纪一大,锐气和霸气也都被消磨殆尽了吗?变成这么个不中用又啰嗦的老头子。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你把青狼派出去,让他把没收拾干净的垃圾给收拾掉,人头都给我数齐了再回来,就当做小惩大诫。”
都二十年了,那帮楚国遗民时不时就会冒出来闹点事,却始终成不了气候,只能如鬼影一般隐藏在暗处,永远见不得天日。
也是该让他们彻底回到黑暗中,回到坟墓里去了!
这时毕方又道:“洛隼几时回来。连他母后的寿辰都未能及时赶回,还真是孝顺。”
周王道:“前日信使从扶桑国带来了洛隼的书信,说是扶桑王要他多留些时日,助他平了内乱,再商议和亲之事。”
“哦?看来要娶他们的公主,代价还真是不小。”毕方冷冷一笑,却妩媚无比,“这样也好,一开始便谈妥价码,公平交易。若是届时有哪方翻悔,另一方要动起手来,也有名有实。”
“是!是!”周王忙不迭道。毕方看了看他,睫毛翻飞如蝴蝶:“好了,没其他的事你就先下去吧。我还要歇息一阵,休得再来嘈嚷!”
周王应声退了出去,侍卫关门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殿中的女人。那绝色的容貌,自五十年前,年少的他初为帝王,因为外戚当政而自己只能成为个傀儡帝王而软弱哭泣时,她凭空出现,华衣广袖,如九天仙女。
如许年华,从未改变。
“我王,你想称霸云隐吗?还是想被卧榻之侧的利箭砍断脖颈。”
年轻的王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如磨尖了利爪的小兽:“我想砍下所有违逆我的人的头。”
毕方大笑,宫殿中卷起狂花乱舞,帷幕荡漾,有大风穿堂而过。
“好。那就让我祝你一臂之力。”
时至今日,他霸业尚未完成,身体却已然枯朽。寿典当日,他不过是靠着毕方的妖力才勉强回春。那女人太强大,太恐怖,她几乎无所不能。只要她一开心,别说让自己称霸云隐,传说中的不老灵药,她也拿得出来。
可她就是太强大了,一旦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或寻到了更好的合作伙伴,到那时,莫说自己的帝业难成,就是这条命,她也能轻易夺了去!所以自己才必须在她面前做出俯首称臣,对她的话莫敢不从的姿态。
不行!
不能出现这种情况!
周王回到殿上,广袖一挥:“速传青狼觐见!”
破烂不堪,如同被战争肆掠过,又像地震过的原野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不知生死。
在他们旁边,站着个白衣女子,手持一把莹白冰霜的弓,表情无悲无喜。
过去的一幕幕,都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莲见扶苏……他身边的那个绯衫的少女,是他现在的恋人么。为救他的命,不惜赔上自己的命,真是伟大的爱呢……
嘴角撩起一丝冷笑,莲见扶苏,就算我不愿相信,可我必须承认,我也爱你。这颗不会跳动的心,在看见你的时候,还是有感觉。
可是,我更想要你死!
人生最难之问题有二,曰死曰爱。
莲见扶苏,只要你死,我就可以从中解脱,我就不用再为之困惑。
她转身,走下已坍塌的山坡。身后有人叫她:“公主,你要去何处?”
她回头,看见刚刚醒转,从地上挣扎着探起身子的花千重。那叫做迟迟的小丫头到底用了什么术法,破坏力居然如此巨大。在场的人都重伤倒下,却唯有她……
“我去要答案。”
在与迟迟他们的对话中,她隐隐觉得,他们的师尊,也就是救了自己的云中君,应该知晓所有的秘密。他们从这逃了出去,要想弄清楚这二十年的前因后果,知道一切因缘纠葛,必定要回到那儿去。
既然如此,自己追过去,说不定就会在半路遇见他们。
到那时,莲见扶苏,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可是公主,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需要你,楚国也需要你。”花千重捂着伤口站起来,衣摆已被划破成一缕缕,“公主,眼下没有比复国更重要的事了。”
璎珞沉吟:“这样吧,你告诉我去哪里可以找到你们。我要到答案,自会回来找你们。”
花千重见璎珞去意已定,无谓再继续挽留,遂道:“盘龙城外,落霞山下。”
璎珞不禁皱起眉。落霞山虽然美则美矣,但在坚守和攻防上都算不得是合适的地方,为何要选择那儿?
似是看出了璎珞的疑惑,花千重拱手沉痛道:“那儿,是……王上王后的埋骨之处。”
那日,楚王楚后被当场刺杀后,尸首被带回了大周,被涂上沥青后,在九龙塔上,当着数万大周国民的面焚烧。
而后黑漆漆的尸首再运回楚国,挂在盘龙城三个大字中间,昭示着大周的胜利,一挂,就是数月之久。
那段时间,每个进出盘龙城的人,不论男女,都在身上洒了大量香粉,随身携带花瓣,以手绢掩住口鼻,才敢经过那儿。浓重的尸臭混合着沥青被烧过的异味,让整个盘龙城都蒙上了一层焦枯而晦暗的阴影。
无数楚国遗民肝胆俱裂,可无人敢露出悲愤的神情。
在那儿率兵驻守着的是当时云隐的最强的剑客,季舒玄。他是灭楚的头号功臣,甚至连当日最后叛国了的扶苏世子,也是他亲手处决的。有他守在这,别说逆党来偷取尸首,就是过路的楚民眼神稍有不对,他也会毫不留情当即毙杀之!
而这位曾经最强的男人,最后死在后辈桐木青狼的手里。他一生为大周尽忠效力,而死后,周王甚至没有为他敛尸。
“能被敌人杀死的剑客,没有同情的必要。”周王这样说,于是他的尸首,被钉在落霞山的山壁上,年月更迭,日升月落,如一道伤疤般刻录下这片大陆上最深沉的罪恶。
当时的楚国的亡国志士还未成气候,他们牺牲了无数人,从大陆各处搜找来无数的毒药和暗器,才九死一生地将王上王后的尸身夺回。隐秘而虔诚地焚烧成灰后,花千重作为首领,一直将他们的骨灰随身携带着。直到季舒玄身死人手。
谁种之因,谁受此果。
在他漂泊的尸首下,是楚王楚后最好的埋骨之地。
璎珞沉默。许久:“既是如此,我便与你们一同去到那里,拜祭我父王母后。”
要去到青云山,落霞山是必经之路。并且,父王母后的亡魂,如果不是她是拜祭忏悔,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必定不得安宁。
花千重大喜过望:“如此甚好!”
璎珞回转身,长风过境,将她飘渺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父王和母后,还有这许多无辜的人,他们不会白死的。”
以我之命起誓!
扶苏带着重伤昏迷不醒的迟迟御剑飞行在大周的平原上。
一路上风光霁月,山色万千,他都无心欣赏,只想着要快点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让迟迟休息疗伤。
她的呼吸在他胸口,轻的仿佛不存在。浑身是伤,好像稍稍用重些力气,她就会灰飞烟灭。
茫茫大地,煌煌穹宇,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他们停下,疗治彼此的伤吗?
胸口的衣襟微弱地动了动,扶苏低下头,看见迟迟半开了眼,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赶紧停下来,落在地上,用手托住迟迟的后颈,方便她说话。
“怎么样,迟迟,心口还痛吗?难不难受?!”
微不可见地摇摇头,迟迟气若游丝地道:“撕……撕兄,带我回……青云山……”
对!
回青云山!
任师尊怎样生气,都一定舍不得看最心爱的小徒儿这般辛苦地挣扎在生死边缘。他一定可以救迟迟的!
方向调转,流云飞动。
迟迟,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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